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不去,你烦不烦!”
叫王富贵的孩子许是真的烦了,突然停步转身吼道,眉宇间尽是厌恶与不耐。
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四五岁的孩子怔愣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人哇的一声哭了,眼泪珠子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你别哭啊,你先起来。”
王富贵有些慌了,上前拉他,想要把他拉起来。
无奈小孩子此刻脾气上来,仿若受了天大的委屈,不仅不起,还犟着劲在地上哭着打了个滚。
恰逢刚下过雨,这一滚当下便成了个泥娃娃。
“你别!”
王富贵急的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对不起,你别哭了。”
于是哭声惊天地泣鬼神,彻底响彻整个山坡。
王富贵整个人都慌了。
果不其然,哭声不止,引来了一群大人。
“娘。”
王富贵叫了一声,没人应。
挽着髻的妇人匆匆上前将地上的孩子捞了起来。
哭的凄惨的孩子见了娘,非但没收敛,反而哭的更大声了。
那妇人道:“别哭别哭,怎么回事。”
孩子终于止住哭声,却不料刚刚哭的太久,此刻反倒干呕起来,本就面黄肌瘦,这下皱巴着脸更是让人心疼。
缓了好一会,王平安打着哭嗝,两只肿的老高的眼睛看向王富贵抽泣。
“王富贵,他欺负我。”
意料之中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王富贵还是忍不住反驳起来:“娘,我没有,是他……”
“好了!”
妇人皱眉打断,轻拍着王平安的后背。
王富贵似乎还想在说些什么,可触及妇人不耐的眉眼,又沉默下来。
还能说些什么呢?得到的答案也无非是他是哥哥,是大孩子,要懂事。
“是我错了。”王富贵道歉。
妇人叹气:“富贵啊,这话你都说多少遍了,你怎么不往心里去呢?每次都这样丢不丢人啊。”
王富贵不语。
有人撑腰的孩子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妇人将站好的王平安又交到王富贵手中,嘱托好又离开了,今日山下赶集,要赶忙收拾好东西拿去卖,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耽搁,孩子小的还小,大的也不懂事,她也是造了孽,命苦。
大人们匆匆散去,留下看热闹的孩子们。
“王富贵你一个捡来的,还是个瘸子,再不听话,你爹娘不要你喽。”
“就是就是,你爹娘有了你弟弟,要把你卖了呢。”
孩子们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手里一空,王富贵瞧向王平安。
“我要你背我。”
“娘不让。”
“你不说娘怎么知道。”
王富贵不说话。
“你不背我就哭,把娘哭来。”
王富贵蹲下,让小孩爬到自己的背上。
“你一个瘸子,背个人不怕翻到阴沟里去吗?”
那是个稍大一点的孩子,王富贵认得他,他最喜欢和大人告状,上次这人告他偷钱,非说那钱是他的,那明明是他上山挖草药换的要攒着给娘的,偏娘一心想息事宁人,不听自己解释。
又是一阵嬉笑声。
王富贵专心看着脚下的路,并不搭理他们,一步一步,缓慢又稳妥。
见他不搭话,身后的孩子们愈加起劲:“瘸腿好,瘸腿妙,瘸腿的孩子没人要!”
“瘸腿好——”
“——瘸腿妙!”
“瘸腿的孩子——”
“——没人要!”
“王富贵!”
“没人要。”
“没——人——要!”
身后的孩子们张牙舞爪,王富贵的手紧了又紧。
不要惹事。
不要惹事。
不要给娘惹事。
打架娘会生气,他们说的不对,娘之前把他抱在怀里说自己永远是她的宝贝,说不会扔了他的。
他们说的不对。
少年低着头只顾往家走,他们说的不对,不对。
少年这般安慰着自己,脚下却是越走越快,山路本就崎岖,又刚下过雨,两脚一上一下,一个打滑,山坡上的一大一小眨眼就没了人影。
……
“瘸子背人掉下去了!”
“瘸子掉阴沟里了!”
“来人啊,瘸子翻下去了。”
半大的孩子们见出了事,回家的回家,找娘的找娘,如林中受惊的鸟群,一哄而散。
*****
“你说什么?”
“嫂子你快去吧,你家那两小子掉下去了。”
上一秒还和客人讨价还价喊得火热的妇人间一瞬间面上血色尽失,遥遥欲坠,声音发颤,几乎站不稳。
顾不上摊子,那妇人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王家嫂子你慢点。”
剩下的几个同村看着慌慌张张远去的女人一阵唏嘘。
“这王家嫂子也是造孽,遭罪啊。”
“谁知道呢?本来是好好的日子,哎。”
“怎么了这是?”旁边的一个摊子上的人凑了过来看热闹。
“你管那么多干嘛?”
“说说嘛。”碰巧那妇人是个好事的,往自己的糕点摊上抓了几块糕点塞到几人手里,又支了张椅子,摆足了听八卦的架势。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也不知是哪位知情人开了尊口,道起这家长里短。
话说这王家夫妇呢,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
这王铁匠手艺好,打的铁器结实好用,不愁卖。
王铁匠的婆娘赵梅呢,针线活好,绣的东西,她称第二,附近的没人敢说第一。
邻里街坊的,谁家女儿出嫁,定是早早要把她请过去做指导的。若是碰上两家都要嫁女儿,因抢人抢的面红耳赤打起来的事也是有的。
小小的一间屋子加一个院子,每日人来人往,热闹的不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两人感情也好,话说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哪能没点摩擦,拌两句嘴?
可偏偏这两人是个例外,明明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可别说拌嘴了,连红脸也是没见过的。
王铁匠在院里叮叮当当,他婆娘赵梅就坐在门槛上绣东西,见不得多恩爱,却平白让人艳羡。
如果非要说点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夫妻俩成亲数载,膝下没个一儿半女。
有人还趁着赵梅不在家就此劝过王铁匠,说日子也算过得去,有那个条件干嘛不去人牙子那领个人回来,总不能无后啊。
王铁匠背对着那人拎着大锤锵锵锵锵,也不说话。
烧的通红的铁块放入水中发出“滋”的一声。
那人接着劝:“知道你和你婆娘感情好,但男人嘛。”那人说到此处笑了:“左右是个妾,也越不到赵梅……”
那人话没说完,因为王铁匠转过身,将做好的菜刀“啪”的一下放在他面前,“好了,慢走。”
那人觑着他的脸色,不再多说,拿着菜刀悻悻走了,走出老远,呸了一声。
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再提这事了,提了人家不高兴,人家媳妇也不高兴,左右断后的又不是自己,触这霉头干嘛。
直到一日,赵梅在河边洗衣服,顺着河水飘来了一个木桶。
木桶里是个哇哇哭的男婴,被人扔了?怎么会呢?
赵梅抱起一看,才恍然大悟。
原是腿不一般大小。
说来也怪,赵梅刚把那孩子抱起来,那孩子就不哭了。
一双眼睛盯着赵梅看,赵梅的心当下就不知怎么的软了。
再后来呢?
赵梅抱着他回家和王铁匠一合计,这婴孩就有了个响亮的名字,叫王富贵。
村里人劝啊,捡来的孩子和亲生能一样吗?
那肯定不一样啊!
身世不明,还是个瘸子,小心养了个白眼狼诶。
王家夫妇哪听得进去,王铁匠当下就买了一直羊挤羊奶,王家婆娘抱着孩子爱不释手。
“这有什么遭罪的?”那好事妇人问道。
“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啊?”知情人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才接着讲起来。
要不说天意弄人呢?
这王家夫妇把那没人要的瘸子宠的跟命根子似的,结果在瘸子三岁那年,你猜怎么着,那王家婆娘有了。
第二年冬,王家就添了个小子,倒不是什么大胖小子,听当时的稳婆说,生下来时瘦的跟什么似的,哭声哼哼唧唧,断断续续,说句不好听的,那样子就是下一秒就要断气。
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亲生的,再怎么瘦弱不也比那捡来的瘸腿强?
邻里街坊这可睁大了眼等着看笑话,有了亲生的,谁还把那瘸子当宝?
“富贵啊,有了弟弟以后在你爹娘面前可要听话了啊,不然他们一个不高兴可不要你了。”
“可不是吗?这以后啊可要有点眼力见,别再闹着吃糖了,你弟换下来的介子赶紧收着拿去洗……”
“你们胡说!”
“怎么胡说?我问你你是捡来的不是?”
王富贵不说话。
“我再问你,你老子最近在干嘛?”
“打平安锁。”
“是给你的不是?”
王富贵又不说话了。
“我们哪里胡说?”
大人们嘻嘻哈哈打趣着三四岁的瘸子。
“怎么还哭鼻子了?”
“这可不能够啊,富贵。”
因不能够的事哭了鼻子的王富贵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可怜巴巴。
“你们一群大人欺负个小的,要不要脸?”
人群里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
“逗他玩的,小孩子嘛。”
“我呸。”
又是一阵嬉笑打闹。
王富贵就在这阵嬉笑打闹中吸溜够了鼻涕,一瘸一拐的回家了。
“富贵别走啊。”
“还笑,看一会王家嫂子来找你你怎么办!”
王富贵回家拿起了一旁的介子,边哭边搓。
屋里的赵梅听见外边的声响,喊道:“富贵?”
没人应。
赵梅下床,看见了水盆边的小小一只。
寒冬腊月的,在水盆边干什么,喊也不知道吱个声。
赵梅过去,将背对着她的人拽了过来。
一怔。
“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给娘说。”
小人不说话,打了个喷嚏。
“洗弟弟介子干嘛啊?不用你洗,快放下,冷不冷啊?”
赵梅搓着王富贵的手。
“怎么了这是?是不是他们又胡说了?”
四五岁的瘸子肿着眼,还是不说话。
赵梅大致明白了,领着他进屋,将他抱在怀里。
“富贵啊,他们是胡说的,富贵一直是娘的宝贝,娘怎么会不要你呢。”
妇人的怀里湿了一片,她抚着孩子的头气笑道:“还有啊,你这脾气要改,怎么是个闷嘴葫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