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瑜被人领上二楼收拾,韵采视线追过去,直到再望不见她的身影,这才回头对袁彦说:“姑娘,昨夜的事基本弄清楚了,的确如郭大小姐所说,是她母亲点燃了卧房中的帐子,进而屋中所有烛台都被打翻,火势一开始其实没那么大的,后来是有人从外面泼了油,这才将整座屋子连同东西厢房一并给烧着了。”
袁彦微微挑眉,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也许是她们母女俩就是这样商量的,但即便如此,这位郭大小姐,心真不是一般的狠。”
“能用就行了。”
韵采点点头。
袁彦道:“世人所展现出来的大多数母亲的形象,或者说大多数人认知中的一位母亲的形象,她就应该是无私的,对子女的爱就该是时时刻刻准备奉献自己的。这其中有言传身教,有市井传统,或者说是潜移默化,让作为母亲的她们自己也形成了这样的观点念头,让她们在产床上第一次抱住自己孩子的那一瞬间,彼此之间产生了情感关联,便将自己锁进这座牢笼当中,一辈子心甘情愿。”
“同理,作为孩子,无论男女,亦会自然而然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极少数作为接受这些馈赠的人会良知未泯给予回赠,但也只是极少数了。”
韵采道:“奴婢觉得母亲愿意奉献这件事本身没错,只是作为接受的那一个,比如郭大小姐,她也太没良心了些。”
“这就该归咎于他们岳阳侯府的传统了,不是该我们管的事,况且薄情寡义的人总比重情重义的好用许多,各取所需,没有丁点的心理负担。”
“是奴婢想错了,姑娘说的在理。”
袁彦拍了拍韵采,问道:“明秋那边有什么进展?”
“郭夫人崔氏已经在着手看日子定婚期了,明秋惯是个会为自己争取的,哄得崔氏恨不能将她当场供起来。郭二近段日子对她也没那么抗拒,好像已经可以接受了,也吩咐下去,说明秋可以自由出入他的卧房。这样一来,崔氏更是事事依赖她,只恨不能立刻马上让她成为郭家人。崔氏怕期间再出什么幺蛾子,给国子监请了长假,应该是要到婚后稳定了再去上职了。”
“知道自己要什么,就会心无旁骛往那个目标去奔,”袁彦拨弄着笼中鸟雀,轻声说,“路都给她铺好了,若再不济事,就得换别人了。”
韵采点头道:“所幸她是个可堪大用的。接下来就等着她在郭家收集材料了,以她的能力,姑娘需要的东西应该很快就会送出来。”
“绯绯那呢?”
韵采忍不住笑,“她啊,药都是成倍成倍的下,那位王如今只晓得自己夜夜笙歌,实际却是连绯绯的手都没拉上过!他还派人去文四那威逼利诱了一番,软硬兼施,文四‘迫于’他的淫威,老老实实签了文书,保证今后他以及他的家人再不去找绯绯的麻烦。”
袁彦温和一笑。
“按照这个进度,绯绯那也快成了。”
袁彦垂眸,八年前所有参与镇国公府一案的人,已经尽数被她握在手中。
看似两袖清风的祝大学士,看似十分为民生着想的礼部尚书郭汝明,看似不争不抢的康平王司空朔,看似谁也不靠单纯想在京中养老的岳阳侯。
当然了,还有宫中那位看似贤明却妄图长生不老的一国君主。
以及,那个危急时刻当了缩头乌龟以为可以坐享齐人之福的四殿下司空槃。
“姑娘在想什么?”
袁彦回过神,淡声说:“没什么,只是复盘一下。”
韵采立刻明白这简单一句背后的内容,想了想说:“如今当年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安插了咱们自己人,但好像宫中那位四殿下姑娘却一直未动?”
袁彦神色冷淡下来,“我那时候年纪尚小,过去这么多年,许多事物都快记不清原本样子了,但唯有一件至今都没能忘却。”
“是什么?”
“那年长姐及笄,家中为她商议亲事,原本属意的便是宫中那个老四,长姐与他曾在宫宴上见过一回,彼此都有些好感,我还记得当时说到他的时候,我就躲在门边往里面瞧,恰好见到她微红的脸,”袁彦眼中逐渐露出丝丝笑意,“可是后来长姐却嫁进了康平王府,我太小了,根本不知道那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猜也猜得出个大概。”
四周安安静静的,韵采看了眼袁彦的神色,没敢接话。
片刻后,袁彦像是不吐不快,再次开口道:“康平王去宫中求娶,长姐被宫中赐婚前,司空槃竟连争取一番都不敢,却只敢私下里约见长姐,埋怨长姐,屎盆子一股脑全扣到长姐头上,反将他自己摘了个干净!”
“对于他,我不会假借他人之手,别人迫害镇国公府,落井下石,基本都摆在明面上,只有他,就好比阴沟里的蛆,胆小怕事,遇到事就只会做那缩头乌龟,眼里心中只有他自己那点利益!”
“祝大学士为何暗地里会支持他?他一个常年半在君侧的人,那么多身居高位的都没得个好下场,唯独他见到了先帝的最后一面,还在太庆帝的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怎会是个简单之人?太庆帝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个黄口小儿的稚子而已,什么心思还不都是一目了然?所以当初长姐被迫嫁进康平王府,背后不是没有他将计就计推波助澜!”
袁彦冷笑,“可惜了,千算万算,自以为是那个既得利益者,最后还不是落得个竹篮打水!”
还记得她亲手送祝大学士上路时,那张已然苍老到像个树皮的脸上,诸多的不甘与憎恨,那双圆瞪的眼,直到下葬也没有一个人能将之阖上。
“半辈子的谋划,哈哈,不过就是场笑话而已,死不瞑目才是他应得的下场!”
“姑娘……”
袁彦摇摇头,“我没事。”
方才领人上去的管事小跑下来,对袁彦说:“姑娘,郭大小姐已经收拾妥当了,现在就让她下来?”
“可以。”袁彦坐到了主位上,立刻有人端茶与点心过来。
郭瑜换了身衣裙,边往下走边四处张望,显然还是没能搞明白,一个去年初才被人寻回的尚书府嫡长女,到底是怎么拥有的这样一间铺子。
印象中——好像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对她最清楚的记忆,还是前段日子瑞太妃府上的打春宴,当时她心情糟糕到极点,她又主动跑来触霉头,结果那一次,吃亏的却还是她!
袁彦颇有耐心地等着她过来,并不在意她的东张西望,反正什么她也看不去。
“你这里当真能躲得过我父亲的搜寻?”
袁彦看了眼韵采,后者立刻意会,开口道:“那当然,这一点郭大小姐尽管放心,我们姑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没有搞不定的事情!”
郭瑜显然不太相信,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父亲的那些手段了。
“郭姑娘半信半疑,我可以理解,只是事到如今,你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袁彦抬手喝茶,垂下眼。
郭瑜看了眼桌上的点心,喉咙不自觉滚了滚,她有些难为情,因为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如此狼狈,平日里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普通点心,此刻在她眼中都成了让人口水直流的山珍海味。
“我能先吃一些吗?”
话出口,郭瑜自己先惊讶不已,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像个乞儿,去向别家贵女讨要吃食。不过好像真应了那句古语——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了头,事情就瞬间变得简单起来。
“我饿了,能不能先让我垫垫肚子,再来谈事情?”
袁彦闻言一笑,撩起眼皮,伸手示意道:“请便。”
话音方落,厨房早就备好的餐食甜汤与点心便依次被人端过来,一一摆在了郭瑜面前。
郭瑜双眼放光,再无其他顾忌,更没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模样,提箸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袁彦不声不响地喝着茶,静静坐在主位上看着她。
时过境迁,任是谁都要体会一番身不由己,她再不是那个尚未及笄便情窦初开,胆敢当街拦路与长姐叫嚣的岳阳侯府大小姐了。
没多会,桌上的东西便被一扫而空,郭瑜不合时宜地打着嗝,仿佛撑到了脖子上,虽还是坐在原处,背却挺得僵直,连头也高高的扬起。
袁彦道:“去给郭姑娘拿些消食的东西来。”
郭瑜不说话,也不看袁彦,好像只有这样,她才不用在意任何事,她还是那个矜贵的侯府大小姐。
“吃饱喝足,现在来说说正事。”
郭瑜小心咽下涌上来的又一个饱嗝,沉默下去。
“你恨侯府吗?”
郭瑜心神微震,愣愣地看着袁彦,“什么?”
袁彦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没有得到确切的解答,郭瑜心跳越来越快,好半晌,她像是才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下去,似乎已然明了,点头说:“我父亲这些年,的确做了许多不尽人意之事,证据应该都在他的书房中,他没有销毁的习惯,还会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番——我先开始是不知道的,偶然的一次听到家中仆人提起书房打扫时有家奴不小心弄坏了什么被乱棍打死,我才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袁彦点点头,眼底有了些笑意,“很好,你不是个蠢笨的,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一点即通。”
郭瑜点头,“我会尽快将侯府地形图以及藏匿证据的地方画出来交给你。”
袁彦笑了笑,点点头。
“还有其他需要我做的事吗?”
袁彦不答反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可以给你庇护,保证岳阳侯以及他身边的人再也找不到你,但如果你自己有些想法,也可以现在同我说一说,能帮的,我都会尽量满足。”
郭瑜眼神复杂地看向袁彦,“你不过就是薛尚书的嫡长女,做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不成还要翻了天不成?我听说宫中已经给你赐婚瑞王府,你——”她像是忽然抓住了某个重点,“你难道是在为了未来夫家谋划?”
袁彦这次当真笑得真心实意了。
郭瑜见她那样子,便知道是自己见识短浅,异想天开。
“算了,你我无缘无故,怎会将私底下的事告知于我,”郭瑜声音平淡,没什么情绪起伏,认命道,“母亲让我寻一处无人认得的地方定居,我自小到大从没出过平京,今后也不想在平京城继续待下去,如果你有合适的地方,便将我送去那吧。”
“你为何不去投奔你兄长?据我所知,他此次征西,今后应是在那定居了。”
郭瑜摇头,“我与他向来不亲厚,况且如果父亲找到那里,兄长亦不会包庇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