“忙了一上午,还真有些饿呢!”韩穗自救式端饭夹菜,好在冼牧川也不再延续话题,只笑着招呼大家用饭,一桌人纷纷举箸。
吃过饭后,店小二将残羹撤下,换上一应精致茶果。吃茶之际,方湛便问起冼牧川查账一事。
“昨日韩姑娘在榆水坡石窟内发现一本簿子,也在给你准备的那摞账本中,你可看过了?”
“看了,”冼牧川拈起一粒昌乐剥好的盐烘核桃仁,不紧不慢道,“那簿子是万顺镖局给刘家走货的镖书,时间自成乾九年十一月始,至十四年六月止,从云州走镖至定州及上京两地的货物及现银,总共价值逾八万两。”
冼牧川担任少监一职三年之久,往来应付于圣上与诸司之间,绝非看上去那样的草包。他见方湛似有所思,便问:“明渊兄可是觉得有问题?在经商行当里头,这个银货总量确实不小,但若放到刘百盛云州首富的身家上,也能说得过去。”
方湛捏盏,沉肃道:“有问题的并非走镖总量,而是时间。”
“对啊,”冼牧川脱口而出,“这段时间正好是西山银矿从开始到关闭的时间!”他又问:“对了,你那边审问张金龙的情况如何,他有没有说为何把刘家的的镖书藏在榆水坡石窟里?”
方湛冷笑一声:“说的没有用,有用的不肯说,硬骨头一根,还得狠磨。”
“唉,又是一个不开口的。”冼牧川之所以如此叹息,自是因为来时路上,已从韩穗那里听说了李松的情况。
想到此,他便去问韩穗:“那个李松,你真能想到法子让他开口?”
“或许有一个人能让他愿意开口。”韩穗不太确定道。
“哦?是谁?”冼牧川兴趣十足地问。
“就是那日你扒我家后墙,放狗吓你的小童,李老二,李松的幼弟。”
方湛闻言皱眉:“你扒韩家后墙做什么?”
“哎哎,那什么,赶紧的吧,”冼牧川慌忙打起马虎眼,“既然各有各的要务,不如快些分头去做,早日把云州这桩牵藤挂蔓的案子给结了,也好回京过年呐!”
吃过茶点,众人各自散去做事,韩穗向方湛要了那份失踪名单,乘马车回到四方胡同。
李氏夫妇原本在闹市区经营一家面馆,儿子出事后,因四处寻人便把面馆关了,后在家门口支了个食摊,兼卖一些时令果蔬。
韩穗来云州后,时常陪宋妈出去采买,与李家夫妻贯是相熟。他们的小儿子李老二总牵着条大黄狗在街上玩耍,最喜欢围着韩穗问有关上京的一切。
这日夫妻二人被通知去衙门照顾长子,只好把小儿子托给邻居照管。好在韩穗与胡同住家都认识,再加上她官家人的身份,只消几句解释,对方也就放心让她将孩子领走了。
李老二已长到七岁,正是好动的年纪,一上韩家马车就新奇地摸摸这看看那儿,直到新鲜劲儿过了,才仰着稚嫩的小脸问道:“韩姐姐当真要带我去见我大哥吗,可是胡同里的人都说我大哥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说的都不对,你乖乖坐好,一会儿保证能见着你大哥。”
“太好了!”李老二两只眼睛顿时放亮,“大哥真的回来了,我娘果然没有骗我!”
关于长子的失踪,李氏夫妇一直未曾放弃寻人,面对小儿子的追问,也只哄说他的大哥是去很远的地方找名医拜师去了。
这些事韩穗都是听榆娘与宋妈扯闲篇时说的。至于李松为何不帮父母经营面馆,而是去学医术,只因他心疼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的弟弟,去医馆做事,好求得药膳方子,每日回家亲自烹制给弟弟吃。
李松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弟弟,可谓疼爱有加。他死里逃生归来后,对一切保持警惕,或许见到弟弟后,能触动什么,愿意开口。
“韩姐姐,我可太高兴了,这次哥哥回来,是不是已经变成很厉害的大夫了?”
稚嫩的声音打断韩穗的思绪,她低头瞧见李老二憧憬的笑脸,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只无声地笑了笑。
逾时,韩穗带着李老二,再次见到了李松。
屋内只有他们三人,李老二看清倚在榻上之人的模样后,先是不敢置信,甚至有些畏惧地去牵韩穗的衣襟,直到那人开口低叫了声“小柏”,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眼眶凹陷、虚弱瘦削的人,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哥哥。
李小柏一下子绽笑,扑上去抱住哥哥,转而忍不住抽泣起来。
韩穗连忙将他从李松身上扒下来,搁到凳子上:“你大哥身体虛弱,小心别压着他。”
李小柏这才用袖子擦着眼泪鼻涕道:“我大哥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变成这样了,今年上元节他还能驮着我去看花灯么?”
韩穗用手帕帮他仔细擦净小脸,看了眼李松,劝道:“你若是一直不肯说出失踪经历,以及为何会被张金龙追杀,恐怕带你回城的那个方大人不会放你回家,那你又如何在上元节时驮着弟弟看花灯?”
“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敢说啊,”泪水夺眶而出,李松终于呜咽着开口,“我怕啊,我怕说出来,全家都会没命!”
韩穗起身伸手,将小柏领到门口,让他先去院子里找爹娘玩。
再回到榻前坐下,她已换上一脸凝肃:“张金龙已经下狱,不日便定罪问斩。方大人从上京而来,受皇命秉公办事。想杀你的人就快没了,为你做主的人亦不受云州任何人掣肘,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李松露出一个绝望的笑,答非所问道:“韩小姐是好人,但你不该救我,我早该是个死人,如今光明正大地活着只会害了你们所有人…..”
韩穗重重叹了口气,看来今日让他说出失踪真相是没什么希望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他:“你看看这个,上头的人你有没有认识的?”
那纸上正是案册库小吏抄下的失踪人名单,她本想让李松指认出郭大牛,再从二人的关系上入手询问。岂料李松看了名单后,突然手抖如筛糠,面如土色,惊骇地扔掉纸,双手抱头叫道:“我不认识,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别问我,别问我……”
韩穗见他如此反应,不免诧异,待她从地上捡起纸张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骤然闪过。
她回身看了眼痛苦的李松,疾步走到屋外,叫其家人进去安抚,自己则朝着位于府衙后花园的馆舍匆匆赶去。
冷清的馆舍中仍然只有听差的待从,韩穗这次却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方湛姗姗而回。
方湛甫一进门,便瞧见韩穗正端坐在官帽椅上,玉雕玲珑的侧颜微微出神,带出些呆愣的孩子气。
他几步过去,径自坐到她身侧,将手伸至火盆上取暖。
余光中突然出现的身影叫韩穗蓦然回神,待看清来人,她欣然道:“你可算回来了!我跟你说,我方才又去见了一次李松。”
因她心有所想,一时忘了礼仪,旧日的熟稔便自然现出。而这种无间的说话方式立时被方湛捕捉,他心下竟抑制不住地生出适意,问道:“可有何收获?”
“收获不大,但我有个猜想。”
“巧了,”方湛勾唇一笑,“我将才审完郑刚,也有个猜想。”
韩穗一怔,随即正色道:“那你先说。”
方湛好不容易从她白皙的脸上移目,略微清了清嗓,这才将审郑刚的情况简要说来。
郑刚自刘百盛发家后便跟在其身侧,手下纠集了一帮会拳脚的乌合之众,干的都是些恐吓、拿人、打架的勾当。至于赌坊一应事项,却轮不到他插手,另有一班由刘百盛带头的人专门负责。
“郑刚虽不甚了解利昌赌坊的内幕,但他跟在刘百盛身边,多少也有些听闻。他说利昌赌坊时常会来一个叫史先生的人,专责处理那些欠赌坊高债却无法偿还的人。只是这个史先生既不在赌坊做事,也不是刘百盛的人,居然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据郑刚讲,史先生每次去赌坊,都会带走一些无法还债的赌棍,听说是带去某个地方做工,只需干满几年就能回来,且与赌坊的欠债一笔勾销。”
韩穗问道:“带去哪儿,做什么工?”
“不光你想知道,”方湛拾起火箸拨动盆中火苗,不紧不慢道,“郑刚也很想知道,毕竟那些在赌坊欠下的债,有的高达上百两,他好奇到底做什么工不过几年就能挣这么多钱还债。为此他设法四处打听,可那个史先生神秘得很,除了刘百盛谁也接触不到。”
韩穗看着被拨旺的火苗跳跃,半晌听不到方湛继续,于是抬眼问道:“就这些,没了?”
“没了,”方湛撂下火箸,随意往椅背上一靠,“而我的猜测便是,案册库内那些无法侦破的失踪案中,有一部分人正是被史先生带走的,其中就包括李松。”
出乎他的意料,韩穗听后居然并不觉得惊讶,只沉思片刻,点头道:“那对上了。我方才将那失踪案名单拿给李松看,问他认识上头哪些人,他看过后惊骇万分,说谁也不认识,甚至见鬼似地把纸条扔了。”
“我觉得他的反应非常奇怪,若他只认得上头的郭大牛,并且想隐瞒什么,大可随口撒个谎,说谁也不认识,便能揭过,”韩穗回忆着李松当时的表现,“可他却被那张名单吓破了胆,如此反应太过异常。”
她犹豫地看向方湛:“我有个大胆猜测,不知对不对。”
“很多时候,查案正是靠大胆的猜测才能推进,你但说无妨。”
“哦,”韩穗不自觉抿了抿唇,“我猜测,其实那张名单上的人名,李松全部都认识,所以看到时才会如此惊骇!”
方湛纠偏道:“全部有些夸张,但想来有一部分人名他是熟悉的。”
韩穗灵光迸发:“结合你的那个猜测,这会不会是批量拐卖人口?而拐卖他们的人就是那个史先生!”
“恐怕你说的已离真相不远。”方湛顿了顿,说出他从始至终的疑惑:“假若李松是同许多人一起被拐卖的,他一个人逃出来后,为何不报官去营救其他人?还有,从西山到云州城,就算步行也不过大半日功夫,他获得自由后为何不回家,而是住在废弃矿洞中,忍受着非人的生存条件。”
“是啊,”韩穗思量道,“李松肯定知道自己失踪后父母弟弟着急伤心,可他宁愿如此也不回家,说不通啊……”
“他在害怕,”方湛目中闪过一丝锐光,“而他害怕的那个东西,正是我们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