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夏已至,热气熏蒸。正午的上京城街道的蝉鸣声叫得人心烦意乱,偶然几道稀疏人影也步履匆匆。人声冷清,唯有街巷两侧铺面中传来稀疏几句谈话。
“礼部尚书的儿子刚金榜题名,正是风光得意,结果上个月刚传出与礼部侍郎的女儿的婚事,这个月就离奇身故。若是一回也说的上一个巧,偏这事已经两回了。”那人谈话间压低声量,一副此事高深的样子。
另一人道:“礼部侍郎的女儿先前议婚就克死了一个,如今又克死一个,不知哪个命硬的敢娶他家女儿啊!”
这话说的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是我我可不敢娶!”又一人笑道。
哄笑声一阵阵响起,其中不乏夹带着对他们口中的“克夫女”的调侃戏谑。
最后是柜台上敲响的三声拍桌声将这阵哄笑压了下去:“哥们儿们说话我这做掌柜的没有插嘴的道理,可这议论闺阁女子的事好歹关起门来说,都是官宦人家的事,若人家计较起来,咱们生意还做不做了?”
此话一出,谈论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没了闲谈的声音,整条街道便更是乏味燥热,叫人没半点走动的心思。
约莫过了半晌,才有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滚滚车轮仿佛将酷热暑气全部带走,下午已至,街道上再次热闹起来。
马车在一处做吃食的铺面前停住,车上的人掀开了青布垂挂的窗帘,微微探出头,明眸似水的眸子打量了一天铺子门面,而后叫过丫鬟:“莲儿,你去给我买一碗面,浇头多放一些。”
“姑娘。”莲儿跳下马车,微微朝着窗户那边靠了靠,“是要肉浇头还是素的?”
“自是肉的,都吃几天素了?”车上的女子有些不耐,催促着丫鬟快些去买。
丫鬟却很是为难,犹犹豫豫不肯进去,最终又贴在窗户边,耐心与女子说道:“现下还在咱们准姑爷的丧期,姑娘好歹做做样子,不说带发修行一年为之祈福,至少也要戒荤些时日,做出一副人形消瘦的样子,才好堵住悠悠之口。”
“悠悠众口?”女子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再怎么堵,这克夫的名声是少不了的。自古男子娶妻,妻死便可即刻续弦,背负克妻名声的少之又少,甚至再装模作样地哭几场,还能得个深情的名头。而女子便要从一而终,夫死便要背负克夫名声,受人指摘,无论其多无辜多难以自安,世人都不肯放过她。”
“旁人刁难我就算了,我自己还刁难自己不成?”女子甩下一句“快去”,就放下帘子,不给莲儿再辩的机会。
莲儿悻悻地看了青布窗帘一眼,只好去了。
过了一会儿,丫鬟拿着一个食盒出来,小心地爬上了马车。
赶车的车夫将马车驶到前面街角人影稀疏处停下,给足车上的女子吃饭的时间。
女子无所顾忌,将一碗放了半个猪蹄子的肉浇头扯面吃得酣畅淋漓,更是将炖得软烂的猪蹄子利利索索地啃咬得只剩一根完整的骨头。
莲儿看着女子,面露无奈。
她这主子是礼部侍郎家中的嫡女,名唤孟夜白,近来变化极大。孟夜白父母疼惜,向来娇贵,端的一副高门大户的千金风范,从未吃东西吃成这般模样。
不过说起来,这点变化却不足为道。最显著的便是心性变化,明明前几日还因为第二任未婚夫惨死而愁容满面,自怨自艾,甚至在逛花园时心神不宁落了水,一连病了好几天。
如今却在病好之后,一改往日愁容,还说出了:“他死是他福薄,与我何干”这样的话。
正思索间,孟夜白吃空的碗已经递到自己面前。莲儿仔细收了碗,说去给掌柜还回去,于是下了马车。
孟夜白吃饱后就倚靠在车壁上放空,虽然此时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但马车中闭塞,刚又吃了一大碗热汤面,热汗从她额间流下淌进脖颈,藕粉轻纱的褙子领口黏腻地贴在身上,让她很是难受。
可能是去食肆的路程有些距离,莲儿迟迟不回来,孟夜白用帕子将身体擦拭了好几次都不济事,便打开马车门探出身体透气。
街角停下的马车本就招眼,孟夜白出来后,一抹亮眼的粉白撞进了行人眼里。
她本就姿容出众,否则不会在头任未婚夫死后,仍旧有络绎不绝议婚之人。而今她一席抹胸薄纱百迭裙,更是将她衬得秀丽灵动,就连被汗水贴在脸上的发丝,都增添了几分风情万种。
来往人群中不少人驻足将目光挂在孟夜白身上。
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如浪般袭来。
“是孟家千金孟夜白?当初有幸见过她一面,那般姿态真是终身难忘,本以为经年累月,她已经半老徐娘,不想竟这般水灵好看,简直比二八年华的姑娘还美!”
“孟家这个千金呦,就是入宫做娘娘都使得,正好让龙气压一压她这命格。”
“美则美矣,可惜一脸克夫相,恐怕没人能消瘦得起啊!”
“我看是美人蛇心,接连克死两个丈夫,还有闲情逸致出来招蜂引蝶。娶妻当娶贤,这种女人我看是不会有人要的。”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传到孟夜白这边,连马夫都忍不住提醒孟夜白回去避避风头。
孟夜白却视若无睹,在她这里她只能听见夸她好看的话,至于什么克夫,她只听一句就抛诸脑后。
说她没人敢娶。奇了,嫁人是什么好事吗?
孟夜白没下马车,只在马车沿上坐下。当今世道战乱平息,民风开放,女子亦可经商问学,她此举并不算是离经叛道。
在她出现后,街角行人便多了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却唯独没有说她长相欠佳的。
孟夜白对自己的风评很是满意,她本生的普通,在现代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透明,却在魂穿到孟夜白身上后,拥有了绝好的身世和绝美的容颜,那些不好的名声于她而言只能算是无伤大雅。
可惜原身竟因几句说她嫁不出去的话困扰,以至于终日愁绪万千,失足落水而亡,让她白白占了这个身子。
“姑娘。”这时莲儿喘着粗气跑过来,稍微平稳呼吸后,问道:“姑娘怎的出来了?咱们快些回府吧。”
孟夜白点点头,随后起身欲走进马车中,莲儿上前搭了一把手,孟夜白便自然而然搭上莲儿递过的手腕,然忘了帕子在手上,手上一松,帕子恰好被一阵风带去。
“我的帕子。”孟夜白忙回头去寻帕子下落。
莲儿一惊,“这帕子是夫人绣给姑娘的,丢了可不好,奴婢去追。”
她抬眼将目光定在被风裹挟着一抹白色上,然后拔腿跑去。但几次将要追到,帕子都会被风吹得更远。
渐渐她没了耐心,撑着膝盖擦拭脸上的汗珠,连帕子丢了之后怎么给夫人交代都想好了,却在转身放弃时,听见一句微哑沉稳的声音:“姑娘是在追着东西?”
莲儿回头看去,只见一匹红色骏马就在眼前不远处,目光上移,就见那白色帕子正被马的主人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着。
“多谢公子,帕子是我家姑娘丢的,劳烦你给我。”莲儿心中一喜,伸手娶接被男人捕获的帕子,却在看见这人的容貌后彻底笑不出来了。
男人长眉入鬓,目光低垂,薄唇微抿,矜贵冷冽。
捡到帕子的男人偏偏是宁国公顾臣衣,与老爷最不对付的死对头,莲儿顿时有些紧张。
顾臣衣将那帕子放在眼前端详了一阵,见到上面的“白”字,唇角微扬,随后目光看向远处的孟夜白,微微俯身将帕子递了下来。
莲儿惊喜顾臣衣竟然没有存心为难,忙奔过去将帕子接过,小心地当今衣襟之中,小声说了一句:“多谢宁国公。”
“东西要小心收好,丢了帕子事小,丢了别的重要物件可就事大了。”顾臣衣勒紧缰绳,将马调转方向,朝着孟夜白地方向回望一眼,骑马离去。
孟夜白魂穿后只保留了原身的一些记忆,在记忆中仿佛并没有骑马的男人的存在,所以在莲儿将帕子带回来后,她便问莲儿:“方才捡到我帕子的骑马的男人,你可认识?我看你们说了好几句话。”
莲儿惊诧地把帕子从怀里掏出来给了孟夜白,说道:“姑娘连他都忘了?宁国公顾臣衣啊!咱们家的死对头。”
“死对头?”孟夜白不解,“咱家怎么还有这么个位高权重的死对头?”
孟家清流之家,书香门第,不是向来不与人结仇吗?
“姑娘,自打你病了后就忘了好多东西。”莲儿叫车夫赶车回府,坐在孟夜白身边,“这事说来话长。”
行车途中,莲儿就仔细跟孟夜白说了他们两家结仇的因由。
原来宁国公府和侍郎府两代前曾做过亲家,彼时宁国公随先皇南征北战,助其登上皇位,后主动交托兵权,颇受先皇信赖,被赐居宁国公府,赏金万两,食邑百户,世代袭爵。
那时宁国公征战多年,生生误了终身大事,以至于年近四十没娶,官家便赐婚了孟家女。
彼时的孟家祖上刚得了一个新科探花之位,有个年仅十八的女儿,长得花容月貌,孟家祖上想着宁国公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又有爵位承袭,日后还能在官场对孟家助益,这是上嫁,便举全家之力凑了十里红妆将女儿送出嫁。
不想孟家女嫁到宁国公府后备受冷落,对方是个粗人,并不疼人,又因年纪日涨。满脑子开枝散叶,连着纳了七八房妾室。结果这七八房妾室有几个有了身孕,孟家女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焦急之下,孟家女听信偏方,吃了几个月伤身的坐孕药伤了身子才勉强怀上了一胎。生产时,却又遇宁国公最宠爱的妾室登门挑衅,嘲讽她只能生女婴,结果因急于产下婴孩求证在产后生了落红之症,没力气便高烧不治身亡。
孟家从女儿的陪嫁丫鬟那里知道这件事后,就上门讨要说法,要求宁国公处置爱妾,但对方执意不肯,反污孟家女善妒,将孟家人赶了出来。
孟家人无处说理,至此与宁国公府结下了梁子。甚至在孟家先祖死时,还与孟夜白祖父说:“以后孟家世代无论是否在朝为官,都绝不与宁国公府为善,不攀附,不折腰。要记住你妹妹是如何死的!”
孟家先祖合眼后,孟家就秉承这个理念直到现在。
了解全部因由后,孟夜白索性将帕子撕烂:“我不要他碰过的东西,这样宠妾灭妻的人的后代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进宁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