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娘心下不安,却莫名有了些期待,三娘一个时辰去门口看了三五遍,半下午的时候,忽然村口的黄狗开始吠叫,赵三娘再去看就远远的看见人了。
那姑娘瘦瘦高高的一根杆儿。她蜷缩起来没多大一只,站起来却显得很高,比她还要高半个头。她腰板挺得笔直,手上拎着个什么东西 ,远远地从土路上走回来。
“哎!你去哪里了?”这么长时间,她连她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就只能哎哎的叫。
离得近了才看清她手里提着的东西,那是一个人,鼻青脸肿的,左眼睛上有一颗黑痣——正是整日往她身上施加拳脚,叫她噩梦都摆脱不掉的,她的丈夫孙四。
三娘呆愣着,看她将人提回了院子里。
“你,你怎么……”
“你打的她?”苏诤拉着孙四的头发将这人的脸扯了起来,叫他看三娘脸上鼓起来的,肿起来的手指印。
骨瘦如柴的少年人眉眼低垂着,带着点残忍的漫不经心。
“咳——咳咳,不是,不是,我,疼……”孙四疼的脸都变了形,他今日刚从赌坊出来,就被人从后面勒进了小巷子,被揍的那是鼻青脸肿,肚子里还灌了一肚子的骰子,一张嘴,那风啊,就从磕掉了的牙那往外漏。
他被打怕了,此时什么混不吝的狗脾气都收起来了,眉毛眼睛耷拉成一片,是一句狠话也不敢说了。
“不,不是我……是她,是她有错,她要不是做了错事,我也不会打她。”他面相都变得可怜巴巴,下意识的为自己狡辩。
孙四知道自己殴打妻子,虽然没犯法,但是也是被大伙所不齿的,但是只要先往对方身上泼脏水,自己的行为就能变得合理,就能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了。
苏诤却不吃他这一套,她懒地说其它的,只扯他头皮又往上提了提,把他半个身子都拉离了地面:“我问的是,你打的她吗。”
孙四哎呦哎呦的叫疼:“是是,我不敢了姑奶奶,我不打她了再也不打了。”
“……”自己丈夫被打成这样,没有哪个女人是不心疼的,但是三娘莫名的,忽然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她不知不觉的竟是扯出一个笑来。身上因这两日阴雨而持续不断的疼痛,莫名的轻了很多。
这样的男人……鼻青脸肿,低三下四,是半点儿看不出来打她时那副狠厉模样。欺软怕硬,这么个……这么个,市井无赖,她当初是怎么瞎了眼,看上他了呢。
“三娘,你就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以后不会再打你了,真的,你就饶了我吧……”男人转头来求她,哭的鼻涕眼泪都糊在了脸上,半点看不出来当初娶她时,骑在骡车上那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形象。
“你再信我一次三娘,再信我一次!……”
“……孙四哥。”她说:“你打过我那么多次,一次两次的,哪一次你都是下跪道歉,可哪一次你真心悔过了?”
孙四一怔。
“你我今日还是……和离吧!”她眼眶湿着,狠狠心,扯开孙四抱着她大腿的手。
“三娘……”
这一波闹的厉害,村口村外的有人爱看好戏,就聚在一起偷偷地看。但苏诤又困又饿,没那个精神去瞧,她舍下吵闹的两人,自己又回了那阴暗的小屋里。
干枯发黄的头发野草似的蹭在脸上,她蜷缩在床上,又缩成了一团。
这天,好冷。
她缩在被子里面,那被子又硬又潮湿,她把被子拉到脸上,只露出一些散下来的枯草似的头发。
梦境里,那只妖眉眼含笑。
“你要说什么?”
“我在说——下山去吧小九,下山去吧,山下的世界太大了,远比不知山上大得多。”
“我才不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懒懒散散的:“山下有什么好玩的?哪有山上自由自在?”
“可你不能一直呆在这山上呀。”
“为什么?怎么不能?”年少时的苏诤还不明白物是人非的道理,以为一时就能是永远。
妖族笑了笑,并未向她解释,只是问:“山下有很多好东西,红尘集市,市井繁华,你不想去看看吗?”他眼角有金色的妖纹,灿烂如繁花。
这让苏诤不可避免地想起她曾随师父下山时,那老道给她买的糖葫芦。
糖葫芦,甜滋滋的,一根就可以吃好久。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陪你走一遭,你知道的,我一直都——”
“三娘……”回忆到此终止。外面吵吵嚷嚷,苏诤睁开眼睛。
“三娘,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我夫妻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原谅我一次吧,我答应你我再也不打你了——你看我打我自己,你就消消气吧。”孙四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又偷偷瞧见赵三娘有所缓和,就啪啪啪地扇了起来。
苏诤重新闭上眼睛,那是几年前的事,如今想起却像是过了半辈子。她只记得那妖族少年金色灿烂的眸子,以及略为熟念的语气,那少年嘴唇一开一合,但说了些什么,却想不起来了。
外面传来啪啪的声音,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吵得很。
她心下火起,被子硬邦邦的,散发着阴雨天晾不干的臭味,床上光秃秃的,不是枕头就是被子,她随手也不知道捏了个什么玩意儿,手一甩就砸了出去。那外面的孙四哎哟了一声,刚好被砸到了脑门儿,碰了个大包,砸他的东西咔啪一声掉在地上。
那是块……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宝玉,仔细一看却是个黑色的拇指大小的石头,用绳子系着,是个项链的模样。
孙四还没来及反应,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怒吼:
“哭什么哭,滚出去哭,再哭拔了你舌头!”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苏诤一只手撑在床上,喘口气,又重新躺下。
她闭着眼睛,这一次,却连那少年的模样也记不起来了。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三娘从外面进来。她缩在被子里动也没动。三娘把那块黑石头放在她的手心,玉石太凉,她瑟缩了一下才攥到手心里。
“谢谢。”三娘小声的说了一声,又重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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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三娘是个老实善良,又十分传统的妇女,她自小就洗衣做饭,种地放牛,没什么她不能做的活。自十七岁嫁了人,她就本分的做一个媳妇该做的事情,可即使她再好,也拦不住有人施加在她身上的拳脚。
一个月前孙四在赌坊输光了本钱,回家后气不过,将她好一顿毒打——那次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差点死在开春。
她想,我要和离。赵三娘念过两天的私塾,她不想窝囊的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被人打死。
她下定了决心,就到村口的王书生那写了张和离书,那孙四不情不愿,和离书却不敢不签,他被打怕了,见了那瘦的皮猴的女人头皮就发麻。
他铁青着脸,等在和离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想挽留一番。
“三娘啊……好歹我们好歹夫妻一场……”
三娘却已经头也不回将和离书拿走了,她不认识字,就把和离书拿给苏诤看。
“是他的名字。”苏诤看后,把和离书还给了她:“叫他在名字上摁手印,没有红泥的话,就用血。”
她顿了顿,又嘱咐。
“你要是打定主意了,尽快告知里正,去官府报备。”
她难得的多说了两句话,语气也不见有多热络,三娘向她道谢,也没见她回应,姑娘蹲在村口的树旁,看着远处的山道,不再言语。
转眼过去了小半个月,这期间苏诤一直待在赵大家,她哪儿也没去,去的最远的地方是村口的那棵大杨树,只是这个样子,先受不了的却是那两个男人。
孙四本就丢了大脸,想要伺机报复,赵家大郎呢?却是因为那女人实在太能吃了。
本来嘛,家里捡了个女人回来,二八年纪,正是好的时候,怎么着都行啊。但前几天瞧见那女人竟然会打人,还打的这么凶残,把孙四都快打成了一个猪头,赵大也也不想敢再想娶亲的事了。
他这么个小身板,要是娶回来了,怕是到了炕头上要被她压着打。
这么个,娶也娶不了,卖也卖不出去,赶也不敢赶,吃了睡睡了吃,一顿还要吃五碗饭的玩意儿,赵家大郎都开始埋怨赵三娘如何捡了个这么个玩意儿回来了。
他郁闷的很,孙四就更不用提了,他被那女人结结实实一顿好打,吃了一肚子的骰子,拉都没拉出来,实是要了他半条命。
孙四怨恨的只咬牙,现如今竟然连媳妇都没了,原来他虽然混账,但好歹是个有媳妇热炕头的,如今他没了媳妇,倒叫村里人笑话了他好几天。
他把这事都归结到在女人头上,毕竟要不是她,他怎么会跟赵三娘和离!
他一时气不过,去镇上赌坊玩骰子时,偶然间听说镇上来了几个修炼的仙人,听说都是能呼风唤雨,降妖除魔的主。
小镇上的人没多少见识,但见那几人穿的都是钱财难买的好料子,随手间能阻止一匹疯马,就以为是厉害得道的仙人。
“咱就说好心收留一个姑娘,不想遇上了个妖怪,请道长前来降妖——他们那些人,最喜欢打抱不平了,一说他们准来。”孙四找到赵大,私下里劝说。
“可那女的不是妖怪啊。”赵大有些不敢:“她屁股后面可没有长什么尾巴,道长这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来咱们骗他吗?”
“哎,什么骗不骗的,咱小老百姓大字不识几个,认错不是正常的?再说那女人,看上去就不是个好东西——一准是个妖精。”
赵大本来有些犹豫,但一想起自家被吃掉的粮食,咬咬牙,想着那些仙人也不可能跟他们几个小老百姓计较,索性咬牙答应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