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小上海不在七重天住了，她在靠水的西街租了一栋小洋楼——龙七派人保护。

    至于龙七，还有龙七豢养的那只老虎，全数归了盛香君。

    新楼要布置家具，为此龙七来了几次，他和她一起选沙发样子、茶几样子，仿佛这是他们两个未来的家。选床时二人起了分歧，拌嘴吵闹；吵着吵着便真的发起火来，小上海说这是她的地方，他无权指手画脚。

    “你的？”龙七提高声音，“你都是我的！”

    随即哑声了——两个人。龙七欲言又止，想走近了抱抱小上海，但被她躲开。

    知道她生气，再来看小上海时龙七在楼下徘徊，只等她在窗边显身，往外探一探头，他才敢上楼。

    “我有礼物送给你。”龙七递给小上海一个盒子，“以后没有我，要学着保护自己。”

    小上海打开盒子，发现是一把手枪。

    龙七看着小上海，等她的回应。倘若她收下枪，他们再没有情爱纠葛；倘若她把盒子砸到他身上，他哄她几句，带她回七重天。

    小上海盖上盒子，“你走吧。”

    龙七的喉咙动了动；在他们一同挑选的沙发上他无言坐着，好一会儿，终于起身离开。

    马永贞来看过小上海一回。

    “永贞，你一定要帮他。”小上海拉住马永贞的手，“他和斧头帮交恶，又得罪了日本人，你一定要帮他。”

    “你呢？”马永贞问小上海，“你不回去帮他吗？”

    小上海速地收了手，她呆了半晌，摇头，“我再也不能见他了。”

    见不见的，原是自己说得算；话给她这样一讲，却有点天命的意味在。马永贞又喝了一杯茶，没留下吃饭，离开了。

    依旧听戏，依旧吃蟹黄面，依旧买花，只是一个人。午夜梦回时以为龙七在身边，可床的另一半是空的。起身走进浴室，小上海照了照镜子，整个人好似褪了色。

    他给她的心使了个绊儿，他把她的糖盒拿来了。蜜枣、李干、橘子瓣……他一点一点将她腻住，把她糊在一个旧世界；他又把她的眼捂上了，叫她找不到出口。终究是她爱他。那时他刚有了一点钱，便买了顶大一只戒指送给她，他说洋人成亲都戴戒指，他不能给她轿子和红盖头，只能给她这个了。

    她听了心里发酸。

    他渐声名鹊起了，她总想守着他锁着他捆着他，像他对待那只老虎一样。他说他也是只老虎，而她是他的链子。老虎不能没有链子；而链子，链子大概也不能没有老虎。

    小上海丢了糖盒，决意忘记七重天。

    在小上海决意忘记的七重天里，龙七遭暗害——他被枕边人和手下人出卖。幸好马永贞及时赶到，带他跑出一段路。

    受了毒，受了伤，龙七知道自己命数已尽，选择把生路留给马永贞。

    还有小上海。

    “马永贞，带她走。”龙七说，“带我妹妹离开上海。”

    马永贞不知道龙七还有个妹妹；没片刻，马永贞反应过来龙七指的是小上海。不等他为此震惊，他看到龙七被刀砍出道道血痕。一扇铁门砸不开，马永贞眼看龙七死在血泊之中。

    赶到洋楼，马永贞看见地上躺倒几个人，个个有枪孔。

    “怎么是你？”小上海问，“龙七呢？”

    “龙七……在码头等你。”马永贞撒了谎，“他让我来接你，我们走。”

    马永贞说着去拉小上海的手腕。他动作轻，她使了力，他竟然没拉动。

    “你骗我。”小上海看着马永贞，“他死了，是不是？”

    如果他活着，他一定亲自来接她。

    “他要我带你走。”马永贞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别犯傻。”

    “永贞。”小上海却笑了，只是笑得哀伤，“你知道当初来上海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他说，等到了上海，没人知道我们是兄妹，而他也会学着忘记这件事。”小上海脱开马永贞的手，“我不走了。”

    马永贞三步一回头；小上海一动不动，马永贞狠心走了。

    空落落的洋楼里只剩她和血腥味。

    她想起那天在来上海的船上，他们依靠一起。他说，来了上海，他们会有幸福的日子过。

    “那我要改个名字。”她说。

    改成什么？

    甲板上有人在喊：“上海到了！上海到了！”

    在泪目里笑着，小上海扣动了扳机。

    END.

    小上海死了。

    她的死只占了报纸的一小角，寥寥铅字写尽她的死状；仍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印着“某某女子……”。

    知道她绰号的人在口口相传时还是说：“小上海死了。”

    而上海也死去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