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苏诤

    开春,河田村村口有农家妇人在河中洗涤衣裳,一行人说说笑笑,忽见河中远远地飘来一件物什。那物体起起伏伏,恍惚间露出一节光滑的手臂,众人吓得纷纷抱头逃窜。只有一人走的慢了些,回头再看去,发现那飘来的东西竟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

    从长久的黑暗里醒来,苏诤第一个感觉,是饿。

    肚里空空,饿的前心贴后背,抓心挠肝,饿的双眼通红,心跳加速,头晕眼花。

    她死气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指甲缝里都是泥。身处何方,穿的什么,现在在哪她都没在意。片刻,少年人直起腰,鼻翼开合。

    她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是肉,是煮的肉香,是白花花的油脂在锅里滚的香气。

    那香气钩子似的,在人胃里搅动。

    她捧着肚子,双眼发灰,只觉得胃里酸疼不止。

    外面好像有人在争吵。

    “哥,我不,我不回去。”

    她从床上翻下来,通红着双眼,咬着舌头,被那肉味吊着,孤魂野鬼似的往外飘。

    外面亮堂堂的,大白天阳光刺得人眼睛疼,院子里的篱笆旁边有人在说话,一男一女。

    “哥,我求求你了,我不想回去,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孙四他打我……”

    “他总是好喝花酒,每次喝醉了就问我问这问那,好便骂,不好便打,我身上这些伤,新新旧旧的,就没好过,再这样下去,我整条命都要搭在他手里,呜呜呜。”

    赵大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叹了一声又一声,最后仍是忍不住劝道:“可你是已经嫁出去的姑娘,整日不分节日地待在娘家,你丈夫孙四可怎么想……”赵大叹了一口气,刚想再说两句,就见自家屋子里忽然钻出个人来。

    他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刚才李家媳妇说的,他妹子今个晌午在村口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捡了个女娃回来。

    这就是那个女娃?

    “哎?”

    他什么话还没来及说,刚看见个人影,还没分清是美是丑,是胖是瘦,就见这人步履蹒跚着往他家灶房走。

    灶房是他们做饭存粮的地方,民以食为天,那可是重中之重。

    “唉,你干什么去!”他再也顾不上他妹妹赵三娘的那点儿破事了,赶忙追了上去。

    跑过去了正看见她掀了大锅的锅盖去拿馒头吃,那大锅里水还咕噜噜地冒着烟,篦子上整整齐齐六七个大馒头,都还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那大锅里蒸的是馒头,那小锅煮的是今早在肉铺买的滚刀肉,都是做好后,打算给孙四送过去的,好叫他消消火,把赵三娘再带回去。

    “你干嘛呢!”赵大目瞪口呆。那女娃一手拿了一个就往嘴里塞,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就被她吞了有两三个。

    她也不嫌烫!

    “哎!你给我放下!再吃,再吃我……我就要报官了!”赵大气的骂娘,忙不迭地上前阻止。

    只是没曾想,那女娃瘦的竿竿一样,动作却很麻利,赵大抓不住她,灶房里又小又挤,一时间两人乱作一团,赵三娘从后面赶过来,见状匆匆拦住了她哥哥。

    “哥,你就叫她吃吧,叫她吃吧。”

    “可……你看她,这不饿死鬼投胎吗?”说话间,那锅里现蒸的馒头已经没了七七八八,赵大气的白瞪眼,愣是拦不住。

    赵三娘给他顺气,一边劝说:“哥,你瞧她饿的,许是逃难来的,咱们就让她吃吧,也算……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赵三娘劝说着。

    那姑娘饿的面黄肌瘦,瘦的皮包骨,像是遇到了什么事儿逃难来的,赵三娘良善,想着她一个姑娘吃也吃不了多少,就给她拿了馒头过去。只是她吃的太专注了,这点子善意也没引起她一点注意,姑娘只顾着往嘴里塞东西。

    窝窝头,杂面,苦涩泛黄的野菜,滚水里滚过的渣渣。

    “慢点吃,别噎着——天老爷,你这是饿了多久了?”赵三娘拍着她的背。

    她手下是这姑娘的脊梁骨,她瘦的很,即便是隔着衣服仍嫌咯手。姑娘脸颊凹陷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该是好看的,却是没什么神采,在瘦的发暗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兀。

    少年人头发枯黄,骨瘦如柴,手腕青筋突起,露出来的小臂一只手就能掌握。

    那馒头野菜吃到嘴里味同嚼蜡,质感粗糙的食物喇嗓子,骨瘦如柴的少年人弓着身子蹲在地上,旁边的人是男是女,是好心还是歹意,苏诤都没在意,只是木着一张脸往下咽。

    那点东西到她嘴里都不济事,她只管把胃里塞的满满当当,却仍觉得饥饿。

    饿,饿得很,饿的双眼发红,抓心挠肝。

    饿的胃都拧在一起,难受的

    ——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

    数日前,不知山上出现了山火,山火烧了三五日才灭,一度波及到山脚下的小村庄。大火烧毁了房屋,烧死了山上的牲畜,还烧死了那山上唯一的教书匠,跟他养的许多孩子。

    初春,草长莺飞,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赵三娘一大清早起来,做饭,洗衣,忙的脚不沾地,赵大早起挑着担子出门做买卖去了,她就在家里操持里里外外。

    村民听说赵家捡到一个姑娘,少不得起了好奇心跑来看一眼,只是那姑娘不见人,整日不是吃就是睡。

    “竟活像是捡了个祖宗,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怕是千金小姐也没得她娇贵,三娘,你也是心软,她一个逃难来的,难道还要你伺候她不成?”

    三娘只是笑笑。

    这些人都爱说些闲话,几个月前她在婆家差点叫孙四给打死,这才回了娘家,只是在家呆的时间长了,村里就渐渐起了闲话,话里话外都是她一个女人不该计较丈夫的一点点过失。

    她觉得不对,她丈夫可怜,她就不可怜了吗?

    村人闲话说完了,就纷纷离去。赵三娘在灶房里做饭,做完了再去叫那姑娘起来吃,那姑娘看起来很小,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大概真是个傻的,整天浑浑噩噩,吃的却很多。

    她吃的多,吃的也凶,赵大晚上回家,看见她又在吃东西,气的直白瞪眼。

    “这哪捡来的扫把星?吃吃吃,天天都吃。”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把小姑娘真给扔出去,他心里敞亮亮的,这么一个女孩,手无寸铁的扔出去,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心里想的仔细,但到了给那姑娘吃东西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心疼。

    “一天两顿饭,每顿吃的跟猪一样,再这样下去,非得咱吃穷了不可。”

    赵三娘以为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只能一味的偷偷的抹眼泪。

    她是村里有名的好姑娘,长得好看,手又勤快,几年前嫁给了隔壁村口的孙四。

    嫁的时候风风光光,骑着骡子,带着两箱嫁妆,敲锣打鼓,吹吹打打嫁过去的,没曾想到嫁过去后不得日子过,那孙四又是酗酒,又好赌,连累的她日日挨打,天天都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赵三娘伤心的很,趁着过年回家,哪还肯再回去,赵大好歹是心疼妹妹,他一个人在家里没了媳妇儿,就默认了三娘留在家里,好歹还能帮衬着干点儿活。

    只是时间一长,村里的闲话起来,赵大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正好孙四又来找了好几次,赵大将孙四带来的酒放在了墙角里,片刻后对三娘开始劝说。

    “要我说,他既然愿意舍了面子来,你该回去就回去——男人嘛,哪个不喝点花酒的?”

    “可是哥,他打我!”

    “哎,我已经说过他了,他也保证不再犯了。再说,哪家男人没打媳妇的?”

    “饶了他这一回吧,哥不会害你,该回去就回去吧。你这样不舍得回去,住在娘家,哥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是要是孙四以此为由休了你,那可怎么办啊。”

    “他要休就休!”赵三娘嘴唇颤着,哆嗦着道:“和离,对,我想跟他和离,哥……”

    “呸呸呸!净说些胡话,你要是被休了,哪还有脸面去见地下的爹娘——再说,你要是做的好好的他打你干什么?还不是你平时做事鲁莽……”

    他连番的数落,将赵三娘的气焰打压下去,三娘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赵大见状,又缓和了语气。

    “要我说,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你闹一闹也就算了,总不能真的跟他和离——叫人家笑话。”

    赵三娘簌簌地落眼泪,她本就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作不得主,没人给她撑腰,她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她三娘,如何这么命苦,嫁了个这样的人。

    阴冷湿暗的小屋里,断断续续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她哭了足有两天,哭的眼睛都肿了起来,她干活的时候哭,做饭的时候也哭,哪怕是午夜梦回被惊醒的时候,赵三娘睡在一旁的小床上也忍不住的啜泣。

    那声音断断续续,哪怕是苏诤在噩梦里都能听得见。

    谁在哭?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河,苏诤瞧着她的倒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谁在哭?

    反正不是她。

    姑娘抬起头,一双眼睛冷清。

    她面前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老师——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胡子老道,另一个是肤色雪白,眉间一点朱砂痣,眼角并有金色妖纹的少年。

    她攥着手指,她知道后面该发生什么了。

    很快,对岸的山头燃起了大火,火势冲天,烧红了半个天空。

    两人转身而去,身影都消散在火海里,苏诤的双瞳,又重新灰暗了下去。

    .

    “呜呜……”

    赵三娘在门外啜泣。

    她脸上有新的巴掌印,红通通的,半张脸都肿起来了——那是今早孙四打的。

    今儿早上孙四又来了,赵大不在家,他就生拉硬扯着非要把她拉回去。赵三娘不愿意,就被他一巴掌打在了脸上。

    她哭的眼泡子都肿着,哭她的命怎么生的这么苦,哭着哭着,忽然听见里屋有动静。

    脚步声响起,那姑娘从屋里面走出来,她久不见太阳,外面日头大,照着她整张脸苍白的很,仿佛要消融了似的。

    “……你怎么出来了?你饿了吧?”赵三娘忙擦了擦眼泪。这两天这小姑娘不是吃就是睡。吃完就睡,睡着后,不到饭点是不会醒的。

    就连赵大郎都在背地里骂她,怕不是捡了个饭桶回来。

    只是即便这样的作息,也挡不住她瘦的皮包骨,她脸蛋消瘦,只衬得那双比常人浅了许多的瞳孔更加透彻,仿佛能看清什么丑恶似的。

    叫三娘此时看见了她,都下意识的避开她的眼睛。

    “你饿了吧?灶房里还有剩饭,我端给你……”

    “谁打你了?”出乎意料的是,那姑娘竟然说话了,虽说声音沙哑了些。

    她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没,没有……”三娘低下头,想藏起自己脸上的红肿:“吵到你了吧?我去外面做活……”

    “是孙四?”

    “不,不是……”她慌忙地解释,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叫人听见了笑话……可是……可是……

    姑娘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灰色的,比常人更加清澈透亮,直看的人心里发慌。

    “是孙四……”赵三娘簌簌地落下泪来。

    “是孙四那个该挨千刀的,他欺我家里困顿,想我没嫁他时他说尽了好话,我嫁他不过半年他就原形毕露,日日在赌坊里泡到三更,输光了祖产便对我非打即骂,我三娘怎么这么苦……”

    她哭的不行,只是还没哭完,就见那姑娘提步往门外走。

    “哎,你,你要去哪?”

    三娘叫了她好几声,那姑娘都没有回应,等她追上去时,村口早没了人。

    她心里嘀咕,不晓得她是干什么去了,

    总不能,总不能……她摸着自己身上硬硬的结痂的伤疤,苦笑了一声。

    这世道,她自个儿亲哥也没法子替她讨个公道,她又怎么能指望外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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