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

    程心扶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棉被滑落露出里面玫红色的蕾丝边圆领内衣。

    耿云野端着搪瓷缸推门进来,“醒了?”他目光扫过她乱蓬蓬的头发,嘴角噙着笑。

    程心盯着杯子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我喝醉没出丑吧?”她记得自己酒量不错,一觉醒来把喝醉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尴尬到不敢跟耿云野对视。

    耿云野在床沿坐下,把水凑近她唇边,“没,就是抱着我不撒手。”他故意拖长尾音,看她猛地抬头,又立刻软下语气,“自家酿的酒度数大,我喝完也头晕,你喝点蜂蜜水缓缓。”

    程心这才放下心,小口喝完了温热的蜂蜜水。刚把搪瓷缸放在床头柜,就听见大门外传来虎娃的大嗓门。

    “表叔,表婶!我们来拜年啦!”

    程心连忙套上棉袄,扣子都没系好就跑去开门。几个孩子在檐下挤来挤去,虎娃举着油纸包的糖糕,棉帽上的绒球跟着动作晃来晃去,脸蛋冻得发皴:“婶婶,我娘说糖糕要趁热吃!”

    “冻坏了吧?快进屋烤火!”程心笑着接过糖糕,油纸还带着余温。

    小家伙们围着火炉坐成圈,冻红的小手贴近火炉。

    程心从五斗柜抱出铁皮盒,板凳伸着脑袋瞅,短寸头发下耳朵冻得通红:“表婶,有桃酥吗?”亮晶晶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

    “有。”程心把芝麻糖分给他们。

    虎娃接糖时手滑,糖块掉在青砖上,他立刻蹲身捡起来对着阳光吹了吹:“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完迫不及待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小仓鼠。

    她又拆了一包桃酥分给他们,看着小孩们吃得满脸残渣,碎屑沾在嘴角和棉袄上。程心从兜里掏出帕子,挨个给他们擦脸:“慢点吃,别噎着。”指尖触到板凳冰凉的脸颊,他痒得缩脖子,惹得虎娃哈哈大笑。

    发红包时,虎娃举着一毛钱纸币蹦跳着喊:“祝表叔表婶年年有鱼!”

    板凳迫不及待跟着大喊,声音都破了音:“祝表叔表婶顿顿吃红烧肉,天天吃桃酥!”

    丫丫躲在板凳身后,怯声怯气地探出头:“祝表叔表婶身体健康,早日生个弟弟。”说完迅速缩回去,辫子上的红头绳跟着晃动。

    程心发完红包挨个摸摸头捏捏脸,笑着目送他们跑远的背影,看他们在雪地上踩出歪歪扭扭的脚印。零钱盒里的毛票少了大半,她转身时正撞见耿云野往她手里塞了个红包,油纸包得方方正正:“这是给你的。”

    程心打开自己的红包,足足有二十块钱。她想起自己只给耿云野包了五块钱,耳根发烫,正要解释,却被他笑着打断:“男人有钱会变坏,五块钱正好够花。”

    午饭过后,耿云野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

    乡亲们陆续端着藤椅过来看春晚重播。耿爱国和耿健康兄弟俩在院里生了两盆火,正往火盆里添树枝。

    “表叔,放这儿稳当!”耿健康拍了拍方凳,兄弟俩双手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沾着灰,执意要守在火盆边拨弄炭火。

    电视节目播到了相声节目,耿满仓吸了口烟,手指夹着烟头:“光靠内衣厂不能解决所有人的就业问题,内衣厂分红后好些人找我谈过,大家都想有工作,咱们得给中老年人找点轻活。”

    “后山野生桑树多,可以在山上种桑树。”耿云野往程心身边挪了挪,为她挡住寒风,“农技站的说过,砍老枝留新梢,开春就能嫁接湖桑苗。他们建议养蚕,老人小孩都能做。”

    程心帮忙补充:“我看大队山上有不少野生桑树,可以利用起来。”

    张大娘坐在火盆边,手里捏着一把瓜子,她吐掉瓜子皮点头:“养蚕好,坐屋里就成。”

    坐在斜对角的吴凯推了推眼镜,身上打着补丁的蓝布棉袄洗得发白:“我在公社听广播说,蚕茧收购站去年扩建了,咱们要是养起来,销路不愁。”他说话时习惯平视对方眉心,这是当老师时养成的职业习惯,此刻镜片后藏着几分不自然的急切。

    黄彩剥着手里的橘子,分了瓣递给程心。她的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指节处结着冻疮痂。

    “养蚕得控温,其实不难,就跟孵小鸡似的,我娘家有人养过。”她刻意忽略吴凯发亮的眼神,声音里带着几分城里人特有的矜持。

    程心咬了口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嘴里迸发:“去年我喂过两筐蚕,桑叶不够时用莴笋叶顶过,蚕宝宝也肯吃,可惜没卖出好价格。”

    耿满仓吐了口烟:“黄知青,你们文化人懂得多,要不你们夫妻俩牵头带着大伙干?”

    黄彩擦了擦手,笑着摇头:“我哪行啊?就是听公社广播里讲过。”

    吴凯接过话茬:“满仓叔,要干的话,咱得先把蚕室拾掇出来。”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得保暖兼顾通风,还得能生火。”

    黄彩脸上的笑容凝固,她看见丈夫镜片后的目光。那是种压抑的、带着火苗的迫切,像极了六年前他们高中下乡时在火车上看见广阔田野的眼神。那时她总把劳动最光荣挂在嘴边,如今却在仓库漏风的墙缝里,慢慢磨掉了当年的锋芒。

    吴凯没看黄彩,他对着耿满仓挺直脊背,像棵被风雪压弯又倔强挺起的竹子:“养蚕需要技术,我在公社听过三期广播讲座,做过笔记。”他顿了顿,“仓库的墙缝我量过,用稻草拌石灰能糊严实,土灶可以搭在西墙角,不占养蚕的地方。”

    黄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仓库的墙缝漏风,夜里能听见老鼠在房梁上跑。昨夜家家户户都在过新年,风从墙缝灌进来,屋里生炉子就没法关窗。她和吴凯挤在两床破旧的棉被里取暖。此刻他语气里带着献祭般的果决让她胸口发闷,心底却又泛起一丝隐秘的骄傲。

    “可你们还要住...”赵婶的话说一半被黄彩打断。

    她抬起头,笑容明亮:“婶子,养蚕是大事,我们能在大队有安身的住所多亏了大家。吴凯早想把仓库拾掇出来做个技术室,是吧?”她转头看向丈夫,目光里有警告也有无奈。

    吴凯知道黄彩在想什么。她还盼着城里父母松口,还留着回城的火车票。但他更清楚,哥哥们骂他乡下人别回来占地方,黄彩父母在信里写除非他能解决落户,他们早已没有退路。

    “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狠心道,“等蚕养起来,仓库一半养蚕,一半做教室,我教大伙。”他握住黄彩的手,触感像触到块冻硬的糙布,她手上的冻疮不比他的老茧少,“彩儿,你教婶子们养蚕行不?”

    两只粗糙的手握在一起,黄彩抽回手。她看见程心被耿云野护在怀里,一举一动备受呵护。上周程心塞给她一支蛤蜊油,自己满是冻疮的手根本不够用。曾几何时她也是弄堂里被羡慕的知识分子,如今却要靠教乡下人养蚕换一间不漏风的屋子。

    “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

    耿满仓拍了拍吴凯的肩膀:“就这么定了!吴知青牵头我放心。”

    吴凯抓住耿满仓的手腕,像抓住根浮木:“满仓叔,要是成了能不能给我们换间不漏风的屋子?”

    他没说落户,没提起转正,可胸膛剧烈起伏早已出卖了所有渴望。那是被城市拒绝的年轻人,对归属感最卑微的呐喊。

    黄彩站起来,她想骂吴凯没骨气,想转身回仓库收拾行李回沪市。

    程心往她手里塞了一块芝麻糖,她突然冷静了。

    “养蚕要起早贪黑,不是大家想的那么简单。”她咬着糖,声音堵在喉咙里,不知是说给程心,还是说给那个仍对城市抱有幻想的自己。

    “满仓叔,我明早去公社领蚕种申请表。”吴凯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火盆热气让镜片蒙上白雾,“顺便问问能不能给仓库拉根电线装个灯泡。”

    黄彩看着丈夫的背影,他的棉袄后襟磨得露出里面的棉絮,脊梁仍挺得笔直。那年下乡第一天,他在大队黑板报上画了五角星,那时他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语气里有城里少年不知愁的轻狂。如今五角星早被风雨侵蚀,但他蹲在火盆前的身影比任何时候都让她心安。

    耿满仓把烟头按灭,用脚碾了碾:“公社也要过年,等年后开工再修仓库,吴凯你牵头,我让爱国帮着跑供销。”

    吴凯交握的双手收紧,用力点头。

    程心悄悄往耿云野身边靠了靠,肩膀碰到他胳膊。

    “冷?”他低声问。

    程心摇头,看着虎娃和板凳在人群里追逐嬉闹。

    耿满仓离开前拍板:“年后开社员大会,愿意养蚕的都来报名!”

    虎娃不知何时蹲在电视前,伸手去摸屏幕里的相声演员,被耿爱国拎着后领拽走:“皮猴,当心触电!”

    暮色渐浓,程心收拾着散落的糖纸,黄彩和吴凯在讨论开春养蚕的事。耿云野从屋里抱出他的军大衣,往她肩头一披:“披着,别着凉。”

    程心把大衣推回去:“你穿,我不冷。”

    耿云野固执地披在她身上,暖意瞬间蔓延全身:“你坐着烤火,待会我来收拾,我去跟吴凯商量点事。”

    黄彩望着两人的背影,对程心说:“开学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有什么不懂的你问我。”

    程心看见她手上的冻疮,拉着她一起烤火:“等蚕养起来,你们可以申请盖宅基地。”她裹着军大衣蹲在火盆边,往里丢了两根红薯。

    耿云野和吴凯站在门口。黄彩坐在她旁边,偶尔抬头望向丈夫的背影,目光里有埋怨,有心疼,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未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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