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敢讨厌江白圭。
那年过年时,他们巷子的几个,被盛樱里用爆竹炸牛粪,抱头鼠窜。浑身臭兮兮的不说,冯敢弄脏了新衣裳,偷悄悄回家时还给阿娘揍了一顿不说,他们几人当真是颜面扫地啊!
那个年过得很不开心!
冯敢从家里爆竹上偷悄悄拿了几个,又挨着冷捡了牛粪,大摇大摆的跑着去找盛樱里“寻仇”!
只是,盛樱里不在家,倒是碰见了从巷子外回来的江白圭。
嘿嘿嘿~
小冯敢双手揣在身后,颐指气使的喊他过来。
那时的江白圭就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了,背着书袋走近。
小冯敢脸上的欢喜几乎抑制不住,他得紧紧闭紧了嘴巴才能不笑出声来,只是——
他背着身点着那塞进牛粪的爆竹,正要往江白圭脚下扔,手臂却是被一只手钳住,小冯敢晃了神,吱哇乱叫着让他松开。
江白圭充耳不闻,倒是盯着他还抓着牛粪爆竹的手,幸灾乐祸道:“啧,你的手要炸掉了。”
小冯敢:!!!
他慌着手脚想要扔远些,可一哆嗦,扔到了自己脚底下,砰的一声——
“哇哇哇……”
“我屁股没了……”
他哭了。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混着牛粪味。
江白圭没走开,歪着脑袋欣赏他被炸了屁股嚎啕大哭的狼狈模样。
这厮是个狠茬儿!
虽说那时还是江白圭领他去了崔杦家,但是!他们围观了他的红屁股!
“没什么大碍,就是烫着了,涂点儿伤药,一会儿就不疼了。”老头儿说。
但小冯敢哭得伤心,抽抽噎噎,凄凄惨惨戚戚,他的脸面没有了,屁股也没了,怎一个伤心了得?
这事江白圭没说出去。
冯敢更是不会到处嚷嚷落自己的威风啦!
只是他知道了,这厮!不!好!惹!
之后两条巷子打架,他都是闷头揍盛樱里和邓登登的。
这会儿见着江白圭,冯敢一双眼睛木鱼似的瞪着,片刻,心里余音绕梁似的“哦——”
章柏诚也难得愣怔了下,他是知道盛樱里几人担忧江白圭在京城遭遇不测,这才从应天赶来……
说句不好听的,章柏诚都不以为他还活着。
时至此刻,陡然相见,江白圭还摇身一变成了“大人”,怎能让人不惊叹?
只眼下不是叙旧问话的好时候,章柏诚敛起神色,恭然道:“大人客气,此地至凤阳城还有百里,要在天黑前进城,咱们得快些赶路了。”
“就依章百户所言。”江白圭颔首道,说罢,将帘帐放好,示意可以走了。
冯敢领路在前,章柏诚压阵在后,中间是一辆并不朴素的马车。
一路上,冯敢心口抓心挠肝儿的痒,频频回头。
一行人进城时,天色已然黑透。
迎接官吏的府邸前亮着灯笼,孟州没穿胄甲,一身素色长袍,摇着柄扇,颇又些羽扇纶巾的儒雅。
一炷香前,已有人快马加鞭的回来禀报,此番来议和的官吏,竟是一位着青袍的年轻男子,不是信中所说的宰相大人。
虽如此,孟州还是等在了府邸前,颇做足了姿态。
待得马车停下,那位掀帘下车,孟州迎了上去,面含三分笑道:“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府中已略备薄酒,静候大人,还快请进。”
“有劳了。”江白圭行礼道。
冯敢无语望天,翻了记白眼。
说话还变得文绉绉了呢,倒不像是他们小巷子里光屁股长大了啦。
“……冯敢,你……”
“是!”冯敢昂首挺胸,一双眸子烁然,边应声边看去,心口咚咚被锤子敲了两下。
他才没有说坏话呢。
孟州被他这嘹亮的一声应得猝不及防,话音顿了好片刻,方才又找回来那没说完的。
“……你带着兄弟们自去用宴,接风洗尘。房舍都安排好了,一会儿会有人去寻你。”
冯敢重重点头,“是!”
孟副将军竟然记住了他一个总旗的名字!
哎呀呀呀……
一行人踏着月辉进去了。
身后脚步声叠叠,各自忙碌。
绕过影壁,进了堂院。
檐下灯火憧憧。
孟州笑了声,道:“方才竟是忘问了,大人瞧着年轻,恕我一时不知,大人贵姓大名?”
“担不起将军如此,”江白圭微微侧身颔首行了半礼,“免贵姓江,名白圭,此番跟随老师前来,才得以有幸瞻仰将军风采。”
江白圭说着笑了笑,又道:“早前便听老师说,万将军麾下有两位得力领将,一位擅斧,有力拔山兮气势,一位擅谋,有羽扇纶巾风姿,某还未见前者,但得见后者,实在幸甚至哉。”
孟州眉梢微不可察的动了动,面上端着的笑半分不变。
他已然够虚伪了,眼前之人倒是大有青出于蓝的意思啊。
“哈哈哈,我一舞刀弄枪的,哪敢与孔明先生相提并论,江大人实在盛誉。”
“将军自谦,”江白圭摇首道,又说起另一事,“此次议和,本该是老师前来,只案牍劳形,再加上一路奔波累着了,在途中病了,实在起不得榻,但老师说,议和是大事,耽搁一日,边城将士们便苦累一日,这才命我不得伺候榻前,尽快来见诸位将军。”
孟州神色霎变,担忧至极道:“王相身子可还好?如今可否大安了?”
“劳将军挂念,下官途中也得老师来信,已能下榻,只是路途遥远,少不得还需数十日,是以,老师信中叮嘱,要我与诸位将军商议,尽早与鞑靼详谈议和之事,若有不定,快马加鞭去信,万万不可耽搁两国和谈。”
孟州借着厅堂中明亮的灯火,又将眼前的年轻人打量一遍。
面如冠玉,气定神闲,话说得滴水不漏。可太年轻了,瞧着也不过及冠年岁,议和这样的大事,王相竟然敢放心的全然交付给他?
心中思忖,面上不动声色,孟州颔首道:“既是王相之言,自然无不遵从。”
说话间,几人迈进厅堂,酒菜早已备好。
“江大人上座。”孟州又道。
“多谢将军抬爱,”江白圭笑了声,有些促狭的意思,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青袍,继续道:“只下官六品都察院都事,何敢越过将军前头去?将军请上座才是。”
孟州笑了两声,推辞不过,只得在上首落座,又道:“章百户一同入席吧,今日你们郑将军巡营,还是得你作陪。”
“是。”章柏诚面无神色的在江白圭对面落座。
歌舞夜宴,接待官员一向如此。
孟州余光朝下首扫了眼,忽而叹了声气,道:“不比从前繁盛,京城的玉台春难寻,是以,只得备了咱们凤阳的宣酒,也不知大人可否喝的惯,实在是招待不周啊。”
江白圭弯眼笑了笑,好似没听出其中的试探,“玉台春名贵,下官往京城科考之时,也听得其名贵,只某不爱酒,今日便是无玉台春可品,也非是憾事,将军实在不必惭愧。”
孟州:“哦,不知江大人哪里人氏?”
章柏诚饿了一日,抓着筷著还没吃上一口,净听他们虚与委蛇了,突然,一道目光朝他落来——
“实不相瞒,下官与章百户是旧相识,”江白圭说着一顿,与对面之人四目相对,又悠悠补了一句,“一个碗里吃过饭的那种。”
章柏诚:“……”
……操!
不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