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芷园火光冲天时,丁氏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高高窜起的火舌,突然走马灯一般,回想起自己在侯府生活的这近三十年。
她本是出身平京的世家大族,未出阁前也是千娇万宠的闺阁小姐,有过万千憧憬,憧憬话本子中的儿女情长与风花雪月。
直到家中请先帝主婚,让她嫁与岳阳侯。
那是她这辈子苦难的开端。
他是先帝亲封的侯爷,年轻时曾跟随先帝四处征战,先帝临去前,他上交了兵权,从此在京中养老。
在她嫁进来前,府中早有七位妾室,育有五位庶女,她进府后,第二年便生下了嫡长子,隔了几年,又生下女儿。
岳阳侯生性木讷,少言寡语,就算是在干劲十足的床上,他的表情也依旧是冷冷淡淡,与他所行之事截然相反。
没有丁点情趣可言,也不如话本子里描述的那般——少年将军封侯拜相,意气风发到惹人遐想。
侯府的生活无趣又无聊,几个妾室时常争相到她这里耍心机斗来斗去,若稍有不慎斗丢了性命,也是着人抬到义庄,或是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了事,不几天,新的妾室便又接进府来,如此循环。
而身为家主的岳阳侯,看待这些从来都是冷眼旁观,任由内宅后院鸡飞狗跳,他端坐前院,双手扶住手杖,不置一词,什么都不管。
可在外人看来,岳阳侯仿佛爱极了他们这些家眷。
平京城谁人不知阿瑜是岳阳侯的掌上明珠,若不然,如何养的出那般娇纵跋扈的性子?
可实际却是,娇纵跋扈,是岳阳侯对阿瑜的要求。
都是展示给外人看的。
内里什么样,只有他们这些局内人才明白。
儿子继承了岳阳侯的能力与外貌,自幼没有养在她身边,与她不算亲厚,她们在后院的处境他看在眼中,却从未置喙过一句,早早上了战场,就算是凯旋归来,也只是匆匆过来问安,便扭头回了军营。
性子像极了这二十几年的岳阳侯,果然是谁养的就像谁。
再到后来,她偶然发现书房内一个暗格中藏有几封书信,未写署名,薄薄的几张,好奇之下拿出来看,方知各方面冷淡的堂堂岳阳侯,也曾鲜衣怒马,春风得意马蹄疾。
少年将军啊,怎会不意气风发呢?
是她没那个福分,没赶上好时候罢了。
只可惜挚爱死在了战场上,还是他亲手送了人上路。
少年将军爱上敌方将领,哈哈,丁氏双眼被火舌燎到刺疼,这般疼痛,却不及那些被拐杖毫不留情抽打在身上时的三分。
有多疼呢?
当年出嫁前,她远远望过岳阳侯的身姿,英伟挺拔,丰神俊朗,很符合她在话本子中看过的那些,更符合她看过之后的诸多幻想。
嫁给他应该会很幸福吧?
嫁给他,哈哈。
主屋门被外力推开,她双眼迷蒙,恍惚间仿佛又一次回到出嫁前,望过去时,好像再次见到了那个让她怦然心动的俊朗侯爷。
丁氏喜极而泣。
“死便死了,放了火倒也省得收尸——你以为放了这把火,奚禾郑氏她就能不嫁了?”
丁氏依旧在笑,眼神逐渐空洞,她站在桥上眉眼低垂,看见那位她即将要嫁的侯爷似有所感地回头朝她这边望,不知是不是瞧见了她,或是见着了别的有趣的东西,忽而展颜一笑。
那才是她朝思暮想过的郎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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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瑜在无人的平京城中奔跑,北街那么大,大到好像这辈子都跑不完,她跑到腿软脚软,却一刻也不敢停,胸腔里强提着一口气,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这口气泄了,她便再也没有往前的心气。
母亲泣血的声音好像仍在耳侧:“跑,带上这些钱,有多远跑多远,最好离开平京城,不要去找你哥,最好找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最好把这张脸也毁掉,阿瑜快跑,千万千万,不要再被抓回来了!”
而她甚至连带着母亲一块逃离都做不到。
她想她这辈子应该都没办法忘却,当母亲说出让她自己逃跑时,她心中是如何松的那一口气的。
她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不知是她贼心未死,还是惯性使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目之所及,竟已能看见那块硕大的牌匾,那是她心心念念多年,偷偷盯着上面“康平王府”几个烫金大字不知多少回的地方!
年少时想嫁的人,直到现在成了个老姑娘,也还是没能嫁成。
眼睁睁看着他娶了镇国公府的大小姐,眼看着他为了那个女人,让正妃之位空悬这么多年!
她失神地望着那道大门,痴痴地幻想有朝一日成为王府主母后的光景,那时候她应该会将她的父亲狠狠踩在脚下吧?区区一个侯爷而已,哪里能同她这位王妃相提并论?她敬他时,他便是王妃的父亲,她若唾弃他,他便只是一滩烂泥。
直到一声呵斥响彻耳边,“闲杂人等,休得靠近王府!”
郭瑜骤然回神,愣愣看着眼前的王府门房,恍然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前。
“阿壮,你竟不认得本小姐?”
“哪里来的失心疯,这里是王府,不是乞丐该来的额地方!快滚!”
“要饭要到王府门口,还真有你的!”
“去去去,南街义善堂早上就开门放粥了,小爷我今天心情好,就大发善心给你指个明路好了!快滚吧!”
郭瑜本就跑到脱力,面对门房阿壮的推搡根本没法招架,只能一步步退回到临界处,最后仰躺在地。
阿壮临走前,还“呸”了她一脸。
郭瑜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两侧,内心恶心至极。
今日以前,阿壮哪次见到她不是点头哈腰,极尽谄媚,哪一次不是!
哭够了,郭瑜艰难爬起来,试了试双腿,仍然有些疲软,勉强站起来,她最后一次回头看向王府那块牌匾,回过身离开。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远,更不知走到了哪里,天黑漆漆的,耳边总会听见脚步声,好像是侯府护卫在四处搜罗她的踪迹,郭瑜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看见胡同就进,路过巷子就钻,七拐八绕后终于失去全身力气,倒在了一处小楼前。
昏睡时迷迷糊糊睁开眼,她目光扫向楼上挂着的匾额,似乎是“丝绦堂”。
完了,父亲的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她,可她真的跑不动了……
“姑娘,她这是唱的哪出?咱们不会还要把人给救了吧?”
“她不倒在别人家,偏偏睡在了这里,相逢即是缘,捎带手的事。”
“奴婢瞧着她这模样,应该是没受伤?”
“脱力而已,昨夜岳阳侯府后宅起火,想来就是跟她有关了。”
韵采不客气地扒拉几下郭瑜,“喂,醒醒了,日上三竿了!”
郭瑜一动不动,眼睛死死闭着,表情略显狰狞,显然是做了什么怪异的梦。
韵采只好躬身下去,在郭瑜耳边轻声说:“郭大小姐,你爹岳阳侯来抓你啦——”
郭瑜突然睁眼,直挺挺坐起来!
韵采原本是秉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嚣张跋扈如郭大小姐,内心里竟也如此惧怕她的父亲,以至于到了听都不能听的地步?
“姑娘,神奇不神奇?”韵采抚掌而笑。
袁彦无奈摇头,低头看着郭瑜,“还能站起来吗?”
郭瑜直眉楞眼地看向袁彦,像是不认得她,抑或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过了好半晌,她才从呆滞中逐渐清醒过来,嘴唇蠕动几下,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发出什么声音,双手拄地,勉强站直。
经过几个时辰的休息,她的体力恢复上来一些,起码不会像昨夜那般,劲儿一松就不省人事。
郭瑜整个人蔫蔫的,全然没了往日的气焰,抬头看向小楼匾额,确认自己昨天并非幻觉,她是的的确确在这个地方睡过去许久,且幸运的没有被发现。
她在平京城生活了二十几年,好像还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不过也不奇怪,不说整个平京,就是北街这一处,土生土长的人一辈子也不见得把所有地方都逛遍。
“这是什么地方?”话说出口郭瑜才惊觉自己的嗓子竟哑得不像样,口干舌燥。
袁彦目光指了指上面,“如你所见。”
即使现在这般落魄,郭瑜还是没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你是从家中逃出来的?”
“关你什么事?”
韵采不客气道:“大小姐,我劝你现在还是收敛收敛自己的臭脾气,如果你乖顺些,我们姑娘兴许还能帮帮你,倘若你还是那么不知好歹,那么就请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我们也乐得清闲,姑娘也不会惹来一身腥!”
郭瑜眼圈通红,一张脸紧绷又僵硬,似在脑海中天人交战,此刻日头还没完全冒头,但远处已经有些商户开始打开门板准备开张了,频频侧目她们这边,保不齐其中就有认识她的,再去父亲那里告密,那她岂不是又一次白白浪费了机会!
“抱歉,”郭瑜有些艰难地开口,这两个字她实在不擅长说,自打记事起,似乎都是旁人同她说,“我父亲岳阳侯意欲将我嫁给奚禾郑氏,我不愿意,他便将我软禁在家,几次出逃无果后,昨夜母亲点燃了我的屋子助我逃脱,我先前被家中护卫险些打断腿,所以一路逃到这,确实没力气了。”
韵采与袁彦对视一眼,了然道:“平京城谁人不知岳阳侯是出了名的宠爱女儿,掌上明珠呢,原来竟是这样宠爱的?”
郭瑜垂着眼,神色冷淡无波,“我说的句句属实,你若不信,自可亲自去岳阳侯府调查。”
韵采啧啧道:“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真不愧是少年成名且封侯拜相的大将军!”
郭瑜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只盯着袁彦道:“你若能助我脱困,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如果我让你杀了康平王呢?”
郭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到语塞。
“你为何……”
袁彦没让她继续问下去,“试探一下而已,不必当真。”
不知为什么,郭瑜总觉得她这句话才是试探。
“进去吧,你先吃些东西,然后再去洗个澡,梳妆过后再来与我谈交易。”话音方落,里面像是掐着点一样,门随之而开。
郭瑜更加震惊。
据她所知,这位薛家嫡长女自幼走丢,幸亏有薛尚书的坚持不懈才终于将人找回,回来之后也不见有什么水花,更没听说过她有过什么事迹。
可就在刚刚,郭瑜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好比刚出狼窝,又入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