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楼梯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外婆领着三个孩子上楼。二楼的走廊尽头,三间相邻的卧室门都敞开着,穿堂风裹挟着稻田的气息掠过每个人的发梢。
"左边两间是你们的,还跟去年一样。"外婆的塑料拖鞋踩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推开最里间那扇漆色稍新的门,"阿清住这儿,被褥都是新晒的。"
晏琳探头望去——浅蓝色格子的空调被叠的整齐放在竹席上,竹席显然是刚用湿毛巾擦过的,在夕阳下泛着润泽的光。衣柜门半掩着,隐约可见几件叠好的棉质衣物,那是她和晏新每年暑假都会留下的旧T恤和及膝短裤,现在被外婆重新浆洗得挺括。
晏新已经猴急地冲进自己房间,随即传来翻箱倒柜的动静。"我的弹弓还在!"他举着个树杈做的玩意儿蹦出来,晒成小麦色的胳膊套进去年留在这里的白色T恤,领口已经有些松懈。
晏清却站在房门口没动。他的目光从刷得发白的藤编衣柜,移到窗台上并排放着的两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去年暑假晏新他们捉的萤火虫,如今早已风干成标本。蝉翼般的睫毛颤了颤,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我去帮外公烧火!"晏新旋风般冲下楼,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外婆拉开樟木衣柜第三层抽屉里,整整齐齐叠着两套新夏装。
晏琳一眼就看出是给晏清买的,因为她和晏新的衣服一般放在衣柜里——浅灰色的棉麻短袖,配藏青色及膝短裤,布料上仿佛残留着被太阳晒透后特有的蓬松感。
"上周三赶集买的。"外婆正往竹席上铺凉枕,手指在某个线头处轻轻捻了捻,"卖布的周阿婆说,这种料子吸汗不沾身。"
晏清站在窗边没动。阳光透过老式铁窗棂,在他脚边投下菱形的光斑。
"试试呀。"晏琳抓起衣服塞过去,触手是意料之中的柔软,是被清水泡透又经烈日烘烤过的棉布。
晏清接过衣服的动作很轻。
更衣室的门关上后,晏琳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听见金属纽扣磕到木凳的轻响,最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像是把脸埋进衣物里的深呼吸。
当晏清再次出现时,阳光正巧掠过龙眼树的树梢。崭新的衣裤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但袖口露出的手腕终于不再被闷得发红。他低头扯了扯衣摆,后颈的碎发间隐约可见一段白皙的皮肤——那是常年被校服领子保护着,从未见过阳光的领地。
外婆笑着点头,转向晏清:"挺合适的,看起来很精神"粗糙的手掌在晏清肩上轻轻一按,留下温暖的触感便离开了,她去厨房打下手。
晏琳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出来时,发现晏清坐在床边发呆。
"发什么呆呢?"晏琳故意把拖鞋踩得啪嗒响,看见晏清像受惊的猫般抖了一下。
晏琳正把长发扎成马尾,歪头看他:"想不想吃新鲜采摘的龙眼?"发绳上的小草莓坠子晃了晃,"今年的龙眼结得特别好。"
晏清眨巴下眼睛,喉结不明显地滑动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走吧。"晏琳转身时马尾辫扫过肩膀,"外婆肯定在问阿黄的事..."话音戛然而止,她感觉衣角被极轻地拽住了。
回头看见晏清僵在半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
"那个..."他的声音比窗外的蝉鸣还轻,"谢谢。"
楼梯下方突然爆发出晏新的大笑,混着电视里动画片的片头曲。晏琳眨眨眼,突然伸手拽过晏清的手腕:"叫上晏新一起,我们去爬树!"
她带着他跑下楼梯,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轻快的欢呼。晏清的手腕在她掌心微微发烫,却没有挣脱。穿过堂屋时,他们惊起一群在坝子边啄食的麻雀,翅膀扑棱棱的声音像突然响起的掌声声。
白日毒辣的太阳式微,暮色正以最温柔的方式降临人间。天边的云絮被夕阳酿成了蜜橘酱,层层叠叠地涂抹在靛青色的天幕上。晏新赤足踩在湿润的田埂上,脚趾缝里挤着黑亮的泥浆,肩头那根枯木的裂纹里蓄满了碎金般的光斑,随着他蹦跳的脚步簌簌抖落。
田垄窄得像新娘腰间的缎带,三个少年排成一串珍珠。晏新突然把枯木高高举起,在稻浪上方划出一道弧线,惊起数十只停歇的蜻蜓。那些透明的翅膀在夕照中忽闪,宛如撒向空中的水晶碎片。"当心戳到天老爷!"晏琳的笑骂惊动了更多生灵,稻叶间顿时腾起一片晶莹的翅膀云。
蛙鸣从远处地荷塘漫过来,和稻浪的絮语交织成歌。晏清忽然驻足——前面的晏琳正猫着腰,手臂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伸展。她的指尖距离一只碧蓝蜻蜓的尾羽只有寸许,发梢沾着的稻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整个世界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嗖——"
蜻蜓在最后关头振翅而去,尾翼在夕阳中划出一道蓝盈盈的流光。晏琳鼓起的脸颊被暮色染成蜜桃色,晏清急忙低头,却藏不住眼角溢出的笑意。
老龙眼树的轮廓在转角处浮现,苍劲的枝干上垂挂着累累果实,青黄相间的龙眼簇拥成串,像古树佩戴的翡翠璎珞。晏新扔下枯木的声响惊飞了树冠里的麻雀,他猴子般蹿上树干时,树皮簌簌落下金色的碎屑。
晏新骑在树杈上,突然眼睛一亮:"喂!我们来比赛怎么样?"他轻轻晃着腿。
"比什么?"晏琳仰着头,双手拢在嘴边喊道。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晏新摘下一串龙眼,在手里掂了掂:"看谁能找到最大的那颗!"他故意把"最大"两个字拖得老长,"输的人明天要给赢家当一天跟班!"
"你耍赖!"晏琳跳起来去够低处的枝条,"你在树上当然能找到大的!"
刚刚一直安静捡果子的晏清突然开口:"那我们都上树。"他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耳尖微微发红。
晏新和晏琳同时瞪大眼睛,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
"天哪天哪!"晏新拍着手往下探头,"晏清主动要爬树!"
晏琳笑而不语,她知道晏清会爬树,而且可以爬很高。
晏新麻利地滑下树干,拍了拍晏清的肩膀:"好兄弟!我教你,先踩这个树瘤..."
晏清抿着嘴,非常轻巧地把手搭在粗糙的树皮上。几步就爬到了树上。
晏新目瞪口呆,没想到晏清这小子居然深藏不露。
当晏清终于骑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时,三人都笑了起来。他的头发里夹着片树叶,T恤也皱巴巴的,但眼睛亮得惊人。
"开始!"晏新一声令下,两个人立刻在枝叶间翻找起来。
晏琳眯起眼睛打量着高处的龙眼串,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突然转身,捡起晏新丢在地上的那根枯木。
"看我的。"她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
晏新挂在树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晏琳把树枝塞进枯木顶端的裂缝里:"喂!那是我的金箍棒!而且没有说可以使用工具"
"现在升级成'如意龙眼钩'了。也没有说不能使用工具呀"晏琳灵活的手指转动着枯木,很快将树枝卡进分叉处的裂缝。她踮起脚尖试了试,Y字形的夹口刚好能卡住龙眼串的茎部。
晏清从较低的树枝上滑下来,好奇地凑近观察。他的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树皮屑,眼睛里闪着少见的光彩:"这样...真的可以?"
"看好了!"晏琳瞄准高处一串金黄色的龙眼,缓缓举起自制工具。Y字夹口精准地卡住了果串的根部,她手腕轻轻一转——
"咔嚓"一声脆响,饱满的龙眼串稳稳落在夹口中。
"太狡猾了!"晏新从树上探出身子,差点失去平衡。他的裤腿又被树枝勾住,发出危险的撕裂声。
晏清接过那串龙眼,指尖感受到果实沉甸甸的分量。阳光透过薄薄的果皮,照出里面晶莹的果肉轮廓。"比我们摘的...都大。"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惊叹。
晏琳得意地晃了晃工具:"这叫智慧取胜。"她又瞄准另一串龙眼,"而且不用爬那么高..."
"不公平!"晏新急得在树上直跺脚,震落几片树叶,"这不算数!"
晏清突然伸手:"让我...试试?"
晏琳把工具递给他,站在身后指导:"对,慢慢转...不要太用力..."
当晏清成功摘下第一串龙眼时,三个人的欢呼声惊飞了整树的麻雀。过足了采摘瘾,他们围坐在龙眼树下,身边堆着小山般的果实。晏新嘴里塞满龙眼,含糊不清地说:"明天...我也要做个更厉害的..."
远处,炊烟袅袅升起,三个身影在夕阳下分享着胜利的果实,连影子都染上了龙眼的甜香。
"看我这个!"晏新举起一颗龙眼,足有鸟蛋大小。
晏琳不甘示弱:"我的更大!"她手里的果实圆润饱满,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晏清没说话,只是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龙眼——表皮金黄,圆得近乎完美。
"哇!"晏琳凑过去,"这颗...好像最大"
晏琳笑着把最大的龙眼举起:"冠军诞生了,是我们晏清同志。"
晏清抬头看着她掌心的果实,忽然轻声说:"是...我们一起赢的。"
……
远处,外婆呼唤吃饭的声音随着晚风飘来。三个身影追逐着跑向炊烟升起的方向。
暮色渐浓,三个影子在田埂上纠缠嬉戏。晏清修长的身影时而与晏琳的重叠,时而将晏琳完全笼罩。归巢的麻雀从他们头顶掠过,翅膀搅动的气流里飘着稻花与果香。当最后一缕金光隐入远山时,龙眼树的剪影变得深邃,而少年们的笑声仍在暮色中清脆地跳荡,惊醒了藏在草丛里的第一只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