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仅有四岁的苏诤跟着姐姐,丫鬟仆人,亲爹后娘一同上街看花灯。
街上灯火照得恍如白昼,她看看这边瞧瞧那边,时不时的还要蹲到小贩前面,用手点点他们摊上摆着的乌龟,对这种能伸头缩头的小动物好奇的不得了。
她模仿着,假设自己也有一个龟壳,扎好的小辫子在她耳朵旁晃来晃去,小姑娘冰雪可爱,叫人逗得不得了。
这是她为数不多穿得齐整的日子了,后院的老婆婆们凑了半月的月钱,才将这件桃红袄子改得合身给她。
与她的姐姐不同,苏诤的生母只是个身份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女人借怀孕好不容易才进了苏家大门,只是好景不长,还没过两天好日子就因为难产,最终大出血而亡。
婴儿在母亲的死亡里出生,她的父亲只是看了她一眼。他一边嫌弃苏诤生母身份下贱,使的手段也上不了台面,加上新生儿又是个女孩,苏父重男轻女,就将新出生不久,连名字都没有起的女孩扔到了后院里。
后院里几个老婆子时常关照她,只是即便如此,她待遇也好不到哪去。其他孩童被爹娘照顾得白白胖胖,干干净净的时候,她身上穿着的却永远是跟不上季节的衣裳,冬天是漏着脚踝的裤子,夏天是打着补丁脏兮兮的棉衣裳,冬凉夏暖。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的性格才十分古怪。
她很少哭闹,肚子饿得瘪瘪的了,她就抢别人的东西吃,她胆子大,好大的大黑狗她也不害怕,她会从地上捡起石头去砸。她脾气凶恶,小小的一只就很会炸毛了。
她脾气又坏,又凶,身上还脏兮兮的,大人们说她身份上不得台面,同龄的小孩子也学会了,凑在一起编了打油诗来嘲笑和戏弄她。
所以如果芸生说的是真的,幼年她们曾在一起玩耍的话,那多半芸生也是欺负她的人之一。
只是两个人现在都不记得了。
陆芸生不会记得这样的‘小事’,石头不是砸在自己身上不会痛的,再加上年纪太小了,她自然记不住自己欺负过别人的事情。
苏诤记性不好,小时候受了欺负,就会希望自己快点长高长壮,长得高高的大大的,她会举起一根小木棍,举得高高的,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把他们一个个的都打跑。她或许是天生少了一根筋,也或许是当时年纪太小了,还不到记仇的年纪,
“苏姐姐,你怎么在这?哎呀,我听说苏叔叔派人去接你,这么长时间了不见你回来,叔叔都气得要贴寻人告示了。”她嘻嘻地笑着,偏偏小姑娘模样长得是真好,看起来又可爱又真诚。
玩伴……
苏诤被这个词触动了,也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怎么样,顺着她的手将长剑还给了胖子,又被她揽着胳膊,好像两个人多亲密似的。
他们周围围着一圈村民嘀嘀咕咕,除妖的仙长看起来也忒的不靠谱,陆叁岭攥着自己被削掉的马尾从地上站起来,阴沉着一张脸。
胖子目瞪口呆,又听见苏诤肚子咕噜的响了一声,陆芸生察觉她饿了,就嘻嘻地笑着,做主拉了她去镇上吃饭,顺带脱离这尴尬的地方。
苏诤也没说不,毕竟这个村子不欢迎她,她没地方去,去哪不一样呢。只是离开前,苏诤又看了一眼赵三娘,对方藏在众人后面,也不敢上前来。看见她看过来便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方才‘除妖’时,她也是看客之一,整个过程也没说一句话,她身边她哥哥拉着她,叫她往后又藏了藏。
原来她也觉得我是妖精啊。
苏诤心想。
这地方不欢迎她,她被人拉着,挎着胳膊往村外走,一边走,身边的小姑娘还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
饭馆里,苏诤坐在一个单独的小桌上,桌上有肉有面,满满地摆了一大桌,她就闷声吃饭,什么也不说。
陆芸生他们三个坐在另一张小方桌上,跟她远远隔开了一段距离。
“这也太好说话了……”陆芸生捧着自己的小碗喃喃地说:“是不是随便一个人哄着,她就能跟人走?”
出门在外,哪有这样做事的?不是随便就能被人骗了吗?
“是因为她没把我们放在眼里。”陆叁岭坐在一旁阴沉着脸:“你没发现吗,她到现在都没正眼瞧过我们三个。”
“……”
芸生看着对方风卷残烛的样子,惊讶不已。
“苏家有女,容色殊丽,灵慧天成,如瑶林玉树;德行高洁,仁心惠质,似皎月清辉,泽被四方……”
“其气运所归,近其身者若沐春风,百邪不侵,得其者昌,如乘龙骧,直上九霄,宗族鼎盛,门庭生辉,如攀天梯,直登青云……”
卫胖子把自己的长剑放到桌上,拢起袖子,思索片刻问:“这说的就是她吗?”
这是十多年前,声名在外的慧泽大师为苏家的女儿做出的一则预言。说人话就是:这是天道荣宠的姑娘,旺夫旺家财旺宗室。
当年这消息一出,尚且不怎么出名的苏家几乎被求亲者踏破了门楣。这也是如今苏家身份高涨的一个原因。
“怎么会!”芸生瞪大了眼睛,撇了撇嘴角:“她可比苏缨姐姐差远了。”
对面的人又柴又瘦的,她的缨姐姐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颦一笑,皆为风华,缨姐姐又淑女,又端庄,又漂亮又好看得不行。
她怎么能跟那清冷漂亮的缨姐姐相比?
“她是苏家的二小姐,我小时候去过苏家,曾经见过的,我听说她之前去游学去了,现在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吃不饱的样子?”芸生心想,这可太像是饿死鬼投胎了。
十一年前,年仅四岁的苏诤随着姐姐,丫鬟仆人,亲爹后娘一同上街看花灯。
过年了,她才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苏诤穿着花棉袄,远远地跟在后面,只有一个丫鬟姐姐留着点心叫她别被人贩子抱走了。
春节时候正是热闹,一家人玩得十分尽兴,哪怕是苏诤都开心得不得了。回去路上一行人恰巧遇见一癞头和尚。那和尚化了斋饭和银钱后迟迟不走,反而指着抱在怀里的苏家长姐笑的牙不见眼,连连称福,片刻后又看见跟在后面的苏家二女儿,又连叹三声。
“此女质蠢,留之为患。”小苏诤此时刚换了新袄子,虎头虎脑得,看上去十分可爱,偏生那癞头和尚头快摇成了拨浪鼓:“施主,你把这么个赔钱玩意儿,引来灾祸的祸害留在身边干什么。”
小苏诤拿着一只小乌龟,歪着脑袋看他,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傻傻的,根本不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
这和尚一身脏污似乞丐,疯疯癫癫的又像是痴傻的,苏父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方才得那点怜惜全收了起来。一个月后,路边有老头收徒弟时,苏父想了想,索性就将人送走,与外人称是出门游学去了。
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因为陆家和苏家关系近,芸生就知道得多了些。
“你别认错人了。”卫胖子说。
“怎么可能,本姑娘过目不忘。”
“行吧,但现在怎么办?看她这个模样也不像是能一个人在外过活。”
“怎么办……”芸生有些拿不定主意。
那边苏诤风卷残烛,一桌菜被她吃了个精光,连汤都没有剩下,在小二上前问她要不要再来点牛肉的时候,她点点头,全然不顾及自己身无分文没钱付账的事实。
卫胖子见她痩柴,提议:“既然她是苏家的女儿,我们此行反正也是要去苏家的,不如叫她跟着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也好把她送回去,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芸生皱着眉头有些不愿意,对方头发乱糟糟的,穿的也破破烂烂的,实在叫人看不上眼。但是她家与苏家是世交,如此将人丢下,面子上也过不去,于是说:“那也要看她愿不愿意才行。”
卫胖子就拢着袖子上前,与苏诤商量此事。
“苏姑娘,你觉得怎么样?与我们一同走吧,我们也可以将你送回去,或者说你还有别的去处吗?”
“……”
胖子见她碗里的牛肉见了底,叫小二又上了一道菜,苏诤才舍得抬头拿正眼看他。
苏诤这时候没有地方去,况且她是要报仇的。
几个月前有人在不知山上放了火,大火烧毁了她的师门,残害了她的同门,她是一定要报仇的。
“苏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好。”她声音沙哑。
报仇需要先填饱肚子。她又毁了根基,此事需得徐徐图之,不可莽撞,如今去苏家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苏家她还有阿爹,她被毁了根基,阿爹怎么也不能视而不见。
她攥紧胸前的黑玛瑙。
到那时,师门灭门之痛,她定要还之。
于是此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两日后,四人启程。
四个年轻男女行路十分迅速,只是苏诤身上妖气太重,芸生他们见过苏诤得那颗黑玛瑙,见多识广得卫胖子知道,那黑玛瑙应该是什么大妖留下的一部分尸骸。
大妖骸骨可做兵器,皮肉食之可增修为,内脏多是腥臊可炼制丹药,总之修为上乘的妖精身上几乎处处都是宝。
苏诤得那枚黑玛瑙应该是大妖上乘的一部分,许是内脏之流,妖气重,一路上恐会遭到觊觎,路上卫胖子在一家典当铺里,特意买了一个小盒子给她,以隔绝妖气所用。
苏家离此地甚远,虽说他们脚程比常人快,但也历时一个多月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