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遐

    天色昏沉,暖阁的门大敞着。

    青溪宫的小宫女悄悄观望,发现皇帝倚在金柱下,脸上褪去了血色。

    “陛下……可要传太医?”她跪在门外问道。

    成昭远抬了抬眼皮,正要将她斥退,恍惚了一阵,声音嘶哑得可怕:“独孤娘子人在何处?”

    小宫女伏在地上,道:“娘子到后园采花去了。”

    阁中半晌没动静,她偷眼打量,却见皇帝直直地望着门外。

    庭中有棵银杏树,叶子都要落光了,只余下灰扑扑的枝干在风中摇曳。

    成昭远看见一道人影站在树下,手中提着的物事,像是颗滴血的头颅。

    那颗头突然转过来,露出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有贼人……有贼人!”成昭远猛地直起身大喊。

    小宫女吓了一跳,回头张望时,庭院里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哆哆嗦嗦道:“陛下……陛下,怎么会……”

    “不!”成昭远踉踉跄跄站起身,慌慌张张摸索着佩剑,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来,出门时嫌它累赘,草草丢在了正福殿。

    小宫女不知所措,忽而听到院外传来监厨丰德的声音,登时如蒙大赦。

    “陛下,时辰不早,该进膳了。”丰德尖声通报道。

    成昭远怔愣一瞬,却见丰德领着个杂役过来。那杂役将食案捧在面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手脚上的铁链随步伐哗啦作响。

    “慢着。”成昭远盯着那人进了屋,突然开口道。

    丰德行礼的动作一顿,额头渗出冷汗,袖中沉甸甸的金铤让他心头一坠。那是今早含章殿的内侍暗中塞给他的,他还从没收到过这么贵重的赏赐。

    只是将这罪奴带到皇帝面前,毕竟也担了风险。若惹得皇帝不悦,免不得吃挂落。

    那杂役却是淡然,躬身将食案呈上,径自道:“陛下万安,今日有新熬的莼羹……”

    “苏馀?”成昭远认出了他,登时暴怒,“朕未传膳,谁让你来的!”

    苏馀迎着皇帝的视线缓缓抬头,霎那间眼中凶光毕露:“是阎罗王让我来的!”

    寒光一闪,食案哐当落地,阁中响起一阵惊呼。

    成昭远仓皇后退,竟被自己的衣摆绊倒,重重摔在金柱旁。苏馀的刀锋堪堪擦着他脖颈划过。

    “救命啊!”小宫女尖叫着跑出阁外,丰德也吓得面无人色,他看到苏馀甩脱了手脚锁链,饿虎扑食般追着皇帝。

    那锁链……一直好好的,怎么就开了!

    苏馀又一刀劈来,成昭远拼命一滚,利刃只划破了小腿。鲜血喷涌而出,他一把抓起小几狠狠砸下,高呼道:“护驾!快护驾!”

    苏馀一拳将小几击碎,望见成昭远惨白的脸。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此刻如丧家之犬般往角落里钻,锦袍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

    “这一刀,为我苏氏宗庙!”他扑上前揪住皇帝的衣领,禁不住冷笑起来。

    刀光如电,血溅三尺。

    ————

    岁末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通往青溪宫的长街上,成追远策马疾驰,身后跟着数百名锦帽貂裘的亲兵。雪花落在他眉睫,旋即融化成冰冷的水珠。他抬手抹去,指尖沾了雪水,寒意渗透血肉。

    “殿下,前面就到了。”亲随低声提醒道。

    成追远勒住缰绳,抬眼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冽之气在胸口蔓延,擂鼓般的心跳显得越发清晰。

    青溪宫门口早已被团团围住,刀戟林立的金甲之间,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在外面守着,不要动。”成追远翻身下马,大步向宫门走去。

    宫门守卫认出他,慌忙向里面报信。不多时二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正是左卫将军顾岳和右卫将军袁攸之。

    成追远问道:“发生了何事?”

    “殿下!”顾岳直接奔过来跪倒,“殿下……一看便知!”

    朱漆大门洞开,不远处隐约传来阵阵狂笑。沿路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兵卫,靠近内院时,成追远看见几个受伤的甲士正在往外走,血水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斑驳的痕迹。

    护军将军温四迟站在暖阁外,老迈的身躯被寒风吹得萧瑟。见到成追远来了,他险些老泪纵横。

    成追远伸手推开阁门,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面素淡的云屏下,静静地躺着成昭远的尸体,锦袍前襟已被血浸透,右手僵硬地伸出,仿佛想攥住什么。

    苏馀握着刀,倒在他几步开外,颈间鲜血汩汩直流,整个身子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温四迟诸将神色大变:“他——他自杀了!”

    成追远一动不动,冷静道:“去请尚书令和中书令。”

    亲随领命飞奔而去,两位顾命大臣来得比预料中快了许多。虽知南郡王急召必有大事,两人进了门,仍不免大吃一惊。

    周士显踉跄着去探皇帝鼻息,却只是徒劳。孟元策死死盯着刺客的尸体,看到那断腿,他想起来了,这是不久前被押解回京的叛乱贼首。

    “苏馀……弑君。”成追远一字一顿道。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凉气沿着众人的脊背爬上,逼仄得如同坟茔。

    周士显扑通跪在皇帝身旁,顿首道:“陛下!臣等不察,罪该万死!”

    成追远移步越过血泊,在染血的蒲团前停住。七盏铜灯摆成的北斗形状已然残缺,他拾起散落在地的铜灯,吩咐道:“把那个装神弄鬼的佞人带来。”

    兵士不多时押着独孤明月入内,她单薄的身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扯碎。

    “祸国妖姬,竟敢与逆贼合谋弑君,”成追远冷眼看她,道,“押下去,给我好好审。”

    “我没有,”独孤明月抬眸,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惊,“我没有害他。”

    成追远冷笑一声:“你没有害他,为何他偏偏在此地遇刺?”他不由分说,下令道,“押下去。”

    袁攸之嘴唇动了动,见顾岳一言不发,又把话咽回肚子里。他的心思,周士显一看便知。

    成追远虽是皇帝之弟,中外军将领俱在,还轮不到他发号施令。然而青溪宫群龙无首,孟元策也只是袖手旁观,众人便索性缄口不语。

    半晌,袁攸之劝道:“此地不宜久留,下官恳请送御驾回宫。”

    “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成追远看向温四迟,道,“温将军,封锁青溪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温四迟略一迟疑,沉吟道:“天就要黑了,圣上彻夜不归,只怕宫中会生疑。”

    成追远尚未开口,顾岳突然道:“圣上彻夜不归,也不是头一回。下官以为倒也无妨。”

    “这……”袁攸之踌躇,摇头道,“终归瞒不住的!”

    “能瞒几日是几日,”成追远摩挲着腰间刀柄,道,“对外就说是奴仆造反,圣上受了轻伤,需静养旬日——孟公周公意下如何?”

    他目光幽幽。孟元策和周士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地上苏馀的面容已有些灰败,嘴唇诡异地往上翘,竟仿佛在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周士显虽仍跪对着皇帝的尸体,话却是对成追远说的:“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成追远低垂着目光,遮蔽了眼底的神色,方寸之间反反复复回荡着长姊在洛阳说的话。

    吾弟,当为尧舜。

    雪越下越大,沙沙扑打着窗棂,北风吹得阁门吱呀作响。血腥混着荒凉的寒气,冲得人额头突突直跳。

    温四迟颤颤巍巍地开口:“高祖遗训,以苏氏之子为储君。如今宫车晏驾,皇子当立。”

    “皇子还不到三岁。如此稚子,如何承重?”周士显沉吟。

    成追远一言不发,任由窗外雪落之声填补满室沉默。

    “依下官之见……”顾岳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躬身朝成追远一拜,“南郡王殿下于高祖诸子最为年长,德才兼备,当承大统。”

    袁攸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倏忽想起他原是成追远的荆州司马,也难怪如此应和。

    只是这件事,他们谁说了都不算。

    成追远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道:“高祖之命,岂可违逆?”

    阁中晦暗不明,众人的面容隐没于深影,寂寂地一言不发。

    良久,孟元策打破了静默:“下官以为,不如请太平长公主回京,共商国是。”

    众人仿佛松了一口气。

    成追远缓缓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派何人相宜?”

    孟元策不语,在场的众人,显然都不是合适人选。

    周士显踌躇半晌,道:“不如……让散骑省江舍人前去。”

    大雪纷飞,好似柳絮飘扬,覆满金陵的不尽长夜。雪落在江上,旋即如盐粒消融,随渔火明灭起伏。

    朔风来处,雪幕渐疏。日升月落,云卷云舒。残雪渗入田垄,冰层下的河水汩汩东流,城郭轮廓浮现在晓色中。

    洛阳北宫,天渊池畔,冬阳凛冽。

    干涸的池畔,乌桕树枝桠刺向晴空,残留的几颗白籽在风中轻晃,犹如未化的雪簇。

    成洛宛笑嘻嘻摘了乌桕果,将黑不溜秋的空壳扔给徐长安。徐长安不接,揣着小手,闷闷不乐的样子,任凭成洛宛怎么逗他,都兴致缺缺。

    成之染见了,不由得意外,问道:“鹊儿,这是怎么了?”

    徐长安扬起了小脸:“阿母,我们回家好不好?这里好冷啊,什么都没有。”

    “回家?”成之染蹲下身来,拍了拍他身上的落叶,道,“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

    “不是!”徐长安跺了跺脚,急切道,“家在金陵呢!有燕子,有春天,还有……”他卡住了,记忆里的粉墙黛瓦已经模糊成一片氤氲的水汽。

    成之染扳过儿子肩膀,让他看树梢外更远的天空:“我们还要去长安,等春天来了,那里也有燕子。”

    徐长安嘟起了嘴,好大不乐意。

    成之染正要开口,月洞门外忽而传来脚步声。她起身朝门口望去,竟是徐崇朝和宗棠齐匆匆走来,手中还拿着信匣。

    她呼吸一滞。

    “殿下,河曲来信。”宗棠齐禀报。

    成之染心头一空,这才发现掌心已渗出冷汗。她自嘲地笑笑,接过信笺,眸光不由得一顿。

    晋主慕容颂卒于云中城,太子慕容癸即位。

    落在纸页的日光变得扭曲刺目,她攥紧了信笺。

    徐长安见她良久不语,忍不住拽她衣袖:“阿母……”

    成之染一动不动。

    成洛宛见她神情凝重,连忙拉了拉阿弟,两人你追我赶地跑远了。

    “他是病死的?”成之染问道。

    徐崇朝颔首:“听说是突发急症,暴病而亡。”

    成之染沉默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造化弄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雄主,竟如此仓皇地英年早逝。

    “殿下,机不可失啊!”宗棠齐眼中燃着战意,“虏主新丧,军心涣散,此时出兵——”

    “不可。”成之染声音很轻,让对方的话断在喉咙里。

    “为何?”宗棠齐难掩诧异。

    成之染眸光一顿,缓缓道:“芮芮已撤兵,慕容虽丧主,但兵力未损。贸然出兵,未必能占得便宜。”

    “可——”

    “况且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转输难继。”

    宗棠齐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反驳。他沉吟良久,摇头道:“不出兵倒也罢了,不过下官又想到一事。前些日子天象有异,正所谓荧惑犯斗,如今却应在北地。难道说天命在彼?”

    成之染眸光微动,喃喃道:“天命……”

    宗棠齐不由得看她。

    “既是天命,岂是凡人能解?”

    宗棠齐有些糊涂,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深深一揖,退了下去。

    “天命……”成之染望着他的背影,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慕容颂,偏偏这个时候死。”

    徐崇朝明白她的意思。慕容颂之死固然可以大做文章,可如今他们无暇旁顾,毕竟还有更重要的消息,或许已经在路上。

    成之染一声叹息,转身之时又想起了什么,喟然道:“毕竟相识一场,过几日,我派人去云中城吊唁。”

    徐崇朝略一沉吟:“只怕那位新国主,如今还记恨你呢。”

    想起慕容癸从蒲坂城连夜北逃的模样,成之染似是一笑,道:“也该提醒他,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温潜止闯入园中,大喊道,“金陵来使!”

    他闪入门中,露出一道窈窕的绯色身影。绮年玉貌的女官抬首,眸光闪动,藏着经年未见的别情。

    成之染远远望着她,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随我来。”她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温潜止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异,在门口探头探脑,被徐崇朝唤住。

    温潜止试探道:“郎君,可是京中有变?”

    徐崇朝不答,只是望着庭中风吹乌桕,卷起千里之外的漫天烟云。

    半晌,温潜止听到他说道:“天,要变了。”

新书推荐: 在天灾世界开豪华邮轮 2036年我会修仙怎么了? 当了合欢宗掌门怎么破[穿书] 不按套路除魔又能怎 中世纪破产领主的女仆生涯 考试前被喊去捡垃圾 00后的青春回忆录 七情六欲纠缠录 六合心意 古早玛丽苏就不能ooc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