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的这场高烧,烧得全家人仰马翻。
晏父请了假,每天开车带他去医院挂水;晏母变着花样熬粥,厨房里永远飘着药膳的味道;晏琳和晏新轮流守在床边,一个负责读体温计,一个负责换冰毛巾。
可他的体温就像过山车,明明白天退了烧,半夜又会突然烧到39度。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可能是"功能性发热",开了一堆药,又叮嘱多休息。
他躺在房间的床上,呼吸轻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像是被困在一场漫长的梦里。偶尔会皱眉,或者无意识地抓住被角,但很快又陷入更深的昏睡。
晏琳半夜起来喝水,总能看到晏母坐在他床边,就着小夜灯的光,轻轻用棉签沾水润他的嘴唇。
"妈,"晏琳蹲下来,把脑袋靠在母亲膝盖上,"他会好的吧?"
晏母的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声音很轻:"当然。"
——直到第七天清晨。
晏琳被晏新的尖叫声吵醒:"姐!他醒了!"
她光着脚冲进客房,看见晏清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半碗粥。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照在他瘦得脱相的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
他看起来像劫后余生的旅人,眼神恍惚,仿佛刚从某个遥远的时空跋涉回来。
"......考试,"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结束了吗?"
晏琳愣了两秒,突然笑出声:"早考完了!现在放暑假了!"
晏新在门口蹦跶:"暑假!暑假!我们要去外婆家咯!"
晏清低头看着碗里的粥,米粒晶莹,飘着一点葱花。他慢慢抬起勺子,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窗外蝉鸣突然炸响,夏天浩浩荡荡地闯进来。
晏琳一屁股坐到他床边,轻声解释:"考试错过了也没有关系的,只是开学你可能要跟晏新一个班级了哈哈哈,晏新那个学渣"
晏清的嘴角微微扬起,是一个很浅、但真实存在的笑容。阳光落在他手指上,那里还留着输液后的淤青,但已经不再冰凉。
阿黄突然从门缝挤进来,嘴里叼着它最爱的骨头,郑重其事地放在晏清床边。
——欢迎回来。
……
晏父的教师培训通知和晏母的排班表几乎是同时下来的。
"今年你们三个自己去吧。"晏母把车票塞进晏琳手心,又往晏新书包里塞了包纸巾,"照顾好弟弟们。"
晏琳捏着三张连号的车票,想起上个月晏清高烧不退时,全家人都以为今年的暑假旅行要泡汤了。病榻上的少年安静得像片影子,连呼吸都轻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可此刻,晏清就站在站台上,单肩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阳光透过树荫的间隙落在他身上,将病后初愈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检票啦!"晏新拽着两人的衣角往前冲,乐高玩具在背包里哗啦作响。
铁轨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一条蜿蜒的河。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跑,窗外的风景便活了过来——绿得发亮的稻田被风掀起波浪,远处的山峦在热浪中微微晃动,像一幅被水洇湿的水彩画。偶尔闪过一片池塘,倒映着云朵,白鸭浮在水面,划出细长的涟漪。
火车慢慢提速,车窗外的风景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绿油油的稻田一畦畦掠过,电线杆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铁轨两侧的夹竹桃被疾驰的列车带起的风吹得左摇右摆,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晏新整个人趴在车窗上,鼻尖抵着玻璃:"姐!水牛!两只!"他的乐高坦克被遗忘在小桌板上,炮管歪歪斜斜地指向过道。
"别嚷嚷了,看到了。"晏琳头也不抬地翻着漫画书,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晏清,"你看,这个人物形象像不像班主任老张?"
晏清抿着嘴笑了一下。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病后初愈的苍白脸色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看起来终于像个普通的、要去过暑假的男孩了。他小心翼翼地捏着书页一角,生怕弄皱似的。
列车广播正在报站,甜美的女声混着"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叫卖声。晏琳偷偷瞄了眼晏清——他专注地看着漫画,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画面让她想起上个月在医院,他躺在病床上眉头紧锁的样子。
"要橘子吗?"晏琳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指甲掐进果皮,清甜的香气立刻在车厢里漫开。
晏清接过一瓣,指尖沾了点汁水。
晏新伸长胳膊,把纸巾拍在晏清面前,脸皱成一团:"我的亲姐,我也要吃橘子!"
晏琳头也不抬,又掰了一瓣塞进晏清手里:"自己拿,没长手啊?"
晏新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姐——晏清手里已经有三瓣橘子了,而他的小桌板上空空如也,只有乐高坦克的残骸。
"偏心!"晏新控诉,"我才是你亲弟弟!"
晏清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指尖沾着一点清甜的汁水。他犹豫了一下,默默把其中一瓣递向晏新。
晏新:"……"
晏琳一把截住晏清的手腕,硬是把橘子塞回他手里:"吃你的,别理他。"
晏清眨了眨眼,睫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他小口咬了下橘子,酸酸甜甜的汁水在舌尖漫开,不知怎么的,心里也跟着泛起一丝隐秘的甜。
晏新气鼓鼓地自己扒拉塑料袋,结果发现——
橘子没了。
"晏!琳!"
晏琳假装没听见,往晏清那边又挤了挤,漫画书翻得哗啦响:"快看,主角要放大招了!"
晏清的嘴角悄悄翘了起来。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照得三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晏新愤愤地啃着从包里翻出的饼干,而晏清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瓣,忽然觉得——真好。
原来被人偏心,是这样的感觉。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得铁轨闪闪发亮。远处的青山绵延起伏,白云胖乎乎的像外婆家蒸笼里的花糕。晏新不知什么时候又埋头拼他的乐高去了,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歌。
列车缓缓停稳时,晏清的嘴唇已经褪去了血色。他攥着座椅扶手的手指微微发颤,指节泛着青白。
"你还好吗?"晏新一把拎起晏琳的背包,探头去看晏清的脸色。
晏琳拧开矿泉水塞进晏清手里:"慢点喝。"冰凉的塑料瓶壁凝着水珠,沾湿了他汗湿的掌心。
车门打开的瞬间,热浪像一堵无形的墙迎面撞来。
晏琳刚踏出车厢,就被扑面而来的湿热空气糊了满脸,呼吸都为之一滞。七月的暑气黏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铁轨上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站台轮廓,连空气都在高温中微微颤动。
"这哪是下车——"晏新把T恤领口扯得老开,"根本是跳进蒸笼吧!"
站台的水泥地烫得能煎蛋,晏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球鞋,橡胶鞋底似乎都要被热气熔化了。汗水立刻从额角渗出,顺着太阳穴滑到下巴,最后"啪嗒"滴在滚烫的地面上,转眼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远处卖冰棍的小推车冒着白雾,冰柜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滚落。蝉鸣声从站外的榕树上传来,嘶哑又绵长,像是被太阳晒得喘不过气的呐喊。连铁轨缝隙里钻出的野草都蔫头耷脑,叶片卷曲着抵抗毒辣的阳光。
晏琳用手扇着风,却只搅动出更燥热的气流。她后颈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站台广播里的女声也仿佛被热浪蒸软了,拖着长长的尾音:"百站到了——"
晏清眯起眼睛,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汗珠。出站口的方向,热空气形成扭曲的透明波纹,像一道晃动的水帘。他下意识去摸矿泉水瓶,却发现瓶身已经被晒得微微发烫。
"快走快走!"晏新推着两人往前冲,"再晒下去我要融化了!"
三人逃也似地冲向出站通道,身后,列车与滚烫的铁轨相撞,发出"嗤——"的一声长响,很快消散在灼热的盛夏里。
站台上的人流像潮水般涌动。晏新打头阵,晏清殿后,把晏琳护在中间。热浪裹挟着汗味、香水味和泡面味扑面而来,晏新的后背贴着晏琳的书包,前胸几乎要撞上前面的旅客。晏清的手臂虚虚环在她身侧,像一道摇摇欲坠的护栏。
"借过!借过!"晏新扯着嗓子开路,声音淹没在广播声里。
晏琳的辫子被人群挤散了。发绳不知掉在哪个角落。她踮起脚尖,突然看见出站口处——
"外婆!"她猛地挥手。
阳光像聚光灯般打在出站口的铁栏杆外。外婆踮着脚挥舞的遮阳伞上印着褪色的荷花,外公举着的接站牌歪歪扭扭写着"欢迎宝贝"。两个老人银白的发丝在烈日下闪闪发亮,像两簇温暖的烛火。
晏清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矿泉水瓶在手中发出轻微的咔响。
"走啊!"晏新拽了他一把。
外婆的视线越过汹涌的人潮,突然定格在晏清身上。她拍了拍外公的胳膊,两人同时踮起脚,把接站牌举得更高了些。“阿清,这边这边"
“这字丑得跟我有一拼!"晏琳踮脚戳了戳接站牌上那行歪扭的铅笔字,发梢还挂着外婆刚给她扎好的草莓发绳。
晏新得意地昂起下巴:"我十岁写的!那年你们把我弄丢了半小时!"阳光穿过车站玻璃顶,照得他鼻尖上的雀斑闪闪发亮。
外公的手掌重重落在晏清肩上,带着烟草味:"坐了那么久的火车,辛苦了。"粗糙的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晏清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终于等到你们了。"外婆掏出手帕给晏清擦汗,突然"咦"了一声,"这孩子怎么瘦得跟豆芽似的?"她布满皱纹的手捏了捏晏清的手腕,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晏琳和晏新对视一眼。那场持续一周的高烧,病床上苍白的脸,还有深夜输液室里冰冷的座椅,突然都涌到嘴边。但晏清轻轻摇头,于是晏新夸张地扑向外婆:"我也瘦了!您摸摸!"
"去去去!"外婆笑着拍开晏新的爪子,却从编织袋里变出三根老冰棍。包装纸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晏清注意到接站牌边缘已经起了毛边——那道铅笔划痕,像是被人摩挲过很多次。
外公突然把接站牌塞进晏新手里:"拿着,传家宝。"斑驳的硬纸板背面,十岁的晏新用蜡笔画了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晏新的手指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笔迹。车站广播正在播报到站信息,人流如潮水般从他们身边分开又合拢。外婆的遮阳伞在水泥地上投下圆圆的影子,像个太阳。
"走啦!"晏琳咬碎最后一口冰棍,木棍指着公交站方向,"外婆泡了笋子——"
"还有桑葚酒!"晏新补充。
晏清把接站牌夹在腋下,冰棍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外公扛起最重的行李走在前面,背影宽阔得像能劈开整个夏天的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