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我们回来啦——"晏新人还没进院门,声音就先撞开了竹篱笆。外婆正掀开饭罩子,蒸腾的热气裹着豆角炒肉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眯着眼笑:"哟,这是把整座山的捻子都摘回来了?"
晏琳把沉甸甸的篮子往灶台上一放,黑紫色的捻子还带着山里的凉气,在粗陶碗里滚来滚去。"您尝尝,甜得很!"她捏起一颗塞进外婆嘴里,老人家的白牙被果肉染成了淡紫色。
"慢点吃,"外婆拍开晏新偷捻子的手,"这果子吃多了会便秘。"三个孩子顿时笑作一团,晏清正喝着粥,差点被呛到。
午饭的稀粥晾得恰到好处,米油凝成一层薄衣。晏新把猪油渣拌进粥里,吃得呼噜作响:"外婆,明天能煮玉米粥不?天气热了好想喝"
"馋猫!"外婆用筷子尾敲他脑袋,"玉米粉得去镇上买..."话音未落,三双亮晶晶的眼睛就盯住了外公。
外公慢条斯理地嚼着酸菜:"吃完饭我去趟超市..."
"我们帮您买!"晏琳已经蹦起来收拾碗筷。晏新更直接,拽着外公的衣角晃来晃去:"我们去街上买雪糕..."
外公掏零钱的动作像在演慢镜头,最后却往每人手里塞了张五十块:"别买垃圾食品。"他特意看了眼晏清,"你们都一起去吧,看看镇上好玩吗。"
镇子不远,沿着晒得发白的村道走二十分钟就到。晏新像只撒欢的小狗,一会儿蹿到路边摘野葵花,一会儿蹲在田埂戳泥。晏琳举着手机拍云,镜头突然转向晏清:"笑一个!"他下意识抬手挡脸,却从指缝里看到屏幕上的自己——表情很奇怪,惊愕中带着一丝呆滞。
"叮铃铃——"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卖冰棍的老伯踩着"二八大杠"经过,后座泡沫箱上写着"绿豆冰棍"四个褪色的红字。晏新已经狂奔过去:"要三根!"
冰棍在烈日下化得很快,甜水顺着木棍流到手腕。晏琳突然指着晏清大笑:"你吃到鼻子上去了!"他慌忙去擦,结果手背上的冰棍水又蹭到了下巴。晏新笑得直跺脚,差点踩进水沟里。
拐过晒谷场就看见镇口的超市招牌,塑料棚底下堆着成袋的玉米粉。
"哟,老晏家的娃娃们放暑假了?啥时候来的呀?"老板娘摇着蒲扇,笑眯眯地倚在柜台边,塑料珠帘在她身后"哗啦啦"轻响。
晏琳把冰棍木棍丢进门口的垃圾桶,抹了抹嘴:"昨天刚到!"
晏新已经一个箭步蹿到玻璃柜台前,整张脸都快贴上去:"婶婶,有新进的辣条不?要爆辣的那种!"
老板娘被他逗得直乐,蒲扇往货架一指:"有有有,昨天刚到的,还有泡泡糖,带贴纸的。"
她的目光越过晏新的肩膀,落在站在最后的晏清身上。少年安静得像道影子,白衬衫的袖口还沾着一点的紫色污渍。
"这小朋友没见过呀,"老板娘好奇地探身,"谁家的娃娃?"
晏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装玉米粉的布袋边缘,喉结动了动,却没出声。
"我堂弟!"晏琳一把揽住晏清的肩膀,感觉到掌下的肌肉微微绷紧,"今年跟我们一起过暑假。"
老板娘还想再问,晏新已经举着两包辣条蹦过来:"我要这个!还有这个!姐!帮我拿瓶汽水!"
晏琳趁机拉着晏清往粮油区走:"走,买玉米粉去,不然明天没粥喝。"
超市的吊扇"吱呀呀"转着,吹起晏清额前的碎发。他的目光扫过货架——和城里超市的金属货架不同,这里的商品都堆在木板上,面粉袋敞着口,旁边插着块手写价签,字迹歪歪扭扭的:"玉米粉 2.5元/斤"。
"要买多少?"晏清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五斤吧,"晏琳踮脚去够最上层的袋子,"外婆要做糕,还要煮粥..."
她话没说完,晏清已经伸手,轻松取下那袋玉米粉。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得漂浮的粉尘像金色的细雪,落在他的睫毛上。
"谢谢啦~"晏琳笑嘻嘻地戳了戳袋子,"回去让外婆给你多盛一碗。"
收银台那边,晏新正缠着老板娘要赠品:"上次都有贴画的!"
老板娘被他闹得没法,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塑料小风车:"最后一个是红色的,要不要?"
晏新欢呼一声,举着风车满店跑,彩色的塑料片"哗啦啦"转起来,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晏琳抱着玉米粉,撞了下晏清的肩:"你想不想要一个?"
晏清摇摇头,嘴角却微微扬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还沾着捻子的甜香,和一点阳光的温度。
老板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娃娃们常来玩啊!下次进新货给你们留!"
门帘掀起又落下,三个人的影子在烈日下融成一团。晏新跑在最前面,风车转得像朵疯癫的花;晏琳抱着玉米粉,时不时腾出手去挡晏新撞过来的胳膊;晏清走在最后,手里提着装辣条的塑料袋,沙沙作响。
远处的田埂上,几个光屁股小孩正在追蜻蜓,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阳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短短胖胖的。晏清低头看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和他们的挨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另一边……
灶间的阳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老旧的木案板上。外婆坐在矮凳上,手指灵巧地掐去捻子的果蒂,黑紫色的浆果一颗颗滚进粗瓷碗里,染得指尖也泛起淡淡的紫。
外公坐在土灶前烧火,柴火"噼啪"轻响,火光明灭映在他皱纹舒展的脸上。他时不时往灶膛里添两根细柴,火候控制得刚好,既不会太旺烧糊锅底,也不会太弱耽误工夫。
"今年的捻子甜,"外婆把捣碎的果肉倒进锅里,紫红的汁水"滋啦"一声漫开甜香,"比去年的颜色深。"
"枫叶也长得好,"外公拿火钳拨了拨灶膛,"再过两个月,摘来染糯米饭,肯定上色。"
外婆笑着往锅里舀了勺白糖:"你呀,就惦记着吃。"
锅里的捻子水渐渐沸腾,甜香混着水汽氤氲满屋。外婆用漏勺滤掉果渣,紫盈盈的汁水盛进盆里晾着。外公起身,从碗柜深处摸出个陶罐:"加点儿木薯粉,糕才弹牙。"
"就你懂。"外婆白他一眼,手上却利落地接过,舀了两勺雪白的粉拌进捻子汁里。阳光透过纱窗,在她花白的鬓角镀了层金边。
面糊发酵的工夫,外公拎着斧头去后院劈新砍的柴。外婆就倚在门框上看着,手里摘着豆角,嘴里却不停:"松枝烧火旺,留着蒸年糕...枣木炭烤鱼最好...哎你慢点儿,腰不要啦?"
外公抡斧头的动作顿了顿,扭头冲她笑:"老太婆话比柴火还多。"
灶上的面糊已经发得蓬松,表面浮着细密的气泡。外婆麻利地拌进花生油,舀进垫了竹子叶的蒸笼。外公适时地添了把松枝,灶火"轰"地窜高,映得两人脸庞发亮。
二十分钟后,掀开的蒸笼里腾起水雾。捻子糕颤巍巍的,像一块凝固的晚霞。外婆用筷子尖戳了戳,满意地点头:"够弹。"
院外传来晏新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外公赶紧偷捏了块边角料塞嘴里,被外婆拍了下手背:"还没有切呢!"
"真好吃..."他含着糕,说话含混不清。
斜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一高一矮,挨得极近。灶上的蒸锅还在冒热气,空气里满是甜香。
外公突然说:"等会带他们去溪口钓鱼?"
外婆正切糕,刀锋在案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记得找个阴凉处,别晒着大太阳钓。"
刀起刀落,捻子糕分成整齐的小块。最边上那块缺了个角。
夕阳西斜,溪水泛着碎金般的光,潺潺流过圆润的鹅卵石。岸边的芦苇轻轻摇曳,偶尔有蜻蜓点水而过,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晏琳盘腿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嘴里叼着根辣条,手指灵活地将蚯蚓穿在鱼钩上。她甩竿的动作干脆利落,鱼线"嗖"地划破空气,坠入溪心,浮标随着水流轻轻晃动。
"看到没?"她转头对晏清挑眉,"就这样,等浮标往下沉——哎!"
话没说完,浮标猛地一沉,晏琳手腕一抖,竿尖顿时弯成一道弧线。溪水"哗啦"溅开,一尾银光闪闪的鲫鱼被提出水面,在夕阳下扑腾着甩尾。
"开门红啊!"外公坐在不远处的小板凳上,烟斗里飘出袅袅青烟,笑眯眯地看着她。
晏清却还捏着半截蚯蚓,眉头微蹙。那滑溜溜的触感让他指尖发僵,蚯蚓扭来扭去,怎么都穿不上钩。
"噗——"晏琳凑过来,发梢蹭到他耳尖,"你这样捏,它当然会跑啦!"
她直接抓过他的手,带着他的指尖捏住蚯蚓中段:"喏,从这里穿过去,别怕,它又不咬人。"
晏清的耳根瞬间红了。她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比夕阳还烫。他僵着身子,任由她引导着将鱼钩刺入蚯蚓体内,动作生涩却认真。
"甩竿试试?"晏琳退开半步,啃着辣条含糊道。
晏清学着她的样子扬竿,鱼线歪歪斜斜地飞出去,"啪"地落在近岸处。
"……"
"没事!"晏琳憋着笑,"新手能甩出去就不错了!"
外公的烟斗在暮色中明明灭灭:"钓鱼啊,急不得。"他悠哉地提竿,又是一尾鱼上钩,"得跟这溪水一样,慢慢来。"
下游传来晏新的鬼叫:"姐!我抓到螃蟹了!好大一只!"
晏琳翻了个白眼:"你吵到鱼了!"
晏清却忽然轻笑出声。他的浮标还静静漂在水面,倒映着渐暗的天色。远处,炊烟从村舍升起,混着柴火香飘过来。
溪水凉凉地漫过他的脚踝,一只青蛙"扑通"跳进芦苇丛。
原来这就是钓鱼。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就像这溪水缓缓流动,就像这夕阳慢慢落下。
晏清的浮标又一次沉了下去,他手腕一抖,鱼竿弯成一道紧绷的弧线。一尾银鳞闪烁的鲫鱼被提出水面,在夕阳下猛甩着尾巴,水珠四溅。
"又一条!"晏清自己都惊讶了,转头看向晏琳,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
"哇!你这是新手保护期嘛!"晏琳激动得直接跳起来,手里的鱼竿"啪嗒"掉在石头上。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巴掌拍在晏清肩上,"晏清好厉害!今晚加餐!"
她的掌心热乎乎的,隔着湿透的衬衫传来温度。晏清抿着嘴,笑得不好意思。
水桶里的鱼已经挤挤挨挨游不动了。晏琳甩了甩发酸的手臂,突然眼睛一亮:"想不想去摸螃蟹?"
晏清还没回答,就听见下游传来晏新的大呼小叫:"这洞里有只大的!哎哟夹我手!"
两人相视一笑,蹑手蹑脚往下游走去。溪水清凉,漫过脚踝时带走了夏末的燥热。晏新正撅着屁股趴在浅滩上,整条胳膊都伸进一个螃蟹洞里,裤腿全湿透了也浑然不觉。
晏琳冲晏清眨眨眼,悄悄绕到晏新身后,突然一巴掌拍在他撅起的屁股上——
"嗷!"晏新整个人弹起来,一头扎进水里,"哗啦"溅起老高的水花。等他抹着脸上的水爬起来,就看到晏琳笑得直不起腰,晏清也捂着嘴憋笑。
"晏!琳!"晏新咬牙切齿地扑过来,湿漉漉的手臂一把箍住她的腰。
"哎等等——晏清救我!"晏琳胡乱挥舞着手臂,笑着往后躲。
晏清赶紧上前想拉开他们,结果晏新脚下一滑,三个人"扑通"全栽进了溪水里。
清凉的溪流瞬间漫过全身。晏琳的辫子散了,发丝像水草般飘在水面;晏新呛了口水,边咳边笑;晏清的白衬衫彻底湿透,贴在身上,手里还莫名其妙抓着半截水草。
阳光透过水花,折射出细碎的金芒。溪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圆润光滑,几尾小鱼惊慌地从他们腿边游过。远处,一只白鹭被惊得飞起,翅膀掠过芦苇丛,消失在绯红的晚霞里。
"哈哈哈哈!"晏新突然捧起一抔水泼向晏琳,"看招!"
水珠在夕阳下划出彩虹般的弧线。晏琳不甘示弱,撩起一片水花回击,还不忘拽上晏清:"快帮忙啊!"
晏清怔了怔,突然也俯身掬水。他的动作生涩却认真,水花精准地浇了晏新满头。
"叛徒!"晏新怪叫着扑过来,三个人又笑闹着跌进水里。
溪水潺潺,带着他们的笑声流向远方。岸边的渔竿静静躺着,水桶里的鱼偶尔扑腾一下。炊烟从村舍升起,外婆的呼唤声隐约传来,却被夏风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这是独属于夏天的、湿漉漉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