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盛香君原是三重天的招牌；龙七改三重天为七重天后，她又成了七重天的招牌。

    盛香君的歌动人，人也动人，上海滩的一班富家子弟挣着来为她捧场。她掌声雷动地上台了，一手扶住麦克风，婉转开嗓，字字清晰，又透露一股风情：

    可不可以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龙七第一次见盛香君时，她唱的正是这首歌。

    用一双拳头，龙七打下半个上海，那日他去三重天，不消半支烟的功夫打败斧头帮四大巨头之一，江山易主，无人敢反对。

    “就这样。”龙七转身，对台上的盛香君说：“听说你唱歌很好听，唱一首。”

    盛香君定定看着龙七，久不开口。

    没趣，龙七挠挠耳朵，又摇摇头；他既要走了，身后传来歌声——是盛香君。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从此以后

    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那天盛香君梳了光亮的齐耳短发，穿一条满绣亮片的流苏裙子，耳饰与裙子相衬，大涂油漆红唇——是时兴的化法。不知是听得入神，还是看得入神，龙七在七重天停留很久。他望着她，像从没见过海的人第一次遇见海，他才知道，海和小湖泊有很大区别，就算把小湖泊里的水抽干，再灌进海水，她们是两种事物。

    小上海听说了这件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能怎么样？逢场作戏也好，寻欢作乐也罢，只要他还是她的。小上海看见龙七给盛香君点烟，她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永贞。”小上海对马永贞招招手，“你来呀。”她的手像是从块美玉中雕出来的。

    马永贞听话过去。龙七注意到他们的动静，用力看着，只看见他们窃窃私语。

    “永贞，我听说你住的地方有几个女孩子，其中有你要好的。”小上海说，“我准备了些礼物，想见见她们……我没多少朋友。”

    “当然好。”马永贞说，“但是要等我收工。”

    “这有什么。”小上海拉住马永贞的胳膊，“七重天既有龙七的一份，也有我的一份，我许你的假，你今晚便带我去吧。”

    马永贞不好推辞，愣愣点头。

    男人喜欢小上海，女人喜欢小上海，她去哪里都是受欢迎的。也难怪，她月亮一样地笑了，在众人之间，一一将礼物送出去。起初有忌讳她身份的，远远观望，最后也走近她身边。破庙里落了个玉菩萨，菩萨慈眉善目。可菩萨，菩萨，为什么你不开心？我见你眉间愁绪不散，抽刀断水水更流，似有百千万劫哀伤，数不尽，难遭遇。

    大锅里煮了炖菜，小上海还没吃东西，马永贞盛了两份，陪她坐在安静处吃。

    “永贞，对不起。”小上海捧着碗，“我不是有意逗弄你。”

    “什么？”马永贞不明所以。

    “没事。”小上海笑着摇头，“我真羡慕你。”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小上海看马永贞大口吃着炖菜，“羡慕你吃得香。”

    木勺在碗里搅了几搅，小上海迟迟没有吃，马永贞以为菜不合她口味。

    “菜很好，原先在家里，常做这种菜。”小上海暗了神色，“是我没有胃口，吃不下。”

    沉默一会儿，小上海问马永贞：“龙七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和他的事？”

    马永贞点头，“他说他受伤了你照顾他。”

    “还有呢？”

    “没有了。”

    “我们一起长大，他来上海，我跟着来。”小上海说，“苦日子我过了，有他在不难挨。他说，我是他的女人。我傻，以为期限是一辈子呢。”

    “龙七还说过，”马永贞急忙补充，“你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这话我听得多了。”小上海在泪中笑了，“可他真要变心，一句话拦不住。”

    马永贞不知该作何安慰，半响憋出一句：“你没想过回家吗？”

    “家？”小上海没料到马永贞会说这个词，“我和他……为了他，我哪儿还有家？”

    马永贞只以为小上海是和龙七私奔出来的。话本里的故事，许了亲的女子另遇见心上人，不顾一切要和他在一起，于是抛了家里，奔逃出来。话本里的故事。

    “就算有家，我也不会回家。”小上海又说，“是我离不开他。”

    马永贞心下更肯定了。

    小上海终于吃了一口炖菜。汤水吃进去，化作眼泪流出来，渐渐地，流下来的眼泪比吞下去的汤水多。

    小上海抹了一把眼泪，对马永贞说：“送我回七重天吧。”

    七重天，只见龙七，小上海的话里有股酸滋味：“你那位盛小姐呢？”

    “她走了。”龙七说，“我没留她。”

    龙七答得平静，小上海心火愈旺，花瓶、茶杯……看看见什么便摔砸什么，碎片飞溅，伤了人——伤了两个人的心。

    “好了。”龙七箍住小上海，“你做什么？”

    “我用过的东西，她不可以用。我睡过的床，她不可以睡。我的男人……”小上海看着龙七，嗫嚅起来，“我的男人……”泪流不止。

    “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

    “你厌了，当然觉得我变了。”

    “我爱你。”龙七的眼里亦有泪，“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最爱的人是你。”

    究竟是爱还是责任？这么多年他们相互慰藉。小时候，他们两个感情最好，他常背她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那时怎会想到他们要如山路曲折，她跟他说着小话，他笑，承诺永远保护她。

    永远。

    “你爱得更深一点，”小上海说，“我就知道了。”

    “我们两个，还不够吗？”

    “还不够。”

    他倾身吻她；接吻时两个人的眼泪触在一起，变成一滴。明明相爱，哭又是做什么？他们有不得不流泪的原因。许是他吻得太狠了，磨平她的唇纹，磨开她的唇角，吃她的血肉。她希望他们两个之中能有一个把对方完全吃下去。她死死抱住他，在他身上勒出疤一样的痕。

    但她心中有个声音在歌唱：

    夜，华灯初上

    绰约佳人大舞会

    遇见我，倾城眼眸

    撼动你心扉

    那声音不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