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信仰崩塌时,凌曳的世界是一片寂静。
阿尔伯特说:“我们都是神。”
他邀请她,放弃无可救药的人类,和他一起去创造更新的世界。
凌曳笑了。
被关在实验室内,每一次感受到药品注入身体的变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她想起冷冻舱里千千万万个一模一样的实验体,觉得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她?
要她来做什么?她又能做什么?没有人能给她指一条路。
创造她的人本身就被蒙在鼓里,她存在的意义被打碎,连同那可笑的信仰。
阿尔伯特讽刺的眼神更让她有些迷茫。
她还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在无数次眼神涣散后,凌曳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问题。
图罗斯永昼之核那天的星夜,行宫花园内,一个小王子靠在她身边,这样问过她。
小王子生于皇宫,周围所有人都在勾心斗角争取着权力声望财富,他在母亲死去的那晚,问她,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凌曳那时候说的是什么呢?凌曳想到了珀尔,珀尔身上有着的是孤注一掷的执着,哪怕她不说,也会从周身表现出来。
她说,有些人借权力地位和别人的簇拥来获得内心的满足,而有人能靠其他东西获得内心的满足,人生的意义或许就是在追寻和感受这些满足中寻找到的。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凌曳都能感受到始终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
她不动声色,但是想,看来有些人把她当作那个念想了。
在之后被削职,帝国内所有人的怀疑背叛之下,在她心灰意冷准备离开这里,去尝试新的道路的时候,那个把她当作自己念想的那个孩子告诉她,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一切,我没有的,我也会去拿到,为你付出一切。
凌曳回忆着,轻轻勾唇。
她不需要靠成为神来证明自己让自己满足什么,她本身就是肩负着所有人希望的那个孩子。
她想,就算是珀尔知道了一切,可能也只是露出她淡淡地微笑,然后继续研究下去吧;就算是她一无所有,也有个曾经的孩子,在原地等待着她,等待着自己羽翼丰满来保护她。
阿尔伯特把她放出来,得到的是一个沉默呆滞的凌曳,但却不会如他所愿得到一个被驯化成他同类的凌曳。
她太累了,但她还要去杀了他。
杀了这个极端的人之后呢?她还能做什么?她能改变整个异种守护的秘密吗?人类平等,还究竟能不能实现?
凌曳回到了Echo19,看着满墙满墙的克隆体舱。
如果她能把阿尔伯特杀死,她会和他的克隆体结婚,掌控者菲尔曼斯的政权,如果她也死了,她留给那个克隆体的是自己一切的记忆,相当于一个自己的傀儡,三年后,她会找回这些记忆,然后替她完成未完成的使命。
传输记忆时,她想,那小孩还会不会气她的不告而别呢,她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吧,也给那个动不动就委屈生气的梁舟泽一个念想吧。
有点不舍,她留了三支强效记忆的针剂,为了克隆体也能回忆起他们曾经的过去,然后坦然地向梁舟泽“告别”,离开了或许再也不会踏足的Echo19。
可克隆体一丝一毫也没想起来,甚至在再次爱上梁舟泽之后,也不敢去回忆那段过去。
修拉没再传来消息,凌曳收起思绪,迈步走向中央的一个冷冻舱,犹然封存,但舱内或许已经不是真正的阿尔伯特了。
莫兰说过,三区行星内的那个实验室曾经进行的是类似于Echo19的研究,且时间很早。
也就是说,阿尔伯特也是早期T病毒融合实验的实验体,如果他也和凌曳一样融合成功,不奇怪他为什么觉得自己是“神”,觉得凌曳和他是同类,而三年前凌曳也绝对杀不了他。
但沃兹提到过,01是个残次品。
残次在哪里?他也会拥有自己相同的意念能力吗?
凌曳闭了闭眼,想去隔着舱壁试探内部,但自己的能力现在太弱了。
她无力地睁开眼睛,又感受到大脑发晕,鼻血直流,像是把她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全流出来。
她有些脱力地移在墙壁上,仰着头,想,再慢些吧,不要那么快,等她身体再好一些,等她再有更多的把握去挽回一切。
夜半时分,凌曳还没有回来。
梁舟泽等待不住,他的心慌的很厉害,而凌曳也没有丝毫安慰过他一句“一切没事”,他有些怕三天后两人分开,就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二十年前两人分开的那一次,其中发生在凌曳身上的事情和变化,足够让他后悔一辈子。
而那二十年前晚宴上的月色就如同今晚的同样冷清。
他带上一件外套,迎着月色前往那栋大楼。
不知为何,普罗米修斯并没有封锁,不需要一个克隆体,梁舟泽也能顺利无阻地进入。
他没有多想,或许现在凌曳无需对他隐瞒什么,可能就如她所说,两人已经成为同盟了,他们即便回到各自的国家,凌曳也不会再刻意地远离他,而他也能有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帮她完成她想要的一切,希望世事可以挽回。
他能感受到她对他还有感情,如果一切都能尘埃落定,他们或许也能如最初般没有阻碍地生活。
他告诉自己,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世界也没有现在就末日,她也会慢慢接受我的。
所以凭借着感觉摁下第二百零七层的时候,他似乎是欣欣然地迈入那冰冷的一楼。
诺大的实验室里,一个穿着银白色衣服的人倚躺在中央巨大的冷冻舱旁,手肘弯曲挡在脸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怎么在这就睡了?
梁舟泽皱了皱眉,拿着手里的外套迈过去。
在他轻轻往她身上裹上衣服,准备把她的手臂掰下来,抱着她回家的时候,她的手臂轻轻一碰,就颓然倒下瘫在一旁,活像没有骨头似的。
入目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染满整条手臂,梁舟泽猛然看向她苍白的面孔,瞳孔一缩,心脏瞬间骤停了。
所以说自古人们都说,感情是人生路上的大忌,梁舟泽数不清多少次因为这一个人,上一秒枯木逢春的心下一刻就再次如坠冰窟。
凌曳在同样的医疗舱内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对面坐着个梁舟泽,眉头紧皱,眼下乌青,周身的气场有些阴暗。
凌曳闭了闭眼,觉得大脑里的血都被流干了,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
梁舟泽看到她醒来,眼睛缓缓移动到她身上,过了很久,才开口,嗓音低沉:“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凌曳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身体累的不行,好一会,她组织好语言,慢悠悠开口:“沃兹……”
她不准备把阿尔伯特的事情说出来,她那样的话,梁舟泽绝对不会再允许她回到菲尔曼斯。
梁舟泽死死盯着她,她嗓音太过沙哑,刚说两个字,梁舟泽揉了揉眉心,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接了杯水,轻轻喂给她。
凌曳苍白干燥的唇沾了些水,微微下垂的眼睛长睫煽动,显得格外脆弱易碎,梁舟泽盯着她,心里却泛起一阵阵苦涩,他道:“先歇歇吧。”
凌曳正刚好捋清该说的内容,于是轻声:“不碍事。”
梁舟泽伸出来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凌曳抬手摁住了。
凌曳的手一直是温热的,此刻却有些许凉。
梁舟泽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虚弱的身体,眼泪滚在眼眶里,没有滴下去。
他从前从来不怕在她身旁流泪,因为这是向她撒娇的好手段,直到他在图罗斯第一次见到她喝醉后流下的泪水后,就跟自己发誓,此后再也不在她面前把眼泪滴下来了。
除了他们重逢后,面对她的冰冷无情,他才违背自己的誓言,用控制不住的泪水重新来挽会这个撒开他就离开的人。
一面是心疼一面是委屈,凌曳抬起眼眸,看到这双含着泪水的眼眶,心脏揪起,回忆起重逢以来每时每刻都要守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这是凌曳留在世界上的一个念想,是她死前也要挂念着,留给克隆体的记忆里也不愿忘记的人。
凌曳止住了口。
两人无言地相望,眼里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凌曳不想再骗他,鼻腔一酸,流下一滴泪。
梁舟泽心中一颤,愣愣地盯着这滴眼泪。
他把水杯放在一旁,托着她的脸颊,默默凝眸,拇指轻轻拂过,擦干她的那滴泪。
两人靠得那么近,气息都纠缠在一起,梁舟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很厉害,痛得很厉害,爱的也很厉害,凌曳的心跳得也很厉害,爱得厉害,悲伤的也很厉害。
沉默片刻,凌曳轻轻闭上了眼睛,梁舟泽垂眸,吻上了近在咫尺的唇。
凌曳感受到他热烈的气息,眼睫有些颤抖。
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能否经受得住这样浓重的爱与依恋?
太冰冷了,也太干燥了,这伤痕累累的身心和从前的凌曳完全不同,梁舟泽有些难受,也有万分心疼,这样想着,轻轻探开她的唇缝,妄图去掠夺她的气息,像是能感受到她此刻心底的苦楚似的,想去尽力抚慰她这些年来独自一人受到的种种伤害。
凌曳被动地接受他的吻,感受着这个人慢慢环抱住她身体的手臂,心贴得无比紧凑,共同跳动着,好像从此之后,两人就再也密不可分了。
梁舟泽贴着她,一路顺着泪痕吻到脖颈处,气息扑在她颈侧,喃喃道:“不要再推开我了,无论以后还有什么,我陪你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