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

    深秋晚上七点,太湖饭庄包厢。

    裴舒坐在位置上默默喝着椰汁,脑子里仍在复盘事态是如何发展到如此地步的。

    明明在出门前还是争锋相对的三人,现在携手去了楼下点菜,把她一人安置在这里留守。

    “说吧,你接近小舒到底什么盘算?”

    上一秒还在嘻嘻哈哈假笑的沈乔在包厢门合上的刹那就换了面孔,刚走到楼下,她便迫不及待地向窦简发出了攻击。

    “沈小姐,没必要这么咄咄逼人吧。”

    裴舒不在身边,窦简的态度也似乎起了些变化,脸上的标准笑容犹在,笑意却不达眼底。

    “少来。”

    沈乔不耐烦地一摆手,“你这样的人我从小到大见得多了,见小舒漂亮又单纯就想巴巴地往上凑。还打什么下棋的幌子,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窦简轻勾唇角笑了笑,过分漂亮的深色瞳仁藏在无机质的玻璃镜片后,叫人看不清情绪,“我承认我是在追求裴舒八段,可这有又什么问题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理之自然。沈小姐如今佳偶在侧,倒见不得别人好了?”

    “你!”

    “窦先生。”

    赵迟罕见地展露出这般冷峻神情,“你如果正大光明地追求小舒,没有人会横加干涉。但据我所知,你先是找到楚南山河表示要求投资,条件就是让小舒陪你下棋,又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小舒哄到家里去。算起来你们认识还不超过三天,这么做是不是过分了?”

    过分?这就过分了?我还和她求婚了呢。

    窦简在心中暗思道。

    “就是!”沈乔紧接着道,“昨晚我们就是去你家接的小舒吧?明明昨晚走得时候那么不高兴,结果今早又去了,你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窦简侧首轻轻一笑,声色明朗清脆,反问道:“迷魂汤?”

    “你们以为裴舒是什么人?三岁小孩?”

    随着字音咬断在舌尖,他嘴角的上扬弧度也逐渐消散,“我知道你们是替她着想,想要保护她,甚至连同意出来吃饭,装出一团和气的样子也都是为了不让她为难。但她真的需要这份自以为是的保护吗?她需要别人来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吗?她做出了违背你们设想的行为就是脑子不清醒,是喝了迷魂汤?”

    沈乔嘴巴刚动。

    “还有。”窦简切了个气口对着她说道,“你凭什么觉得你对象的棋力就一定强过小殊?就因为他是九段?”

    “那我告诉你,小殊迟早有一天会胜过他。她就是最有天赋,最完美的棋手。于我而言,没有她,围棋不过是一场游戏,没有任何意义。”

    这话简直听起来像是一个不懂围棋的人气昏了头说得痴话。要知道在对局中,女子棋手对上同段位的男子棋手胜率常常不过三成。

    三人回到包厢时,裴舒已经喝完了一听椰奶,正在硬着头皮和服务员商量着要点茶水和免费小零食。

    率先进门的是沈乔,她见之大喜过望,也顾不上她还有没有在生自己的气,赶忙问:“乔乔,菜点好了吗?我好饿啊。”

    沈乔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脸上的表情也古怪极了。宛若被打翻了颜料的画卷,各种情绪都混合在一块儿,难以教人看出她到底是喜是忧还是怒。

    倒是落后半步的窦简听到后一个大踏步上前,连忙答道:“点了点了。有清蒸白鱼,油爆河虾,还有银鱼炖蛋,烂糊鳝丝,上汤娃娃菜和千张包子。包子马上就来,你先吃点垫垫。”

    赵迟跟在最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与裴舒说话。

    太奇怪了。

    真的太奇怪了。

    他敢以自己的过去二十年的围棋生涯起誓,这个窦简从没在裴舒的生活范围里出现过,半点认识的可能性都没有。

    但他却对裴舒出奇的相信与了解,相信她在围棋上的无限潜力,熟悉她的每一场对局。任凭抽问一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绝非不懂装懂,盲目崇拜。

    只有棋圈的人才会明白,这有多么难得,就算是沈乔和赵迟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到这个地步。

    同时窦简还十分了解她的偏向爱好。尤其在刚才点菜的时候,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把小舒喜欢的菜色给报了出来,甚至连不吃葱花少放盐这样的特殊癖好都一清二楚。

    “哦。”

    裴舒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回复,索性哦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既然菜已点好,大家也该入席落座了。

    沈乔和赵迟分别列坐在她一左一右,窦简恰好在正对面,四人围坐在一方圆桌上,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满室里一时静得呼吸相闻。

    现在的局面,饶是对人情世故和环境氛围最迟钝的裴舒都觉察出了不对劲。

    不是刚才还一起去点菜了么,怎么回来之后关系又恢复到了在她家门口对峙僵持的版本?

    她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裴舒想着想着就低头闭上了眼睛,曲起两手食指,用关节用力抵住太阳穴。

    “小殊?”

    “小舒?

    叠声呼唤在耳畔回荡,她不愿让人忧心,便勉强自己使劲抬起头来。

    怎料痛感愈发强烈,几乎要凿穿她的大脑。

    “小殊!”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裴舒看见了一双惊恐心碎的赤红双眼。

    那是她看不懂的感情浓度。

    棋谱?

    裴舒发觉自己手中正握着一册棋谱,扉页上工工整整地用行楷写着“文殊奴”。

    周遭事物古色古香,身上也换了衣裙。

    “三娘,就是…文殊奴?在益州声名鹊起的棋士,与州府诸名士对弈相争连胜三十六局的文殊奴?”

    熟悉的低醇男声在耳畔响起,言语中的惊诧撼然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三娘?难道又是那个梦?

    “文殊奴的确是我。这与人争胜…倒记不清了。不过听来,也像是我能做得出的事情。”

    她说话时随手翻动着手中棋谱,裴舒的目光立马便被其中的内容吸引。黑白二色在一十九路纵横中各种排列在眼前稍纵即逝,执黑之人的棋风也渐有变化,既有“宁崩不失势”这类以攻代守到极致的路数,也有到后期对全局视野的均衡把握,凌厉而不失周密…

    此人的棋风与棋路与裴舒的偏好风格如出一辙,不,她简直就是像是个在棋道上更精深,更老练的裴舒。

    快醒来!她要把这些对弈棋谱通通复刻出来,去找老师复盘!

    可惜她在这梦境中终究只是个过客。

    “好了不得。难怪三娘先邀本王手谈,而后再言其他。以棋观人,明心见性,可比说什么真实多了。倒是我故意在你面前卖弄,还问你要不要让子,委实是自不量力了。”

    她轻笑着微微摇了摇头,认真道:“弈棋乃我平生之志,自然是诚秉一心,力求得悟。郎君夙愿并不在此,没什么好比较的。”

    身侧人听得这话,也相和着她笑了起来,笑声里透出道不尽的欢愉畅快。

    “三娘,这‘文殊奴’一名何解?”他问道。

    “我幼年时体弱多病,来益州前曾落水,险些丧命。叔父曾闻若使小儿侍奉尊前,就能得了菩萨庇佑,从此百病全消,平安顺遂地长成。这州府城中,香火最是鼎盛昌隆当属信相院,院中供奉的是文殊师利菩萨。故此我便号‘文殊奴’。家中长辈唤作‘小殊’,取得是菩萨座下小奴之意。”

    “小殊...三娘,日后我也唤你‘小殊’,好不好?”

    “名字而已,郎君随意便是。”

    “那…三娘也该改了对我的称呼。”

    她不解,眨了眨眼,长睫轻颤,疑惑道:“何解?”

    “天下这么多男子,有张郎君,李郎君,刘郎君,个个都郎君。小殊只唤‘郎君’,我怎知你唤得是谁?”

    裴舒檀口微张,怔愣着望向男子,“外边再多郎君,又不是府上的。若要唤旁人,我自当说明姓氏。”

    “不妥不妥。人人是独一无二的,可这点明姓氏也有一大帮人呢。我姓窦,纵使唤作窦郎君,难道宗室里的窦郎君能和我这个窦郎君比吗?”

    这人分明是耍起了无赖,她也只好由得他去,索性接着话道:“是是是,比不得。那还请我的窦郎君指教,该如何称呼你是好?”

    此话既出,窦简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眼中的得意似要满溢出来,略一扬下巴,神秘兮兮道:“我这个名字乃是先帝所赐,里头可大有玄机呢。母亲曾在睡梦见一青狮入腹,后来就有了我。陛下便因此梦为我起了小名—青猊。”

    他顿了顿,偷瞟了眼裴舒脸上神色,见她笑意盈盈,心中愈发快活,“所以小殊,当唤我青猊才是。”

    窦青猊?

    “青猊…青猊…”

    “小舒?小舒?你说什么啊?小舒?阿迟,快按铃叫医生!小舒这是不是在说胡话啊!”

    沈乔双目泛红地拍打着赵迟,声音里带着哭腔,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顶上的白织灯跃动着光闪。她低俯着身躯,尽可能地将耳朵凑过去,企图从那正昏睡在病床上人的呓语里辨别出字句来。

    不能醒,不能醒。

    裴舒听了满耳朵的废话调情,那本至关重要的棋谱却还没能多瞧上两眼。任凭她如何想办法控制这位“三娘”的行为想法,也始终没能如愿。

    “小殊,醒醒!不能再睡了,求求你,快醒过来吧。”

    梦中人嗓音与在此刻与耳边的声声呼唤相似极了,裴舒甚至以为是青猊在唤她醒来。

    醒来?

    醒来就能看棋谱了吗?

    “小殊。棋谱就放在在家里的玄关,想不想看?那你醒过来,好不好?醒来之后,咱们就回家打谱下棋…”

    打谱下棋?

    “喂!你这人到底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心脏被狗吃了?都这个时候还看什么棋谱下什么围棋啊!你是不就是还嫌害她不够啊?早就不应该让你留在这里的!小舒这次有什么三长两短……”

    “闭嘴!”

    窦简突然低喝一句,短促而有力,一股令人畏惧的威严立时朝沈乔压去。

    她被骇得打了个激灵,霎时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刚才那一瞬间对面人身上突然爆发出的气势,仿佛他当真是位生杀在握的上位者,能以一言定人死活。

    醒来…就有棋谱?

    眼前的黑暗很是嘈杂,裴舒使出浑身力气,勉强将眼皮抬起一丝间隙。

    “李医生。这边请,小舒她刚才一直在念叨什么也听不清楚。我们不清楚那个是不是就叫做“谵妄”,麻烦您快看看……”

    裴舒继续努力着尝试睁眼,一次,两次...

    最终彻底成功。

    但她没有看到棋谱。

    只看到了个穿浅蓝色急诊制服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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