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把羽绒服的帽子兜在头上,动作粗鲁地抽紧两端绳子,没好气地说:“行了吧。”
林千愿走在前面,落在后面的人呆滞几秒,随即很快跟上,他眼里蕴有淡淡笑意,无声道:“行了。”
小楼附近有一个商场,商场负一层便是大型超市,距离这儿有两条马路那么远。
他们选择步行过去。
在家里没感觉,出来才知道冬天的暖阳都是骗人的,风很大,吹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林千愿被寒风吹得咳嗽一声,她走在路里侧,低头踩着路边未化干净的薄雪。
还没踩尽兴,两人走到了超市,林千愿摘下帽子。进入里面,裴兰清负责挑菜,她负责回应“吃还是不吃”。
肉类没有分歧,通过这几天相处,裴兰清已经摸清楚林千愿的吃饭喜好。简单来说,挑食但挑得不厉害,非要量化的话,大概是五口肉里夹小半口素菜。
逛到蔬菜区,上面的标价令裴兰清暗自咂舌,不过是在名称前加了精品二字,价格也随之翻倍。
他推着车停在青菜面前。
林千愿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看一眼,不等他问,自己先开口:“不吃。”
裴兰清挑好一盒青菜,淡声回应:【是配菜。】
林千愿不懂做饭细节,他这么说,她也没法说不要。
超市生鲜区的人流量主要在上午,人来人往,在不熟悉的封闭空间里待得久了,林千愿没有安全感,不适应,本能地依着裴兰清站好。
周围应该很吵,多数人的嘴巴都在动,脸上的神色各有不同,或有对菜品嫌弃,或有对价格惋惜。刚出门的兴奋劲随着靴子底下的雪珠融化,林千愿的心里愈发想要回去。
胳膊被人轻轻抵了抵,她看过去,裴兰清一手举着番茄一手打字,【你想吃西红柿炒鸡蛋吗?】
林千愿不喜欢西红柿,一秒都没犹豫,“不想。”
“哦,”裴兰清点点头,还是将一袋西红柿放进购物车里,随之他推着车往前走,继续逛。
林千愿一脸的不可置信,目光追着他的背影。
自己不是说了不想吗?
眼看他要走远,她快走几步到他身边,心里哪还有地方想着回不回家,肚子里面全是憋闷。
林千愿觉得自己该冷静,于是她沉住气,等到理智得憋红脸,她才按耐不住地将人按在原地,“我刚刚说我不想。”
“嗯?”
裴兰清在挑可乐,闻言看向她,面色如常,【嗯,我听见了。】
他说他听见了,林千愿松开他,觉着烦。既然都不听她的意见,那干什么还要问她。
裴兰清把可乐放进车里,询问她喝不喝酸奶。
林千愿不答,用着无比幽怨的眼神凝视他,仿佛在向外诉说自己满肚子的憋闷。
这里是公共场合,不可以玩刀,她手痒得不行,不停地抠着西红柿上的绿叶。
裴兰清别过头,低低闷笑一声,快速整理好表情,拿下一盒酸奶。
要结账了,林千愿放过西红柿,把手放进口袋里。最后一共装了两个购物袋,林千愿朝他伸出手,意思是自己也可以提。
裴兰清笑了笑,腾不出手打字,只能摇头婉拒。
林千愿不强求,忽然低头仔细看着自己的手心,她手上沾了淡淡的蓝色,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裴兰清放下袋子,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片湿纸巾,撕开包装,递给她
林千愿诧异地接过。
她知道不少人会随身携带餐巾纸,但随身携带湿巾的,他是她见过的第一个。
裴兰清等她擦完,让她站在原地,自己去扔掉垃圾。他返回来,眸光微动,倏忽笑着解释:【小时候第一次上台演讲前紧张,头上的汗一直在流。我爸当时在我身边,他也紧张。】
【我用纸巾给他擦汗,纸不够,一张纸巾反复在擦,最后那张纸巾擦下的薄屑全部粘在他的额头上。】
好似是记忆起当时的场景,裴兰清的笑意加深,接着道:【人在紧张时总是会面无表情,而他同时满头都是不合时宜的薄屑。我看着他,一下子笑出来。】
林千愿静静看他说,唇角也扬起一抹微笑,继而问:“然后呢?”
然后便是裴兰清一点都不紧张了,顺利地完成那次演讲,之后他也养成随身携带湿纸巾的习惯。
当然,那时在台下骄傲鼓掌的裴德均至今也不知道他在演讲前为什么会笑,他也没告诉他,因为害怕自己挨打。
解释完,裴兰清又沉思几秒,垂眸打字,【你手上的蓝色应该是波尔多液。】
【它一种无机铜素杀菌剂,主要成分是硫酸铜和氢氧化钙,用来防治植物病害。波尔多液本身的颜色是天蓝色,在蔬菜上的残留痕迹也可能因为配方比例而有所区别,比方说有时还会呈现出白色斑点。】
【大概率是在西红柿上沾到的,等回去之后,你记得再将手仔细清洗一下。】
林千愿是文科生,分科前学的那点化学知识早不记得了。她脑子自动把这段话进行翻译,大体意思是“合理使用没危害,谨防误食。”
裴兰清不禁扬起眉,笑了出来,【对,】他拎起购物袋,走在路的外侧。
时间不早了,人行道的边缘排有吆喝卖菜的商贩。
林千愿戴着帽子,视角有限,许是觉得新奇,她时不时会张望过去。
道路尽头站着一位阿婆,满头白发,佝偻着矮小的身子。她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擦拭红薯的动作很不利落,擦两下就要靠得很近很近,为了观察擦得是否干净。
林千愿多留意了她两眼,没出声,步子却不由自主地放慢。
不同于其他人,阿婆的摊位上没有叫唤的声音,安安静静的,有的只是不沾泥土的红薯。
裴德均也喜欢这样整理蔬菜。以前家里还需要出摊时,他习惯性地把蔬菜打理得干干净净。
裴兰清拉住身边人,【你想不想吃烤红薯?】
林千愿停下,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她好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点点头,“嗯。”
毕竟是在道路两旁,裴兰清不放心林千愿跟着一起去,他把两个购物袋放到她脚边,叮嘱她站在这里等自己。
裴兰清一个人走到阿婆的摊位边上,笑着问:“婆婆,这个怎么卖?”
阿婆放下手上的毛巾,边递给他袋子边笑眯眯地回答。
裴兰清低头略微估量。
她车上所剩的红薯不多,可能是因为车小,也可能是因为人的力气不够,只够拖动装满一个大型购物袋的数量。车轮里嵌有碾过的泥土,饱经风霜,不清楚到底是走过什么样的路程。
裴兰清双手接过袋子,温声道:“婆婆,您把这些都卖给我吧,”他朝她笑,“家里人太多了,吃得完。”
“你全要?”阿婆一脸的惊讶。
“嗯,全要。”
“哦哦哦,好,”他说得诚恳,阿婆没有一丝怀疑。称好之后,裴兰清利落地拿出手机付款。
阿婆高兴地要和他一起装,嘴里连连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语。
裴兰清婉拒了她的帮忙,听着自己听不懂的方言,边微笑点头边装好红薯,“不用谢。”
他让她在这里稍等。
裴兰清跑去附近的早餐店,买了杯热的豆浆。
北方的冬天又冷又干,人长久地站在风口,身上热气消散,说话都冒有白雾。
阿婆一下红了眼睛,裴兰清笑了笑,拎起红薯离开。
林千愿还站在那里,看见裴兰清回来,她低下头,踢着玩的石子滚落过路缘石,叮儿啷当响,一路滚至裴兰清的脚边。
他就穿着简单的卫衣长裤,外面是羽绒服,脚下一双帆布鞋,少年气十足。全身仅有黑白两色,干干净净地站在正午阳光之中,满身赤诚。
三个袋子,林千愿被分配抱着最轻的那个,她一直在出神,直到回到小楼,放好东西,她才忽然发出声音,“你刚才塞给了她什么?”
裴兰清关好门,点开手机里的备忘录,【一杯热豆浆。】
林千愿沉默良久,“不是。”她看见了,他在她摆菜的塑料膜下塞了样东西。用塑料袋裹着,隐约可见泛着一抹红色。
“是现金?”林千愿用了问句,但说出口的语气十分笃定。
裴兰清顿了下,没有反驳,【嗯。】
林千愿没再说话,须臾之后,她又开口:“裴老师。”
林千愿低着眼眸,瞧不出情绪,“上次没问清楚,你以后是打算做什么?”
“法官?检察官?还是律师?”
【律师。】
林千愿抬头看着他,正色道:“那你以后一定会是一名好律师。”
裴兰清听完,浅浅笑了下,敛眉垂目,同样正色道:【谢谢你的信任与夸赞。】
【但好与坏也许并没有绝对区分,它们不似黑白。如果一定要给这个世界涂上颜色,我想大概会是灰色。律师这个职业更是游走于传统黑白两色分界线之间。】
【不知道你口里说的“好”是什么标准。】
裴兰清的眼底里添了些无奈,也有些笑意,【我只能说我的标准是法律,所以还请你以后能够多多担待。】
不会再有一天与他说,“我觉得你是一名坏律师。”
因为要看他打字,林千愿站得离他很近。或许是今日站的时间长了,她这会儿紧贴着他,手搭在他胳膊上借力,方便自己看清屏幕。
全部读完,林千愿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着其中一句,“是你。”
她不喜欢他后面这两句话,直白剖析,“如果你说你会成为法官,那我就会说你以后一定是一名好法官。如果你说你要成为检察官,那我就会说你以后一定是一名好的检察官。”
她是画画的,画布上的颜色都要由她主导。世界是灰色的又能怎样,在她的画布上,她会给他留白。
说完,林千愿自己先进入客厅,没几秒,她人消失在楼梯口。
裴兰清依旧站在玄关,低头看着她适才指着的那句——
【不知道你口里说的“好”是什么标准。】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