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大门外有两座叼着珠子的石狮子,大门是新修缮刷了漆的,小时候自己时常从这偷偷溜出来,去路边的一个老伯那要东西吃。
本来以为有关家里的事情她几乎全忘了的,可直至苏家大门,卫胖子上前敲门,苏诤那锈迹斑斑的脑子才缓缓转动。
哦,到家了呀。
时隔十一年,大半生都在外得苏诤抬头看着高高的大门,实在是陌生得很,门很快被敲开了,仆从笑脸相迎的将众人与她一同迎了进去。
入座。
苏家当家人苏父亲自迎了出来。
那陆家,世家之中何其出名,苏家与陆家交好实属不易,那卫家门下门生众多,若能交好对苏家也是有益无害。
故十分亲切。
卫明远与陆芸生都是能侃侃而谈的人,他二人坐在前座与苏父说话,但晚辈与长辈能交谈的属实不多,在得知苏家女儿苏樱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出门去落仙山宗门拜师后。两人都难以掩饰地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苏诤坐在末位,看着外面有些陌生的庭院不发一言。
陆芸生三人来此是为了传信。
大陆东岸海边出现一处异常。
海面东南岸一侧,临近村庄处出现一处垂直向下的洞穴,洞口一日长过一日,往下看去则是黑洞洞的不见底,有人向里面丢了一块大石头,半晌都听不见石头落地的声音。
那地界临近陆家,周边大小门派越有十几个,又临近魔界,如此一处异常很难不叫人担心。
苏家有勾勒结界的法宝,乃是当年混战后留下的一柄利器。众当家人商议后,决定来苏家求助。
故陆芸生三人不远千里来此告知此事,此事传达清楚后,苏父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改日会登门拜访。”苏父向陆芸生说。
少顷,众人站起身,正打算离去。外面忽然传来叽叽喳喳的笑声,那笑声由远及近,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小跑着,提着一根马鞭进门来了。
他脖子上挂着一只金色长命锁,腕上是一绞丝银镯,穿着一身骑马装。
“爹!”他拿着马鞭,也不管周围有什么人,就兴高采烈地上前。
“爹!快看,我学会骑马了!”
这打断了几人的谈话,苏父拍拍他的头训斥道:“没见到爹有客人吗?你这模样,成何体统?”可话虽这么说,言语间尽显宠溺,没什么训斥的意味。
“还不来见一下你的哥哥姐姐?来,这是你芸生姐姐,这是明远哥哥。”
男孩子当着苏父的面,只好叫人。
芸生笑着应了一声,苏浩浩是苏家的独子,虽说没那么熟悉,但到底是苏樱的弟弟,她还是表现出一副喜欢的模样。
“这是你叁岭哥哥。”
陆叁岭那黑沉沉的脸看不出什么友善,但还是点了点头,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
“这是你……”到了苏诤时,苏父不可避免地卡了个壳。
苏诤:“苏诤。”
“哇。”男孩指着苏诤道:“她姓苏哎爹,她跟我同姓。”
“……”苏父:“这是你二姐姐。”
“二姐姐,哪个二姐姐?”
“……”
这下就尴尬了。
难道苏家从来没有提过他有一个送出去游历多年的姐姐吗?
哪怕是对苏诤厌恶极了的陆叁岭,此时也无可避免地皱起眉头。
身高的优势让苏诤轻而易举的居高临下,她眼珠子往下瞄,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发一言。
“我们是在杉岭那边碰到二姑娘的。”苏诤不尴尬,陆芸生却是个替别人尴尬的性子,她倒没说当时苏峥有多惨,只说:“恰好我们正要来拜访您,就与她同行一起来的。”
“哦,原来是这个样子,感谢陆姑娘,小女实在是给诸位添麻烦了。”
苏诤眼珠子比常人更浅,苏浩浩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就躲到苏父身后,告状说:“爹,她吓人。”
“哦。”卫胖子连忙出来解释:“苏二姑娘性格可能有些内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她状态不是很好,也许也跟这个也有关系。”
苏父拍了苏浩浩一巴掌作为警告,叫他别乱说话丢人现眼。他送三位世家子弟出了门。屋里就剩了丫鬟仆从,苏浩浩与苏峥。
苏少爷对这个姐姐又害怕又有些好奇,他自出生以来,就知道自己有个天才般的姐姐,这个姐姐漂亮聪慧,一等一的招人喜欢。他可从来不晓得自己还有个这样的二姐。
他待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看着她。
苏诤这时候已经打扮得很妥帖了,她枯黄干燥的头发已经过了修剪打理,她灰暗而破烂的衣服已经换成体面的棉料袍子,甚至因为吃得好些,她脸上也挂得住肉了,这让她看上去十分体面,像是个安静的小姑娘。
他看久了也无趣:“喂。”苏浩浩皱着眉,瓮声瓮气地:“你是我二姐姐?哪个二姐姐?我从来还不知道我有个什么二姐姐。”
苏诤沉默着。
“喂!你是哑巴吗!”
苏诤瞧着他,半晌才说:“你我同父异母,我早你出生几年,小时候去了我师父那里。”
“哦。”男孩冷哼一声,他爹前前后后有七八九个小妾,鬼知道这是哪个女人肚子里蹦出来塞不回去的,他不高兴地跳下了椅子。
“我可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大我几岁,就是我姐姐了,谁知道你是哪个不三不四的家伙肚子里出来的。”他嘴巴撇了一下,冷哼一声带着他的马鞭出门了。
等到苏父回来的时候,屋里就剩苏诤一个人,连丫鬟都出去了。
“父亲。”
苏父绕过她坐到上座。
苏诤身上还带着伤,右手伤得最严重的,还包扎着白布带。
苏父扫了她一眼,却全都略过,片刻后他抿了一口水,开口说:“半年前,我派人到不知山请你回来你也不回,你高高在上,跟个千金大小姐似的,怎么?难道还要为父亲自去,请你回来吗?怎么?如今现在落魄了,舍得回来了?”
苏诤还是一个字都不说,等他冷言冷语说完了,该讽刺的也讽刺完了,才开始说话。
“半年前,你派人去不知山,顺道为我指了一桩婚事,师傅说我年纪太小,该多出去走走,而不是尽早完婚。”
“修炼之人长路漫漫,况且对方只是个半妖……”
她一字一句的慢条斯理的,苏父的脸唰的就沉下来了。
“好好好,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你这儿,就是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仿佛我这个做父亲的是要害你似的,你既然觉得我要害你,为什么现在又灰溜溜的滚回来了呢!”
“是因为三个月,你师父那破落地儿遭了大火,你没有地方去了,才想起来你自个有个家,才滚回来了是吗!”
苏铮绷紧了牙关。
漫山漫山的大火串上了天空,烧出了一整个浓烟滚滚,那乌黑的,被火光泼红了的天空燃了半夜,鼻尖又萦绕起火烧的糊胶气,腐烂气,尸臭气。
眼下……尽是漫山遍野,师父的,师兄师弟的……被烧煳了的……黑黝黝的,看不清脸的……残破的,断裂的……
死死攥着胳膊是师兄的手指,抬头一看是妖族的少年金色带笑的眸子,低头一看是少年血肉模糊的腰部,以及自腰部以下残失的双腿。
“诤儿……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到山下去,忘了这些,别再回来……别哭……”
“你听我说,你瞧见山底下的花灯了吗?好看吧,去走一遭吧,红尘集市,市井繁华,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忘了这些,去吧……”
回忆停止在漫天的血光里。
疼痛削着肉,扯着筋,仿佛粘在骨缝里,直达心底,久久不散。
她吞下口腔里的血腥气:“是。”
苏父冷笑一声。
他把茶一口一口抿进嘴里,直喝了有半炷香时间,苏诤也站了半炷香,她的那声父亲倒是让苏父想起了她母亲的几分好,如今看了一眼,这姑娘虽未长在膝下,却也是亭亭玉立,他心里怒意缓和了几分。
“你既然回来了,先前的那些我也就不多计较了,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好好收拾收拾准备出嫁吧……”
“早点嫁出去也省得在外面混得不三不四,我与你说的那桩亲事正是好事,对方即便是半妖,那也是大家族里出来的……”
苏诤猛地抬起头。
“怎么了?”
“我师父他们才刚刚!即便是习俗,也要守孝三年!又怎么可能现在谈婚论嫁!”
欺师灭祖是重罪,哪怕是到苏家也要避其锋芒,生怕谁谁说了闲话影响了家族运势。苏诤不提也就罢了,世人对他这个女儿知之甚少,只要不说谁也不知道,她这一提就像是打他的脸,苏诤横眉冷眼地看着他,苏父的脸都阴沉了下来。
“既然如此,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好好为你那师父守孝吧!你看看你,十几年待在外面穿的是什么样子?一没文采,二没长相得,哪里像个姑娘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一甩袖袍起身就想离开。
“父亲。”
“又怎么了。”
“不知山上的那场大火是有人蓄意为之,那不是意外。”
苏父看着她只觉得她愚不可及。
“那不是意外又是什么?难不成还是有人蓄意为之吗?你当你那师门是什么有名的地方。”
“我尊重他,说他是个门派,事实上呢,不过是一个老道士买了个不大的山头,又收留了几个乞儿,冬天连点的吃的都捉紧,就这你还说有人故意放火烧山?难不成是他平时得罪了人,品行不行才遭此横祸吗?”
苏诤怒火直上心头:“你胡说八道,我师父他向来仁德济世!何有品行不端一说!”
“你当你是跟谁说话?你你我我,没大没小!可还当我是你父亲吗?”
“古人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四岁时你嫌我不祥,我负伤回来,你也不问一句,如今父亲不是个父亲样,儿子还需要是儿子样吗?”
苏父气急,啪得甩了她一巴掌后,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