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安你别睡。”
山坡下另一头,半大的人背着摔破头的王平安正一瘸一拐,一刻不停跑的跌撞。
温热的液体滴到他的肩头,颜色鲜艳。
“我不睡……”
背上的人应道,声音很轻。
“对,不睡,你和我说说话。”
王富贵抱紧他一脚深一脚浅走的艰难,“你不是喜欢放竹蜻蜓吗?明天我带你去放好不好?”
竹蜻蜓?
王平安脑中浮现出王富贵的那只小巧的竹蜻蜓。
他的竹蜻蜓总能飞的很远很远,仿佛只要手掌简简单单前后一错落,那小巧的东西便能越过山坡,越过荒野,飞高飞远。哪像他的,跟块石头似的,又笨又重,早早就落下来砸在地上。
他好喜欢竹蜻蜓啊,尤其喜欢王富贵和他一起玩竹蜻蜓,虽然自己老是输。
可王富贵已经很久没带他玩了,任他怎么闹都不肯去。
“好,带我去放竹蜻蜓,就我小时候你老是带我玩的那个。”
脑子好沉,四周好暗,他好困啊。
他又张嘴,迷迷糊糊说了一句。
“不许耍赖,骗人是小狗。”
“骗人是小狗。你不许睡觉。”
“我不睡……”王平安重复。
“可是王富贵,我好困啊……”
“困也不许睡!”
背上没人应声,四周一片寂静。
“王平安!”
王富贵喊。
还是没人应声。
“王平安!”
“王平安!”
“王平安!!!”
王富贵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他害怕,他真的害怕。
怎么办?
怎么办?
他背着他拼命的往前跑,一刻也不敢停,嘴上一直喊。
“王平安!”
他声音颤着。
“王富贵,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背上的小孩突然开口,语气半睡半醒。
半大的孩子呼吸静了一瞬,随后就是张开嘴大口呼吸。
胸膛剧烈起伏,高悬的心‘啪’的一声落回胸腔,紧绷的神经松开,耳边是砰砰的心跳。
他听见自己说。
“对啊!我讨厌死你了!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快讨厌死你了!王平安!”
他真的快讨厌死他了。
良久,王平安撇嘴。
“……骗人。”
四五岁的孩子背在肩头算不上轻,更何况背他的也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瘸子。
汗水聚集成珠子,顺着王富贵的额头不断往下流,他又腾不出手来擦,只能任它流入眼中,酸涩无比。
“富贵——”
“平安——”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王富贵一个激灵:“娘!在这!在这!”
“富贵。”
赵梅听见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着往前跑。
“娘,弟弟——”
王富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梅的惊呼声打断了。
“平安!”
赵梅被王富贵被血浸湿的肩头吓了一跳,在看见王平安头上的小血坑时眼前发昏几欲要昏过去,还是旁边跟着她一起来的人扶了一把才算站住。
她将王平安从王富贵背上夺下来,一群人浩浩荡荡,急匆匆往前走。
一群人来的快去的也快,一眨眼就走远了,留下一个走不快的瘸子在后边。
背上一轻,看着前边走远的人,王富贵闭眼舒了口气,方觉得脚踝处疼的钻心。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蹲下来,双臂环着腿,肩膀一抽一抽。
王富贵一瘸一拐回家时已是黑夜,院里的灯还亮着。
他徘徊着不敢进门,可养的大黄狗不通人性,鼻子灵敏地嗅到熟悉的味道整个便活泛了起来,尾巴一摇一摇地站了起来激动地对着门口汪汪的叫,似是在问他为什么不进来。
眼一闭,心一横,“吱”的一声,王富贵推开门走进屋。
屋内是令人想死的寂静。
妇人坐在床头佝偻着身子,看着床上呼吸平稳的孩子,面无表情。
“娘。”
王富贵试探着叫了一声。
妇人没有应,他便站桩似的立在一旁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妇人沙哑着嗓子开口:“你还知道回来啊?”
王富贵不敢看她。
妇人起身去了院里,王富贵也跟着出去了。
“你来。”
妇人说道,王富贵不敢耽搁,瘸着腿走到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
“过来。”妇人面无表情。
王富贵又近了两步。
妇人看着面前的孩子,他已经长到自己腰部往上那么高了。
真快,明明昨天还是个会被别人三言两语逗弄哭的小不点。
真是,长大了啊。
“啪”的一声,极其清脆,王富贵的脸上便多了个巴掌印。
踉跄了下,王富贵很快又在妇人面前站好。
妇人问:“我怎么和你说的?”
王富贵不吭声。
“我说没说过不要背平安?”
“我说没说过平安身体不好你注意着点不要带他乱来?”
“我说没说过你是哥哥要好好爱护弟弟?”
“王富贵我说没说过你说啊?”
妇人凶狠地推着他问。
“说……说过。”
王富贵在剧烈的摇晃中低着头,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说过你为什么不听呢?啊?”
妇人赤红着眼厉声问。
“为什么不听?”
“对不起。”
“为什么不听?!”
“平安要我背他,我拒绝了,可他说我不背他就哭,我害怕,我以为没事的……”
王富贵低声说着,眼泪掉在地上。
“你哭什么?你委屈什么?我错怪你了吗?他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你害怕什么我会吃了你吗?!”
妇人猛地把他推坐在地,自己也跌在了地上。
院里的大黄狗老早被这二人的动静吓得汪汪直叫。
“倘若这次真的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和你爹交代?”
妇人喃喃说道,也赤红着眼掉了眼泪。
“这王铁匠有了儿子,那可不高兴坏了?又是打平安锁又是办满月宴的。”
“那捡来的瘸子呢?”
“还能怎么着,留着呗。”
“要我说何必呢?捡来的就是捡来的,再怎么着也养不熟。”
“也不一定吧。”
人群中有人反驳。
“不一定?”那人笑了起来,“你知道王铁匠是怎么死的吗?”
“你老汉走的时候,任别人如何说我可怨怼过你一句?”
赵梅坐在那里,自言自语。
“当初王铁匠上山砍树,那瘸子硬要跟着一块去。结果你猜怎么着?去的时候两个人,回来时就剩那瘸子一个了!”
讲故事的人眼睛瞟了一圈才继续说道:“瘸子慌慌张张跑回来的时候话都说不清楚,说是他爹摔下去了。我们一众人赶过去的时候那王铁匠哪还有命,凉了!”
“那和这瘸子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想想,那王铁匠是打铁的,平日里少上山砍柴了吗?那么多次,次次都没事,怎么就这一次出事了呢?再说那瘸子下山时恍恍惚惚的,你敢说和这瘸子没半分关系?你也不看看,王家那个自这事后对他的态度,那是不是变了,起先看不出来,日子一长,哪还有原先把他当命根子的那个劲。”
“当初你老子就这样走的,现在你要让你弟弟也这样走吗?”
王富贵猛地抬头,眼中由怔愣到不可置信:“娘,你在说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这次还不一定是什么意外呢。”
一群人没人说话,而后有人弱弱说了一句。
“你这一说,还真是,我见那王富贵对王平安,态度还真不怎么样,那王平安不老哭吗?说不定啊,这王富贵是看他娘对这小孩好,他心理落差大,这次逮着了机会……”那人说到此处止住嘴不再说,只留下一片众人心知肚明的空白。
“只是可怜了那赵梅,当初找她家那个的时候摔坏了手,也不肯再嫁,一个貌美的寡妇,带着两个孩子……”
八卦听个差不多,人也就散了个七七八八,也不知是谁幽幽叹了一声。
“你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故意这样的?”
“娘?!”
王富贵睁圆了眼。
“是不是我骂你你心里过意不去,脑子一时糊涂故意这样的?”
赵梅问。
“我没有,我不是!”
赵梅摇了摇头,她不信,这孩子长大了,也变了,他对平安,向来没什么好心思的。
上次平安在他面前摔倒,哭的那么凶,嘴都紫了。他面无表情就过去了,扶都不扶一下,哪怕是个不认识的人,也不该这样的。
她糊涂啊,从那时起,她就该上心的啊,怎么能,怎么能再放心把平安交给他带呢?
是自己糊涂啊!是自己害了平安受那无妄之灾。
“我真的没有!是我不小心摔下去的,真的。”王平安哭。
“你哭什么?你没有吗?你什么时候是个好哥哥,平安身体从小就不好,我早说过不要欺负他,不要欺负他。他受不得气,一气嘴都紫了,可你什么时候听过?那次不是把他惹得哇哇哭?”
“我一个人,带着你们两个容易吗?你什么时候体谅过我,王富贵?”
赵梅坐在冰凉的地上数落着。
王富贵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握紧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又松,低着头不再言语,他都习惯了,王平安一哭,就是他的错,他知道的,娘早就告诉过他的:“我不管什么对的错的,只要平安哭,就是你这个哥哥没做到位。”
“你说你不是故意的,那我问你,上次你弟弟在你面前摔倒,你为什么可以做到看都不看一眼,迈着腿就走,他哭的那么大声你听不见吗?”
不待王平安应声,赵梅直接下了结论。
“王富贵,你从来都没拿他当过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