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李松所坦白的失踪隐情牵扯到西山银矿的巨大阴谋,纵使从昨日到现在马不停蹄地奔劳,方湛仍强撑精神,有条不紊地部署着后续事宜。

    韩穗知晓事关重大,不便打扰,于是打算回到馆舍等他。

    她一路走得很慢,显然情绪还没从李松的遭遇所带来的震撼中缓过来。

    这日的最开始,她不过是来取回挎包,偶遇方湛查案遇到难处,本着在他面前卖个好的心思,才出手帮忙劝说李松。只是没想到,一层层谜团查下去,最终竟会揭出如此可怖的真相。

    在此之前,她平生接触到的最坏的人就是白家夫妇了,骗娶她进门只为利用她的揭裱技艺谋私,导致她一辈子的幸福断送殆尽。而那俩公母与矿监田青在云州的所作所为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为了填满欲壑,用下作手段拐卖人口偷炼私银,最后为了掩盖罪行,不惜伪造矿难,引发大面积矿洞坍塌,不仅将替他卖命采矿的人杀了,还害死了好多在册的矿工徭役。

    犯下此等伤天害理之举,始作俑者却遥坐上京城,仍旧享受着滔天权势、荣华富贵。

    耳边忽然回响起裘明所说将之绳之以法的话,韩穗心中不免生疑,如今宦官势力与前朝六部分庭抗礼,田青又是宦官之首许采忠的干儿子,就算方湛是亲王之侄,可毕竟淮山先生归隐多年,在朝中空有名头,而方湛本人初出茅庐,真能以一己之力与宦党对抗较量?

    “不对不对,”韩穗突然回过神来,摇着头自言自语,“我干嘛要想这些,搞得好像是在为他担心似的。”

    朝堂之事鞭长莫及,不如想想眼下,若方湛果真有心要将田青罪行昭示于天下,她最该担心的该是三司会审中韩家与郭家会不会被连累。

    父亲还好说,毕竟自始至终州府就没有插手过西山银矿,就算田青的事情败露,几个老爷大可将一切干系推到死去的叶阳县县令头上,再说一句“被蒙蔽”就能保命,顶多治个失察罪。

    可郭家不同。且不说郭家与田青的狗腿子刘百盛有姻亲关系,最要紧的是,听李松那么一说,郭大牛十有八九是拐卖人口的同伙!郭家父女若不赶紧与这些事撇清关系,东窗事发后恐怕就要殃及池鱼,落个身陷囹圄!

    念至此,韩穗不禁想起前几日从那副“候月图”中勘破的秘密,顿时如五雷轰顶,越发觉得那张郭大牛与张金龙银货两讫的交接单有重大问题。

    若说先前还抱有几分旁观的心态,此刻已惊觉不妙。心中犹如猫爪挠似的,一抬头,正好看到前面有个岔路口。左侧是前往馆舍之路,往右则会进入州府前衙,若无人拦着,便可穿过二堂,再拐进一个偏院,直接到达关押品兰的库房。

    她确实该去见一见品兰了。于是她毫不犹豫,提步迈上了右侧小道。

    刚走出去几步,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沉肃又不失清朗的声音:“韩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韩穗顿步回首,只见几步之外,红日西沉中立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去馆舍的路可不是那边,除非你不想要回你的挎包了。”

    逆光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清致轮廓映入眼帘时的熟悉之感,让她不由讪讪退回——离京前,她至少明面上还得顺着这位在云州说了算的方大人。

    此时已近傍晚,无风亦无雪,夕阳余晖斜打在州府的后花园中,给独属于冬日的清冽透净染上一层瑰丽。

    回去的路上,二人缓缓并行,各有所想。

    待馆舍屋顶远远现于前方几株杂树之间时,方湛突然开口,语气淡淡道:“今日能让李松坦白失踪真相,还得多谢你相助。”

    “啊?”韩穗从一堆繁杂的思绪中回神,“哦,也没帮上什么实质性的忙,跟着瞎忙活了一通,最终还是靠大人的手段才让他开口的。”

    方湛倒没有否认,似找不到什么话题了,又沉默下去。

    韩穗这时却突然意识到手中还握着一个东西,正是那枚蹩脚到别致的香囊。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她鬼使神差地托起那个香囊,伸到青年身侧,弱弱问道:“这个,你还要么?”

    方湛瞥了眼她手中的东西,以及那呆呆的神情,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拎到她眼前,冷冷问道:“那这个,你还要么?”

    待韩穗看清那玉佩样式,不由眼皮狠狠一跳,这不是那枚她赔给冼牧川的玉佩么?今日她只顾正事,根本没留意身边人的穿戴配饰,没想到他居然把它戴在身上了。

    好嘛,四年前她送他的香囊、他赠她的玉佩,这两样令人不堪回首的东西凑齐了。

    可她实在听不出将才方湛的反问是何意味,嗫嚅了半天,只好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你、你说呢?”

    方湛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幽光,手中玉佩一收,又从她手心迅速拿走香囊,散漫着语调说:“我看这两样你都不想要,还是由我收着吧。”

    韩穗眨了眨眼,垂下空空的手,心道:被你说中了。但她终是没说话,只觉此刻说什么都不对。

    于是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中去。

    韩穗计算着到达馆舍的距离,忽然想到,反正当下的气氛已经尴尬至此,不如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趁此机会把与他之间的过节彻底说开。

    虽说那一段过去如同黑历史,两人之间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但问题是她眼前哪一桩事都绕不开他,甚至有求于人,就算是违心,也只能道歉求和以保全大局。

    唉,当年敢爱敢恨时可没想过还有今天这么一出。

    报应啊!韩穗在心中哀叹一声,抢在自己后悔之前,鼓足勇气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呃,那个,虽说人应该不断往前看,但我觉得,关于你我之间的过去,我好像.…..还欠你一个道歉。”

    方湛脚下一滞,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哦?为何道歉?”

    韩穗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道:“为我当年的无知而道歉,我千不该万不该调唆你与我一同……私奔。”最后两个字犹如烫嘴,但总算说出了口。

    “我更不该在最后关头又食言反悔,置你于难堪,甚至不敢亲自与你见面说清楚,只懦弱地叫我哥哥代别。这些,都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不过,”她不忘为自己辩白,“我真的不是故意这样,若我早知你是方家子弟,就不会也不敢萌生那样荒唐的想法!另外,当年我也不是有意放你鸽子,只因家中突遭变故,我不得已从命嫁人……”

    她并没有详说是何变故,毕竟那牵扯到自己被骗婚,以及后来得知真相后利用此达成和离的经过。以二人如今的关系,她实无必要推心置腹地把这些都告诉对方。

    冬日西沉的速度很快,日光正从视线里悄悄撤散,方才的后花园还盈满了夕照瑰丽,现在已像被灰纱笼罩住似的,景物的轮廓开始模糊不清。

    起风了。

    冷风拂动韩穗的鬓边发丝,突然让她找到了自怜的哀感。

    很好,她抓住这缕情绪说道:“我知道,以大人尊贵的身份,定不会把当年一介微末小女子的胡闹之举放在眼里,但作为行为有亏的一方,我这些年一直心有内疚,午夜梦醒时更是悔不当初,如今再相见,一定要当面说出这份歉意才能心安——对不起。”

    方湛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他转身,视线聚落在韩穗稍垂的侧颜上,单眉微挑,眼中尽是对她会说出这些话的怀疑。

    心有内疚、悔不当初,她可真敢编啊。

    但他仍然问道:“这就是你道歉的全部缘由?”

    “嗯。”韩穗抿着嘴角点头。

    她努力作出赧然的表情,实则内心长舒一口气——总算说完了。她甚至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要是能适时落下后悔的眼泪就更好了,只可惜她不爱哭,哭不出来。

    没关系,接下来她只需根据对方的反应,再追加一些表示悔改的话,估计这一趴就揭过了。

    然而左等右等,除了耳边的风声,就是没等到那个男人开口说话。她有些奇怪地抬头。

    方湛的身高刚好比她高出一个头,此刻正睨看着她,那目光似要看穿什么,叫她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片刻后,他轻启双唇:“好,我接受你的道歉。”

    “当真?”韩穗不敢相信事情居然会如此顺利,一时忘记表情管理,洋溢出了笑容。

    那笑容落到方湛眼中,有些晃眼,他对她的追问置若罔闻,扭头继续朝前走去。

    韩穗紧跟其后,由于喜出望外,话一时多了起来:“我就知道,大人乃人中龙凤,心怀朝堂与天下,我那点事儿,在大人浩瀚璀璨的人生中,早就无足轻重不值一提了。”

    轻快的语调传到方湛耳中,叫他莫名心梗。偏偏韩穗一心趁热打铁,想着既然话都说开了,当年交换的信物也该各自归位,把隐患全部消灭才好。

    她挠了挠眼角,试探道:“我做的那个香囊,粗制滥造不堪入目,佩戴在大人身上实在是有损风姿。再有,以后大人娶亲了,这玩意儿若被未来夫人发现,引起一些毫无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要不,还是还给我?”

    方湛兀地停步转面,目光透骨冰凉,冷冷道:“我也可以把它扔了。”

    韩穗一愣:“呃.….那也行。”

    她不明白哪句话惹了他,下意识找补道:“我这也是为大人着想嘛.…..”

    “那你管太多了。”

    韩穗终于噤声,看着前方那个冷漠背影迈进馆舍大门,心想:我好像是管多了哈,都管上他未来后宅了。

    二人走进馆舍正堂,方湛一言不发,径自步入内间,韩穗则在外间站立等候。

    片刻,他从落地罩后走出,手中拎着的,正是韩穗的挎包。

    包身是湖蓝地月兔衔桂纹的料子,缝制成花瓣状微弧,翻盖则是更浅的禾绿,另配一条同色宽背带。包已被洗磨得发旧,但主人还是精心地在纽襻上挂了一条攒心梅花络子。

    “多谢。”韩穗迎上前,伸手欲接过挎包。

    可方湛持包的手一避,淡漠开口:“想拿回包可以,但需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韩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气道:“你怎么又来这套!”

    此话一落,屋内二人双双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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