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

    翌日一早,扶桑敲开顾时安的屋门。

    他刚醒没多久,穿好衣服后就坐在窗前发呆。

    昨夜睡得晚,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眼神惺忪,同他这个人一样,似乎笼着一层薄雾,让人看着就想起蒙蒙细雨,淅淅沥沥,绵长又轻微。

    “今日想做什么?”扶桑问。

    她推开窗,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猛然清醒。

    顾时安不再迷糊,“看书,练字。”

    这是他每日都要做的,纵使他倒背如流,纵使他抄写过上万次,他依旧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扶桑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正要开口自然地引出接下来的话,忽然又听他说:“还要洗衣服。”

    是了,那个在魔界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人伺候着的小殿下,如今也要凡事亲力亲为了。

    扶桑的内心一阵愧疚,但她表面不显,依旧平静地问他:“我们做些别的事好不好?”

    顾时安不解。

    扶桑哄着:“我给你找了个私塾,在那里,你会学到很多东西,慢慢的,也会都明白你看的那些书的意思。”

    那些孩童启蒙读物,怪物看过写过,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可他依旧迷茫,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怪物。

    没人纠正他的品行,他便靠杀戮来学会生存。

    怪物最缺少的,是理解,等他理解了那些文字,也会慢慢明白何为善恶,何为对错。

    他需要被教导。

    经过这些时日相处,顾时安不再无动于衷地接受安排,他发出疑问,“为什么?”

    扶桑道:“你不想知道那些字是什么意思吗?”

    顾时安下意识点头,他的确好奇,可没一会儿,他又慢吞吞地摇头。

    “不想。”

    他还在惧怕陌生的事物。

    可他的眼神却带着迟疑,没那么坚定。

    扶桑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他吃软不吃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故作难过道:“可是我想让你去。”

    “我还以为,你会听我的话。”

    话音未落,顾时安就急了起来,他伸手用力地扯着她的衣袖,瞪着眼,虽然面无表情,可扶桑却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名为焦急的情绪。

    他太着急了,忘了说话,先一步做出动作。

    等他反应过来,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我……我没有……”

    这话听起来像是狡辩。

    他垂着头,道:“我听你的。”

    像是为了强调,他又说:“我全都听你的。”

    扶桑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两人吃过饭,收拾好了就出门。

    南章书院坐落于虞城东部,是此地规模最大的私塾,当地孩童都会去那里求学,那里远离闹市,背靠青山,两侧紧挨着画铺和诗会楼,一整条街也见不着吃喝玩乐的场地,乃是极佳的传业授道之地。

    就算学不了多少内容,耳濡目染也是好的。

    私塾有规定,从不半路收人,扶桑又是送礼又是说尽了好话,甚至卖起了可怜,交谈许久才勉勉强强让傅时安留下来。

    她走到哪,顾时安就乖乖跟到哪,他一言不发,目光也不肯分给旁人半点,只一心盯着扶桑,依赖至极。

    私塾里的夫子见了他木讷寡言的模样,更对扶桑的谎话深信不疑,真的认为他一定是幼时摔坏了脑子才会如此。

    否则,本该朝气蓬勃的少年郎怎么一副呆傻迟钝的模样。

    就连领路的男人也在心里暗暗惋惜:多俊俏貌美的少年郎,怎么就遭遇不测成了傻子呢,真是天道不公。

    顾时安察觉到他的视线,一双漂亮地眉眼冷冷地望过去。

    他还不知道扶桑背着他扯了一个弥天大谎,害他名声受损,扶桑让他乖乖在门外等,他就乖乖在门外等着他们结束谈话。

    他很听话。

    视线相撞的刹那,男人突感后背一凉,如芒刺背般,他无端地觉得恐慌,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神,悻悻然地收回视线,心里犯怵,那点惋惜之情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加快脚步,三人很快到达讲学的屋外。

    屋子两侧的窗柩悉数打开,从走廊望去一览无余。

    屋内光线明亮,清晰可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杨木做的书案整整齐齐地排落着,约四五岁的孩童们坐在其间,正摇头晃脑地读书,坐姿端正,声音朗朗。

    顾时安停下脚步,表情变得古怪,像是不悦,又像是在羞愤。

    扶桑假装不知地问:“怎么了?”

    顾时安别开头,垂眸道:“我不是小孩。”

    他怎么能和小孩一起听学呢?

    这岂不是……

    岂不是……

    他想半天才没想到合适的词,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不对,这样想着,他的头低得更狠了,颇有一种谁劝也不好使的架势。

    扶桑走过来,“你从没去过私塾,当然要从头开始。”

    她说的是有几分道理。顾时安晕乎乎地想。

    可他全然忘了,作为魔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他无须踏入凡间简陋的私塾,同一群普通孩童作伴听学,照样能读书识字。

    扶桑又开始叹气了,眉眼低垂,唇角下撇着,又郁闷又无奈:“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听我的。”

    这招屡试不爽。

    顾时安立马缴械投降:“我听你的。”

    扶桑的表情立马阴转晴,她过去亲昵地轻抚顾时安的头顶,拖着长长的声调笑道:“时安,你怎么这么听话呢。”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夸赞,舒服地眯起眼睛,像只慵懒的黑猫,甚至悄悄踮了踮脚,希望得到更多的抚摸。

    他也想唇角上扬学着她的模样笑一笑,可却硬生生忍住了。

    他记得,自己笑起来并不好看,她不喜欢。

    他只好永远挂着面无表情的面具,任由眼睛流露出最真挚的情感。

    绝对依赖,绝对服从。

    两人进门,跟授课的夫子说明缘由,便坐在了最末尾。

    顾时安实在惹人注目,读书声渐渐变小,许多孩童投过来好奇的眼神。

    还是年迈的夫子严厉地呵斥一声,他们才收回视线继续读书。

    顾时安也有模学样地捧着书卷,表情也很严肃,眉头紧紧蹙起。

    他多次尝试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读不出。

    小小的矮凳,小小的书案。

    身高体瘦的大怪物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他的胳膊肘紧紧挨着大腿,膝盖比书案还高,场面滑稽又诡异。

    扶桑咬紧下唇,不动声色地偏开视线,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等她听不见动静,一回头,恰好同顾时安哀怨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扶桑实在没忍住,笑了一下。

    顾时安瞪大眼,一声不吭地埋下头,借着书卷微微挡着自己的脸。

    又羞又恼的。

    扶桑看到了他泛着红晕的脖领和耳垂,红得几乎滴血。

    过了一会儿,那股羞意似乎被时间消磨掉,他如蜗牛一般慢吞吞地抬起头,抿着唇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嘴巴蠕动着,发出很轻很轻,几乎察不可闻地读书声。

    她第一次听他读书,即使声若蚊蝇,但吐字清晰,如山间清泉淌过岩石,泠泠作响,听得人抛却世间一切烦扰,静下心来。

    年纪小的孩童精力旺盛,很难坐得住,等夫子讲完课,便在屋内和走廊追逐打闹,闹哄哄的,直教人听得心生烦躁。

    顾时安对此感到厌烦,好几次险些动手,都是扶桑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抚他。

    怪物很凶,但一哄就好。

    他不再动怒,像只被顺毛的黑猫。

    倏地,两人听见夫子的呵斥声,“孟昭昭,你今日又来得这么晚!”

    抬眸望去,便瞧见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小孩,正被训得头也不敢抬,小声嘀咕着应答:“知道啦,知道啦。”

    呆头愣脑的,显然也没听进去多少。

    顾时安认得他,那个该死的,可恶的,偷枣的小孩。

    他顷刻间攥紧拳头,对扶桑凶狠道:“我讨厌他,我不想见到他。”

    若还在魔宫,怪物是说一不二的至高权力者,但在这神秘的秘境,教书育人的私塾,却由不得他乱来。

    扶桑故作苦恼地叹息:“可是,我已经交过钱了,不能退还的。”

    出乎意料,顾时安没有共情,反而很严肃地板着脸,认真道:“那就抢回来。”

    他不是在开玩笑。

    魔族天性爱抢掠,强者为王,将掠夺和霸占视为正常。

    扶桑喃喃道:“倒也不必如此……”

    那小孩被夫子训斥完,刚抬头便瞧见怪物,果不其然被吓得“啊”了一声,好似遇见什么张牙舞爪的洪水猛兽。

    夫子拍拍他的小脑袋,道:“喊什么喊,还不赶紧回去复习功课。”

    小孩急忙捂住嘴,停留原地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蹑手蹑脚的,弓着背,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他最终在顾时安左边落座。

    竟这般巧,扶桑觉得不可思议。

    顾时安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发问:“怕我,为什么过来?”

    小孩胆怯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风雨欲来,他鼓足勇气道:“怕,但是……”

    扶桑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她看见那小孩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自己,口无遮拦道:

    “但是那位姐姐说,你吓唬我,她会教训你,上次就已经……已经狠狠打过你的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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