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魇

    “李大人应该快回来了,趁他刚打了胜仗心情好,求他帮忙去内廷通融通融,或许咱们还有机会。”薛姿衡坐上床边拍了拍她的背。

    屠画锦躺在床上侧手枕着胳膊,嬉笑道:“以前你不是看不上我靠李逸霖当上南局总管吗,如今倒劝我回去求他。”

    薛姿衡见她还在吃味以前给她脸子看,羞恼道:“那你就真躺了?你是南局总管,你不拿出个主意局里上上下下都吃谁喝谁?”

    屠画锦悄然抿唇一笑,怅然的心房里流入一注沁甜。

    薛姿衡性子高傲断不会赔不是,但最后一句话也别别扭扭地承认了南局上下都服她认她。

    屠画锦心中有些许安慰。这段时间总算没白费,她的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

    可越是如此,她才越不敢承认,大家眼里英明勇敢的屠大人其实也是个普通人。

    她之所以整日关在屋里懈怠躲懒,只是因为心底阴暗幽谧的嫉妒在作祟。

    “你到底怎么了,身子没不爽,到底是哪里出毛病了。”薛姿衡直接上头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凉不烫,心中百思不解。

    屠画锦拍开她的手拉起被子挡住:“让我休息会儿还不行么。”

    “你都三天没出屋了,好歹起来吃点东西吧。”

    薛姿衡指了指昨日自己亲自带来的小菜,端端正正摆在不远的圆桌上,一筷子没动。

    屠画锦被她的关切逼的无处可逃,忽然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小声问道:“哎,你觉得褚甜儿和那个新来的赵小姐谁好看?”

    刚说出口她便后悔自己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

    其实也难免,自她随赵小姐回来后,所见所闻都冲击着她芝麻大官的内心。

    曹彬刚认完亲后,田同辉的杀手一群人后脚便呼剌剌赶了,凶神恶煞的贼兵听到赵小姐的名号齐刷刷收起刀,跪下咬牙看她从跟前慢慢悠悠离开。

    屠画锦记忆中,上一个敢在田同辉面前公然带人的还是李逸霖。可见赵小姐的权势不输督抚大人。

    其实不看别的光从曹彬这里便能品出不一般。

    曹彬向来对她又凶又恶,来江南谁也看不上。可对赵小姐说话温声细语笑容可掬,屠画锦这才知道眼睛长头顶的曹彬还有这一面。

    其实还不止这些,赵小姐入府后,丹陵大大小小官僚除了田同辉都特意跑来登门拜访,宋知府来的尤其殷勤,变着花样塞各种奴婢物什唯恐大小姐住的委屈。

    更好笑的是,没多久关于大小姐美若天仙的传闻也在丹陵传的神乎其神。

    屠画锦从小见过美女无数,也就褚甜儿等少数能入她眼。

    赵小姐匆匆一瞥没令她留下印象肯定不是什么绝色佳人。府里吹的她天上有地上无,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原来世间真有女孩尊贵若此,双亲健在富贵双全。

    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光呆在位上,上至皇宫大内下至官衙府门都排着队迎她哄她。

    面对容貌远胜自己的褚甜儿,屠画锦也不曾生出一丝自卑。如今见到赵小姐,心底像被黄蜂尾针扎过一般,一刺一刺的不是滋味。

    屠画锦越想越空虚,厌烦起日复一日织锦。又不知如何与薛姿衡诉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薛姿衡英气俊秀的黑瞳略微思索,带着些许嫌弃地回答:“硬要选的话,还是褚甜儿吧。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屠画锦听到隐隐期盼的答案有些小惬意:“我也觉得褚甜儿更美。府里都把那个赵小姐传得跟天仙似的,太夸张了。”

    她酸溜溜地找补道,避而不答。

    “她身份高贵嘛,谁见京城大小姐不吹捧恭维。”薛姿衡笑了,饶有趣味问,“但她们长的美不美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管伺候人就是了。”

    “哦。”屠画锦嗯了一声,高兴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薛姿衡见她表情古怪,警觉地问:“难道赵小姐喊你去做衣服找你茬了?”

    她见过不少表里不一的太太小姐,对外温柔贤德,私下对织匠们刻薄凶狠。

    她怕屠画锦又遇上了第一次见褚甜儿时的委屈,口气严肃道:“她是不是苛待你了?若她欺负了你,以后就算叫我去做衣裳我也不去。”

    这句话落在屠画锦耳中犹如千金之重,内心像有一口老钟重重撞了一声,余波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知道底层织女从祖辈开始烧香也不见得能遇到一个贵如赵小姐的主顾,若通常人赶着巴结都来不及,薛姿衡却愿意放弃泼天富贵跟自己站在一起。

    从立志报仇起,她总是一个人苦苦支撑。第一次听到有人不计代价的支持自己,眼泪一下冲上眼眶,心中压抑已久的心绪一下找到了出口。

    她起身抱紧薛姿衡,眼睛湿润:“阿衡,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够了。”

    又笑着擦了擦蓄在眼眶的泪滴:“你放心,她现在才不会找我呢,就是找也要找锦署呀。”

    薛姿衡笑着拍拍她的背:“没有就好。你不要怕,咱们虽然命贱,你还有我呢。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

    屠画锦点点头,感动地埋进她的肩膀,深深吸着她脖颈间的馨香:“我只是在想,我们成天织啊织啊有什么意义。都说织女了不起,能把比头发丝还细的蚕线变成光华璀璨的锦帛。可锦缎再贵也只是块布呀,一遇上火什么都没了。”

    薛姿衡扶起她的肩头,盯着她左看右看,忽然扑哧笑了一声:“我看你是坐牢坐坏了脑子。今晚随我出去走走,老呆在屋里想东想西没病也想出病了。”

    薛姿衡心想屠画锦一定是劫后余生还没从阴影里走出来,难免净想些有的没的,不能放任她自怨自艾。

    她不顾屠画锦反对,拉人梳妆打扮拽出房门。

    近日沿海捷报频传,夜晚的丹陵街头随处可见游街庆祝。河道上花船画舫管弦悠扬,路过岸边锣鼓喧天赏月、观灯、听戏、喝小酒热闹非凡。

    屠画锦起先有些不愿,渐渐被周围欢乐的气氛感染,心情好了一些。

    两人沿着河边逛,看见有群衣服破旧的街坊当街围在一个破院门口吵吵嚷嚷。

    人群中央,一位面色苍白嘴唇乌青奶奶抱着掉漆的木门嚎道:“你们走开,我不看郎中,我还能织。我外孙女明天出嫁,哪有空停下。”

    听周围的路人指指点点,二人才知道院里住着都是沿海逃来的难民,家中被倭寇杀的不剩几口,被官衙安置在院里。

    平时官衙只管他们一口吃的,让人不至于饿死。至于其他方面,比城里的乞丐强不了多少。

    周围人劝,老太太你能活着送外孙出嫁就不错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去看郎中吧。

    奶奶扒着门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我们一路逃难过来爹也死了、娘也死了,就剩我们祖孙两。好容易说着城里一个打更的做媳妇,你们谁都别劝我,让我凑出一匹布,别让她空手进婆家被人瞧不起。”

    新娘子哭着求劝祖母别硬撑,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就是红事也变白了。

    姐妹二人听了心中泛酸。

    世道苦啊,她们侥幸托身官府才不深受罹难之苦,见同胞骨肉横死乞活,物伤其类悲从中来。

    薛姿衡挤到乱嘈嘈的人群中垫脚高喊:“老人家,我送您一匹红地四合如意云凤纹织金缎给姑娘做嫁妆,您回去歇着吧。明天高高兴兴起来送新娘子出阁。”

    江南是丝绸之乡,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对丝绸略懂一二。围观人群赫然赞叹,哪来的姑娘出手这么阔气,拿出了王妃诰命才能用的料子。

    屠画锦会心一笑,并没有阻止。

    南局织工不能白拿锦缎但是能以成本价私购。

    阿衡见祖孙两可怜,毫不犹豫拿出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东西。能交到品行如此纯良忠正的朋友,真是她三生有幸。

    奶奶的皱纹惊诧地炸开,连连摆手:“我哪能要你们小姑娘的东西,太贵重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莫担心我自己能织。”

    奶奶紧着上前凑到她们跟前低声说:“小姑娘我跟你们讲,有好东西要捂起来,小心被别人惦记上,知道不。”

    屠画锦见她淳朴,浅笑着又加了一码:“老人家,您别担心。今遇上了有缘,我再送您红地孔雀羽织金妆花纱,保证让妹妹风光出嫁,前后左右十条街坊都不敢瞧不起她。”

    周围倒吸一口凉气。

    这料子以前搁宫里也只有皇帝、皇后才能用。特别是孔雀羽,在不同光下会色泽变幻莫测美让人挪不开眼。老太婆今天遇到贵人了。

    “二位姑娘都是大善人,实话跟您说了吧。我们都是本分种田人,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平安安,你们还是收回去吧。”奶奶心怀感激捋了捋外孙女的发辫,“可怜孩子娘走了,我想替她娘织一匹布让她带在身边。你们就成全老身的心愿吧。”

    “可它是金子、孔雀羽做的呀。全大盛的权贵都求着要,你当真一点不动心?”

    “它就算是凤凰毛做的也不是自家织的呀。我织的粗糙入不了外人的眼,可一丝一线都是我对孩子的心意,这是多豪华的锦缎都比不了的。”

    周围人啧啧可惜,老太婆送上门的金子都不要,外孙女连声制止,护着祖母垂目不语。

    屠画锦目光微微一顿。

    全天下都趋之若鹜的孔雀羽织金妆花纱,在一乡下妇人眼里竟不如自己织的土布,天下真有不慕荣利只求平安的自在人。

    “好,我替您织,您站在旁边指点,您要什么图案告诉我,总不算违背‘自家的心意’吧。”屠画锦不知怎的想管定了此事,薛姿衡轻轻拉她别误了时辰。

    奶奶又摆手拒绝:“你们都是城里的小姐,不会用我们乡下的东西。”

    屠画锦二人对视哈哈一笑:“奶奶,那您可看错我们了。上至嫘祖纺锤下至大花楼织机还没有我们不会使的。”

    奶奶不信,指了指河边灯笼下的一捆布缎,屠画锦哑然失笑——竟然是腰机。

    腰机是最古老的织机,简陋到只要找几根粗一点棍子撑起一片布缎就能织。奶奶逃难至此,没有纺织机,只能用腰机对付一下情有可原,只是它着实不雅。

    织女需席地而坐赤脚蹬住经轴,将另一端的卷布轴系在腰间。

    虽说她们不是闺中小姐讲究礼数,可从也未当街脱过鞋袜用滑稽原始的腰机。

    薛姿衡咬耳朵:“咱们带回去织吧。”

    屠画锦思忖,南局正忙着其他御贡品类的评选,不能有一丝闪失,巡抚府也因为赵小姐戒严不能随意带外人进入。

    看着奶奶和新娘小心翼翼的眼神,她大方一笑:“不磨叽了,就在这吧。”

    她叫薛姿衡和新娘带奶奶先去瞧郎中,再牵经装机,剩下的都交给自己。

    灾民院落没有灯烛,人们都借着河岸边的灯笼光照做事。于是屠画锦问清楚花纹后贴着河岸开工。。

    她脱掉棉布袜子,露出两只白嫩纤长的脚丫,紧紧踩住横放的经轴。

    第一次光天化日把脚在外面,屠画锦觉得足底有些凉嗖嗖的,略感不自在,刚坐下便有一条乌篷船顶顺着经轴从右往左划过,实在有些怪异。

    好在附近都是穷苦百姓,平时裸足沿河洗衣服、挑卖惯了,并无多人围观。

    屠画锦手起打纬,软绵绵的布在她手里飒飒生姿,像打铁似的又快又稳织出一排花纹,粗劣低廉的蚕丝点石成金似的化为高雅秀丽的山水画。

    看病回来的奶奶看着精美绝伦的土布眼睛不敢眨一下,抚摸着布料喃喃道:“姑娘,你莫非是织女下凡。这么年轻有这么好的功夫,以后娶你的人得积多大功德呀。”

    薛姿衡跟新娘抱着一筐丝线出来,笑着接过话:“老太太你,她是我们那最好的织女,平时不轻易给人织。你和你外孙女算赶上了。”

    奶奶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屠画锦隔空打一下叫薛姿衡住嘴,嘴角忍不住上扬,心里像有只小鸟在跳跃唱歌。

    “姑娘,你趁热吃点。”奶奶端出一碗米香喷鼻的年糕颤颤悠悠送到屠画锦面前,笑呵呵说,“这是过年时官府发的,我一直攒着没舍得吃,本打算明天喜宴拿出来。你别嫌弃先吃点垫垫肚子。”

    屠画锦深受感动,连连摇摇头:“您自己吃,我一点不饿,我还能织呢。”

    新娘也跟着帮腔,说我们一路逃难过来,幸亏遇上了姐姐这样的好人,没什么能报答的,姐姐一定要吃。

    奶奶不由分说送到她嘴边,一定要她看着吃下才放心。

    屠画锦盛情难却,满嘴塞着满当当的,明明是没怎么滋味的年糕,嚼到嘴里却比蜜还甜。

    她一感动,比了比织出的布问:“我再给您织点龙凤呈祥怎样,宫里成亲也用这套花纹呢。”

    她本打算按奶奶要求织写简单的花纹。织着织着官匠的老毛病犯了,不弄点富贵奢华的图案上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嗐,什么龙凤都是虚的,姑娘你已经帮我织了这么久了。快回家歇着吧,爹爹娘亲该担心了。”

    屠画锦心口酸楚,面上笑容满面劝道:“现在丹陵成亲都用这套,都想在大婚时过把皇帝瘾呢。”

    奶奶笑着叹一口气:“皇帝就不用生老病死,不吃五谷杂粮了?姑娘你知道当年先帝出逃时的光景么?原来皇帝逃难时跟咱们也没什么两样。听说京城没逃出来的王公大臣都被切成了臊子,还是咱们命好……”

    屠画锦扑哧一笑,老人家家破人亡都能如此乐观豁达,自己何必能自影自怜呢。

    她不再执着龙凤,努力织长些织多些。一边织一边估摸小孩的新衣有了、大人的新衣也有了、被褥有了……

    仿佛看到一个新建的小家庭在努力下渐渐从家徒四壁到床垫被褥新衣俱全,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地围在桌上吃饭。忽然觉得自己没白苦学十年织艺。

    何必去苦恼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可以切切实实全凭自己帮助到周围的人们,身边环绕的是薛姿衡、奶奶这样热心善良的人,平平安安度过一生有什么不满足呢。

    困扰她心头几天的阴霾渐渐消散。

    此时一条乌篷船缓缓驶来,船头走出一位身姿潇洒相貌清贵的公子。

    李逸霖穿着一身素服负手竖立船头。两岸的姑娘媳妇远远瞧见,悄悄咬手绢相互指着看,倾慕的目光随着高大的身影一路远去。

    李逸霖刚在巴乌卫大败林创消灭了他一半兵力。捷报传来举国欢呼,盛赞李将军少年名将东南一掣,有他镇守海疆可抵千军万马,朝廷的封赏更是源源不断来到丹陵。

    李逸霖并不在意封赏,回到丹陵第一件事便是乔装打扮暗访难民安置事宜。

    他轻衣简行只带了几个随从前往安置地点,一路乘船看见两岸百姓安居乐业,严肃犀利的眉目渐渐舒展。

    忽见一张熟悉又抵触的少女面容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眼帘。幽深的眼神忽然凝固,仿佛时间在这刻停止。

    屠画锦?

    她怎么会在这?

    近期战事总算让这张恼人的面孔在脑海中淡去,今日又无缘无故重现,真是阴魂不散。

    李逸霖拧眉,摆袖转向对岸,船缓缓前行。

    “大人,到了。”

    船停了,正在屠画锦脚下十米开外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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