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程心蹲在水泥水池前,手指在冰冷的水里搓洗粗麻布月经带,冻得指尖发木。身后的开门声让她浑身一僵,她手一抖,刚拧干的布料掉进脚边的水盆,溅起的泡沫沾上裤腿。
“怎么还没睡?”耿云野的声音带着困意,他身上披着军大衣,露出里面程心给他缝的棉布睡衣。
程心慌忙站起来,她不敢回头,下意识挡住盆里的东西。
“洗、洗块抹布,马上就去睡。”
耿云野从身后覆上程心冻得通红的双手,厚实的大掌紧紧包裹住她纤细的手指来回摩挲,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大半夜怎么用这么冷的水洗抹布?放着明早烧一壶热水再洗。”
程心咬着下唇,浑身紧绷。耿云野的影子笼罩在她头顶,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突然蹲下伸手要把盆端走。
“不用!”程心拍开他的手,溅起的水花弄湿了两人的裤脚。她慌乱中用胳膊压住盆里带血的布角,手腕却被耿云野握住。
空气瞬间凝固。程心盯着耿云野落在脚边的影子,看见那影子往前挪了半步又顿住。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耿云野的声音并不大,程心却觉得每个字都砸在耳膜上。
程心盯着盆里打着转的泡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耿云野沉默着蹲下来,直接伸进水里捞起月经带,反复搓洗手上的麻布,草木灰混着血水从指缝里流下来。
“你每月都用这个?”泡沫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
程心鼻子发酸,不敢跟他对视:“草木灰是炒过三遍的,比用炉灰好。”她眼眶发红,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供销社的草纸太贵,这个洗干净还能重复用。”她低垂着头,睫毛不安地颤动,以为他嫌自己不爱干净。
耿云野用力拧着洗好的月经带,手指捏到夹层里残留的草木灰颗粒,他眉头拧了起来:“不疼吗?”他粗糙的手指都觉得硌,难以想象她娇嫩的肌肤怎么受得了。
程心顿时愣住,她张了张嘴,对上他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本想说习惯了,话到嘴边却成了:“磨得皮肉疼,夏天闷热得不透气,冬天冰得人直哆嗦。”
他只知道女人生育如同闯鬼门关,从没想过月经也是场磨人劫数。
耿云野低头蹭了蹭她比冰块还凉的鼻尖,伴随一声无奈叹息:“傻瓜,省钱也不挑地方。我工资不是都交给你了?买草纸怎么就舍不得?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程心耷拉着脑袋,手指搅着衣角,声音比蚊子声还小:“草纸太贵了,一个月两箱要花十多块钱,不值。”
耿云野被她气笑,用指节轻敲她额头,在她抬头的瞬间叹着气把人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闷闷抱怨:“十多块能换你每月少遭罪,你说值不值?”
程心仰着头看他,手指无意识地扯住他睡衣下摆:“哪有那么金贵,草木灰算是好的了。我妈说以前用炉灰裹破布,农忙时换不了,腿根都能磨烂。我只用过一年炉灰我妈就给我换成草木灰了。”
“她们是她们,那是没条件,没有人天生喜欢吃苦受罪。”耿云野捏着她脸蛋,“你男人有手有脚会挣钱,能让你跟着吃苦?”
“你这人怎么不听人说话!”程心急的要拧他胳膊:“草纸吸水性不如草木灰,还得勤换,一年下来要花小两百块呢。”
“你花多少我挣多少。”耿云野抓住她手腕按在自己胸口,“这儿跳一天,你就该舒舒服服过一天。偏要用草木灰垫着,当我是摆设?”
程心把脸埋在他怀里嘟囔:“我又没工作,家里全靠你一个人挣钱,不能那么浪费。”
“你值得!”耿云野捧住她的脸,“我不是说过吗,挣钱就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你不愿意花我的钱,那我挣钱还有什么意义?”
程心看着他执拗的眼神,最终无奈妥协,她轻声说:“先试试棉花的行不?要是好用就不用买草纸了。棉花吸水亲肤,肯定比草纸划算。”
耿云野盯着她泛红的眼眶:“听你的,但要是还磨的难受必须买草纸。以后你的倒霉日,我跟你一起扛。”
大年初二大清早,耿云野和程心的自行车装得满满当当。
车把挂着两吊五花肉,肥瘦相间的肌理间还沾着新鲜猪血;后座竹筐里放着一瓶茅台和一瓶四明山大曲酒;旁边堆着两罐麦乳精和几罐橘子罐头。后架铁钩上挂着竹篓,里头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甩着尾巴,水顺着竹篾缝隙往下滴。
程心的自行车后座捆着两匹布料,一匹是湖蓝色的确良,一匹是粉红色涤纶花布,边角用报纸严实包着防止蹭脏。前筐里是油纸包裹着的苏式月饼、扎着红绳的桃酥、芙蓉糕和麻饼,每样都用写着福字的红纸包着。
两人推着车转过晒谷场,几个孩童追逐着摔炮跑过,耿云野侧过身子挡住程心,等孩子们笑闹着跑远,他才低头问道:“没吓到吧?”
程心弯腰从竹筐翻出水果糖放在上面,抬头扬起笑脸,眉眼弯弯带着小得意:“放炮有什么可怕的,我还带小磊玩过二踢脚呢。”
大槐树下正热闹。
男人们围蹲在石碾子旁打牌,二蛋爹把烟灰抖落在满地鞭炮碎屑上,手上夹着的香烟快烧到指尖还舍不得丢。
女人们倚着土墙聊八卦,何婶的簸箕里混着各家带来的炒货,她家的水煮花生、周红梅家的糖炒栗子、二蛋娘家的炒南瓜子、狗娃娘家的炒花生,大家凑在一起吃个新鲜。
狗娃娘突然大喊:“狗娃!别把摔炮往人□□里扔!”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耿云野和程心经过时,赵铁柱手上的牌刚摸到一半,他嘴里的烟掉在地上,直勾勾盯着竹筐里露出的茅台酒标,瞪大了眼睛:“我去!耿兄弟,你这是从哪儿搞来的茅台?”
众人听到茅台呼啦啦围上去,何婶把簸箕往地上一放,她凑近竹筐,大声惊叹道:“我的老天爷!这是把百货大楼搬来了?”
她看向耿云野:“听说领导才喝茅台,这得是省城大商店玻璃柜里锁着的宝贝吧?”
程心忙掏出提前准备好的水果糖,她眼角的笑意明媚:“大爷大娘叔伯婶子们新年好,尝尝沪市产的橘子糖,可甜了。”
耿云野从军大衣内袋摸出烟盒,抽出香烟挨个递给男人们:“之前去粤市跑供销,正巧赶上百货大楼补货,挤破头抢了两瓶。正好拿来孝敬老丈人。”
男人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二蛋爹捏着烟在鼻尖嗅,“啧啧,有个会疼人的女婿,大队长的福气都在这下半辈子咯!”
程心挨着何婶坐下,特意把花布挪到婶子们跟前,杏眼亮晶晶:“婶子们快说说,大队最近有没有新鲜事儿?”
二蛋娘粗粝的手指按上湖蓝色的确良,指尖来回摩挲布料表面,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这料子真好!”
她扭头冲人群喊:“周红梅!快来看程心带的花布!”
周红梅吐掉瓜子皮,目光牢牢黏在粉红色涤纶花布上,重重叹了口气:“唉,上个月供销社进货,我排了仨钟头就剩灰不溜秋的粗布,连块碎花布影儿都没见着!”
程心握住周红梅满是茧子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晃了晃:“海湾公社布料花样多!下次去那里看看,或者等我回娘家给婶子们捎带些。”
周红梅眼睛瞬间亮起来,她亲切地拉着程心的手腕:“那敢情好!我家小妹说亲,正愁没好布料做嫁衣,我就想要匹玫红色的确良!”
“红梅姐放心!”程心眉眼弯成月牙,“年后我给你捎回来!你不急吧?”
周红梅眉开眼笑,眼角挤出皱纹:“不急不急!她清明节后才满二十,你慢慢挑!”
张大爷往地上弹了弹烟灰:“要说稀罕物还得数麦乳精!我以前在医院扫地的时候,干部们用这玩意儿泡水,喝起来比红糖水还香。”
程心脸颊浮起两团绯红,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云野听说我爸出院后总操心大队的事,年前分红刚到手,天天往供销社跑,好不容易抢到两罐,说要给我爸补身体。”
“耿家湾大队都拿分红了?!”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赵铁柱把牌往石碾子上一丢,伸长脖子追问:“听说他们办了服装厂?咱大队竹编虽说卖得好,就是编起来太慢,大家学的也慢。”
程心下意识昂首挺胸,笑容带着自豪:“他们建厂早,占了先机。不过咱大队也不差,今年分红肯定不少!”
何婶激动得双手一拍:“哎哟老天爷!那咱大队啥时候能赶上?要是能多分些钱,我高低给孙子买双带白网子的球鞋!”
赵铁柱挠着后脑勺,满是惋惜:“竹编要是能找着更快的方法,说不定比服装厂挣钱!”
程心目光坚定地扫视着在场众人:“叔伯婶子们别愁!耿家湾能行,咱更能行!”
“咱大队漫山都是竹子,不缺原材料;家家户户都会编竹器,不缺手艺!差的就是提高生产效率。等过了年,我爸去县里找技术员,再到周边厂子学经验,肯定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程心和耿云野在晒谷场耽误了半小时,刚到家门口正好遇到弟弟。
程磊抱着程心的胳膊直晃:“姐,你们怎么这么墨迹,我天不亮就起来扫院子了!”
程心把自行车往弟弟怀里一推,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头:“我们在晒谷场遇着何婶她们,分了一包糖。”
徐凤霞从厨房探出脑袋:“就该这么做,乡里乡亲的,礼数不做到位免得让人笑话。”
程心伸了个懒腰:“妈,我爸呢?”
“你爸?”徐凤霞擦了擦手,“大清早就扛着鱼竿去河边了,说要钓鱼给你们煮汤,也不知这会儿钓着没。”
程磊眼疾手快从耿云野的自行车后座摘下来鱼篓:“妈,我姐夫带了鱼,还是活的呢!”
徐凤霞笑得眯起眼,“快去喊你爸回来!别让他在河边冻着,云野就是心细。”
程磊满脸兴奋,脚底生风般蹿出门。
耿云野把茅台、大曲酒、麦乳精、水果罐头和两条利群烟陆续搬到堂屋八仙桌上,将空竹筐卸下来倒扣在院子里晾晒。
程心把四色糕点放在罐头旁边,两匹布放到了母亲的床上。
她小跑着从屋里出来:“给我爸的茅台你们待会就拆了喝,免得便宜别人!”
见耿云野嘴角含笑朝她点头,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我刚刚听说了个大事,你绝对想不到!”
耿云野顺手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身体微微前倾,一副专注倾听的模样,配合道:“你说。”
“大队回来个知青,是王建刚的前妻。”程心皱着眉头,脸上满是同情,“她挺可怜的,本来回城里都要嫁人了,结果因为作证自己被王建刚玷污,跟她定亲的那家人嫌丢人悔亲了,她父母也觉得她丢脸,不该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跟她断绝了关系。”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
“她无处可去,想着冤有头债有主就回来了大队,现在住在王家,独自带俩孩子。只是她失去了沪市的户口,以后只能留在大队。”
耿云野神色变得凝重,他沉默片刻:“乡亲们没为难她吧?”
程心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冷哼了一声:“谁敢!王建刚的坟头估计被人吐满了唾沫,王富贵劳改去了,李秀琴早回娘家了,现在王家就她自己说了算。”
耿云野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感慨:“苦了她和孩子。”
程心庆幸道:“以王建刚为首的几个二流子都进去了,明面上没人敢欺负她。”她转头看向耿云野,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发呆,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情,她不禁疑惑地眨了眨眼。
“可惜了她的城市户口,不过现在这样倒也落得清净。”程心耸了耸肩。
正说着话,程存志扛着鱼竿跨进院门。他肩头的竹篓里躺着两条巴掌大的鲫鱼:“嘿!可算钓着了!今天给你们做一道豆腐鲫鱼汤。”
程心迎上去接鱼竿,指尖触碰到父亲掌心的老茧,像摸到粗粝的竹篾:“爸,您手都冻成红萝卜了!”
“不冷!”程存志晃了晃竹篓,“想着你俩都爱吃鱼,多钓两条。”
徐凤霞端着蒸年糕从厨房出来:“先洗手吃饭!再晚年糕就塌了!老程,把鱼养盆里,中午你哥一家要来。”
“咱家要请客?”程磊从外面跑进来,手上拿着一盒二踢脚,“是给我姐和姐夫接风吗?”
“小孩子别多话!”徐凤霞把一盆酒酿汤圆重重搁在桌上,“你管着吃就是了。你爷爷奶奶也要来,顺道看看你姐和你姐夫。”
程心坐在桌前捏着汤勺,她盯着盆里浮着的汤圆,用勺子搅着。
徐凤霞往程心碗里添了块年糕:“心心,你不介意吧?”
“来就来呗。”程心把年糕送进嘴里,“我现在有自己的家,犯不着跟老辈人置气。”
耿云野给程心舀了一碗酒酿汤圆:“爸妈想请就请,不是什么大事。平时各过各的日子,也就逢年过节有机会见一次面。”
程磊把大半张脸埋在碗里:“爷爷奶奶现在好多了,大伯母给大堂哥相看对象,奶奶都不插嘴了。”他抬起头,嘴角沾着糯米:“姐,姐夫你们待会陪我放二踢脚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