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热待查”这个诊断哪怕是在现代医学里也种棘手的病症。
下个月全锦赛就要开赛了,她已经错失建桥杯,绝不能继续在全锦赛上表现得稀里糊涂。
“窦先生。”
趁着沈乔和赵迟分头去缴费和与医生交谈的空挡,她一直钉在床边不肯挪动的窦简招了招手。
窦简的眼神很好,她的手指才稍微活动了几下,人就麻溜地迎了过来。
“怎么了小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他屏着呼吸,两只大掌扶住裴舒,眼珠子紧张得上下来回打转,目光在裴舒身上逡巡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
“哎啊,我没事儿。”
她双臂一张,挣脱束缚,压低嗓子问道:“你开车来了吗?”
窦简不明所以,身子倒比思绪反应得更快,先点了点头,而后才开口:“小殊,你是要去哪儿吗?”
没办法,他对于裴舒的要求几乎存在着一种本能顺从。
“好,开车了就行。”她呢喃着自言自语,抬手便利落地拽掉了手上的针头,掀开被子跳下病床,胡乱抓起床脚的外套就往外走。
这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吓坏了窦简,他急慌慌地想要阻拦,却又不敢使力。每每那只从针眼里汩汩冒出静脉血的纤细手掌挡来时,他除了退却,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两人在纠缠间走到了走廊上,与恰好返回的赵迟撞个正着。
“小舒?!”
赵迟在围棋界里人送外号“佳公子”,不仅是他那张英俊脸蛋儿,更是因为他沉稳冷静的行事风格,不论在赛场上遇到什么样的局势都能面不改色,实现逆风翻盘的次数也不在少数。
这位“佳公子”完全失去了表情管理,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他此刻的面容都算是委婉,眼下正指着裴舒大吼一声:“你要去哪儿!”
一瞬间,几乎医院廊道里所有眼睛都齐刷刷地都望了过来,无数道目光全部汇聚在了正一前一后站在楼梯口的两人。
“怎么了?”
沈乔手里拿着缴费单子,恰巧从楼道里上来,仰头就看见裴舒站在面前。
“乔乔,快拦住她!”
赵迟回过神,一面小跑过来一面喊道。
“啊?!”
“快跑!”
裴舒一把抓住窦简的手腕,拉着他就往楼下奔去。
“慢点!慢点!小殊,你慢点!”
“少废话!快跟上!”
空气加速流动卷起的风声在耳畔呜呜,周遭一切事物似乎都在此时远离。仅剩下手腕上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仿佛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真实的存在,其他的一切人,一切事,一切东西,都已彻底化作了虚无。
我们一起,盛大地逃离这个充满纷扰的世界。
宛若此间,只有你我。
如果能将人生定格,窦简愿意这一刹那永恒。
“快快,他们追上来了,快开车!”
周二的上午,南琢玉道场里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学员教师没一个不正常在岗,一如过去数年的每一个平凡工作日。
除了一辆突然造访的奥迪R8。
车门打开,裴舒蹦了出来。
“小殊,小殊!等等!”
窦简迟半步追了出来,急匆匆地朝她跑了过去,“一定要现在就打谱吗?你刚从医院出来,再休息休息不行吗?”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再说了我不是已经答应了让你那个中医朋友来瞧瞧嘛?真不说了,一会儿我要不记得那些棋谱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道场内跑去。
“小殊!别逞强!有什么不舒服马上打给我!”
裴舒背对着他挥挥手。
窦简无奈,都怪姬和怎么也打不通电话,他只好亲自去找人,不然他绝不会舍下裴舒一个人的。
“小舒?你怎么来了?”
裴舒刚出现在门口,胡成爻一眼就发现了她,疑惑道:“今天学校里没课吗?”
“胡老师,您这儿有空白棋谱吗?麻烦您给我拿一册。对了,还有笔也帮忙借一只,拜托了。”
虽然对她这幅风尘仆仆,魂不守舍的模样深怀疑虑,至少有十个问题卡在嗓子眼里,但胡成爻依旧极其自然地按照要求为她拿来了想要的东西。
裴舒接过册子和笔,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便开始动手复刻出在梦境里看到的棋局。
胡成爻见她这幅模样,就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她的心思已经全部沉浸在棋里了。
职业棋手对于棋谱的记忆力往往惊人,有时甚至可以过目不忘。
这当然也是有时间限制的,瞬时记忆的保存时长通常也难以长久,所以裴舒才会这么着急要从医院逃出来。
没办法,谁让她每次一生病不论是医生还是朋友,都会不约而同地禁止她参与下棋这一项需要耗费大量心力和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活动。
一局,两局……三十六局。
近三个小时过去,裴舒将梦里的棋谱重新绘制了出来。
她拂去额间细密的汗珠,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解决了,终于解决了。
在那一次高烧后,脑海路时不时冒出的棋路和这三十六局棋正好能全部对上。
裴舒仰头软绵绵地倒坐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略有些发黄的天花板,大脑里却一刻不歇地进行着棋局内的计算。
“小舒来道场了吗?”
嗓音雄厚威严,语气慢条斯理,态度不紧不慢,听着像是个很有涵养的中年男子。
只是这个声音一出,裴舒像是见了猫咪的老鼠,蹭地站了起来,浑身绷紧得像是根木头。
“老师。”
南琢玉背着手踱着步子悠悠地朝她走来,到近前时却停了下来,细看了看她的脸色,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赵迟和乔乔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说你带着个陌生男人从医院里逃跑了。”
“我……”
她刚想开口解释,却只见南琢玉笑着摆了摆手,“不用说了。既然你出现在了这里,那我想你跑出来也是为了下棋吧。”
裴舒紧张得咬住了下唇,点了点头。
南琢玉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棋盘和敞着的棋谱,走过去在对面坐下,顺手拿起棋谱便开始对照着落子。
“小舒。你以前经常问我,为什么不能让你和其他师兄师姐一样休学去下棋。现在这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老师。我,我还没有想到。”
南琢玉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放在你师兄师姐的身上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或者是换了任何一个职业棋手,也都不会发生。”
“老师的意思是,我太鲁莽冲动了,还远不具备一个好棋手基本素质吗?”她问道。
“恰恰相反。”
南琢玉叹着气放下了手里的棋谱,抬起头来望着自己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小徒弟。
裴舒八段,今年十九岁,还要过两个月才满二十。
哪怕一再拦阻她参加各类比赛活动,她依旧是最快达成八段,最年轻世界级冠军的女棋手。
“小舒,你太执着,太痴迷了。”
他的语气唏嘘,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年那个瘦削羸弱,沉默寡言的小小人儿。
那道弱小身影早已无法与此时这位高挑俊秀的少女重合,唯有眉眼中对棋的追求,经年不变。
“对于其他棋手而言,围棋是生命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于你来说,围棋几乎是生命的全部,特别是赢棋。”
“我…”
裴舒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可…一个棋手不正应该是这样吗?”
“凡事,过犹不及。”
南琢玉道,“你长大了,老师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压着你。但老师希望你,能多为自己着想,为身边关心爱护你的人着想。”
她不解地蹙了蹙眉头,沉吟思索片刻,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老师,我记住了。”
是记住,而非懂得。
“记住就好,来来。”
他招招手让裴舒坐下,“我看你记了很多新谱,应该是要找人复盘的吧。正好,我们一起看看。”
在她复盘的同时,窦简差点将整个楚南市翻过来。
“姬先生!你的手机一直在响,可能是有人有急事找您。”
球童开着观光车绕球场找了半天,终于在障碍区的人工湖畔在到了正在张望的姬和,一路小跑着把手机给他送来。
姬和闻言顿了顿,不慌不忙地摘下手套,接过手机打开一看,几十通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全是来自同一人—窦简。
这人自从移动电话被发明出来的那一天算起,累计给自己打电话的次数都比不上今天。
他莫名地有些心虚。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播过去,一通电话再度响起。
果然又是他。
“……喂?”
不接终究不好,在铃声响到末尾时,他最后还是一咬牙按下了接听键。
“你在哪儿?”窦简问。
“我,我在打球呢。”姬和听到了对方话里的森然寒气,嘴瓢打了个磕巴。
“翠鸣湖?”
“是啊。”
“你现在立刻,马上到南琢玉道场去。给你二十分钟,要是我到了你没到…”
“二十分钟?!”姬和大叫起来,“你当我开得飞机啊?这时候快晚高峰了知道吗?连一个小时都够呛。”
窦简似乎并不接受这个十分合理的解释,只冷冷道:“我不限定你用任何一种出行工具,只要你能按时赶到。”
姬和被搞一头雾水,仍企图和他讲道理,“不是。到底出了什么事,非得要找我啊。”
窦简道:“我要你去瞧瞧小殊。”
他怔愣了一瞬,随即便想通了,这世上除了裴舒,还有什么值得窦简如此激动的?
“小殊?她怎么了?”
“她接触过我两次,都出现了心痛的症状。昨晚晕倒后起了高热,一直昏迷到了今早,医院检查不出问题。”
听了这番描述,姬和的表情随之严肃起来,“行夷,你先别急。小殊那边,我马上就赶过去,保证最快的速度。”
“你记得,一定要越快越好,不然一会儿她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