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之后,晏清开始来晏琳家吃饭了。
有时候是晏琳去喊他,站在六叔家门口喊一声"晏清!吃饭了!",他就默默跟出来;有时候是晏父亲自去叫,站在院子里叫一声,晏清就会从房间的窗户探出头,然后很快出来。
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饭桌上,晏父问他"学习怎么样",他就答"还行";晏母问他"喜欢吃什么菜",他就说"都可以";晏新故意逗他"你是不是不喜欢和我一起玩",他就摇头,然后继续低头扒饭。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说一个字。
晏琳家是典型的热闹家庭——晏父爱讲冷笑话,晏母喜欢唠叨家长里短,晏新更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这些声音撞到晏清那里,就像撞上了一层透明的膜,全部被无声地弹开了。
晏琳看不下去了,在厨房洗碗时偷偷问母亲:"老妈,你说晏清会不会不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晏母擦着碗,叹了口气:"晏清是好孩子,他是还没学会怎么接受别人的好。"
窗外,晏清正站在院子里发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地上,和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晏清吃饭时有个习惯——每样菜都夹一点,均匀地吃过去。
青菜夹一筷子,豆腐舀一勺,土豆丝也绝不落下。就连晏父讲笑话时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也能一丝不苟地维持着这种机械般的进食节奏,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到底爱吃什么、讨厌什么。
直到那天,晏母姜莉的红烧排骨炖得格外香。
酱色的排骨浸在油亮的汤汁里,筷子一戳就脱骨。晏琳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朋友圈的趣事,一扭头,突然发现晏清的碗边多了几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而他正在夹第四块排骨。
晏琳的话戛然而止。
餐桌上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聚焦在晏清的筷子上——那双总是雨露均沾的筷子,此刻正稳稳地夹着一块裹满酱汁的排骨。
晏清的动作顿住了。
他慢慢抬起眼,对上四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耳根突然泛起一层薄红。那块排骨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只能僵硬地放进碗里。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比平时更轻,"...吃饱了。"
晏母突然站起来,直接把整个排骨盘子端到他面前:"爱吃就多吃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明天还给你做!"
晏清盯着突然堆到眼前的排骨,喉结动了动。许久,他极轻地"嗯"了一声,低头扒饭时,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发红的耳尖。
晏琳在桌下碰碰老妈的脚,得意挑眉仿佛在说:老妈干得漂亮!
晏父推了推眼镜,藏住嘴角的笑。
晏新则像个傻子似的毫无眼力见:我也想吃排骨!
那天晚上,晏清离开时,姜莉往他手里塞了个保温盒:"带回去当夜宵。"
保温盒沉甸甸的,装满了剩下的排骨。
晏清站在门口,捧着那个温热的盒子,不是说"谢谢",而是很小声地说:"...很好吃。"
姜莉开心的拍拍他的肩:明天还做排骨,要多吃点呀!你还在长身体呢。
……
晏清瘦得让人心惊。
连向来粗枝大叶的晏新都偷偷跟晏琳说:"我总觉得我能扛起两个他。"说这话时,他正捏着自己圆润的胳膊肘,眼睛盯着饭桌上安静扒饭的晏清。那截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晏母的投喂计划就此展开。
红烧排骨变成每周必备,炖汤的鸡腿永远落在晏清碗里,蒸鱼时最嫩的肚皮肉也总是不声不响地挪到他面前。一个多月后,成效显著——晏清苍白的脸颊终于透出点血色,下巴也不再尖得吓人。
但除此之外,他依然像团沉默的影子。
晏清很少说话。
他像一只警惕的猫,总是蜷缩在角落里,安静得几乎不存在。
饭桌上的谈笑风生撞到他那里就会自动消音。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永远只能得到"嗯"或者"还行";晏新聊起学校的事,他就低头数米粒;偶尔晏父讲个笑话,全家笑作一团时,他也只是抿抿嘴角,像是不确定该不该笑。
"他是不是不喜欢和我们吃饭啊?"晏新第无数次问出这个问题时,晏琳正在后院找晏清。
六叔又喝醉了,摔酒瓶的声音隔着墙都能听见。
六叔喝醉时,晏清会从他的房间消失。
有时候是跑上阁楼,有时候是攀到后院那棵龙眼树上,更多时候——晏琳会在阿黄那里找到他。晏琳熟门熟路地绕到狗窝旁——果然,晏清正蹲在那里,手指埋在土狗阿黄的皮毛里轻轻抓挠。暮色把他的身影揉成模糊的一团,只有阿黄舒服的呼噜声证明那里确实有个人。
"吃饭了。"晏琳故意踩重脚步。
晏清没抬头,但手指顿了顿。阿黄不满地用鼻子顶他的手心,他只好继续挠它的耳后。
"今天有蒸鲈鱼。"晏琳蹲到他旁边"我妈特意去早市买的,活蹦乱跳的那种。"
阿黄闻到鱼腥味,湿漉漉的鼻子凑过来。晏琳任由它嗅自己的手,余光看见晏清喉结动了动——他肯定还没吃晚饭。
"六叔睡死了。"她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你在这蹲到明天他也不会发现。"
暮色渐浓,远处传来晏母喊他们吃饭的声音。阿黄突然站起来,甩着尾巴往屋里跑——它知道这个时间点该去厨房讨骨头了。
晏清的手悬在半空,失去了毛茸茸的依托。他盯着自己沾满狗毛的掌心看了会儿,突然说:
"晏新...比我重。"
晏琳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应晏新那句"两个他"的玩笑。她正想笑,却看见晏清站起身时,T恤后领露出的一截脊椎骨,依然嶙峋得像要刺破皮肤。
夜风掠过龙眼树的沙沙声里,晏琳突然拽住他的衣角:
"...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学校保安大叔的小狗?大狗生了一窝小狗,白色的,特别可爱。"
……
晏清的转学手续办得很快。
晏父亲自去找了校长,没几天,晏清就穿着崭新的校服,和晏新一起站在了初中部的教学楼前。晏琳趴在高中部走廊的栏杆上,远远望着那个瘦削的身影淹没在初三年级的蓝色校服海洋里,像一滴水落进大海,悄无声息。
"晏清,现在去不去看小狗?"
午休时,晏琳堵在初中部楼下,手里晃着两根火腿肠。晏新在旁边大呼小叫:"姐!我也要去!"晏琳一把按住他的脑袋:"你作业写完了吗?"晏新顿时蔫了。
晏清站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盯着那两根火腿肠看了两秒,轻轻点头。
东门保安室旁,大黄狗正趴在水泥地上晒太阳。
保安大叔一见到晏琳就笑起来:"来了,阿琳!"他弯腰从纸箱里捧出一团毛茸茸的黄色小狗,"刚睡醒,精神着呢!"
晏琳熟门熟路地接过小狗,转头却发现晏清的目光落在纸箱角落——那里蜷着一只纯白的幼犬,比其他的兄弟姐妹都要小一圈,正独自啃着纸箱边缘。
保安大叔顺着他的视线解释,"比其他崽晚出生几天,抢奶都抢不赢。"
晏琳还没反应过来,晏清已经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小白狗的鼻子。小狗湿漉漉的眼睛望过来,突然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阳光突然变得很温柔。
晏琳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水碗推到小白面前。
"它很像你。"晏琳突然说。
晏清的手指顿在半空。
她戳了戳小白狗的肚皮,"都瘦巴巴的,都......"
都习惯躲在角落。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因为晏清突然把小白狗捧起来,轻轻放进她怀里,小狗的体温透过校服传来。
"......它比较喜欢你。"晏清说这话时,眼睛看着远处正在打哈欠的大黄狗。但晏琳注意到,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几根白色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保安大叔乐呵呵地又拿出一根火腿肠:"明天还来啊!"
回教室的路上,晏清破天荒地走在了晏琳旁边,而不是落后两三步。经过初中部门口时,他突然说:
"......它还没有名字。"
晏琳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他在说那只小白狗。
"那你给它取一个?"
晏清摇摇头,加快脚步走进了教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