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下)

    1.

    人有时候是一个很奇怪的生物。

    我想。

    没和阿修罗认识之前,我一直不觉得单独一个人住在山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可等陪伴诺久的人离开后,我又觉得原本平常的日子变得无聊安静起来,甚至偶尔会有他其实没有离开的错觉。

    于是我干脆回南修真一趟,找我的狐……咳,道朋德友们畅情歌饮一番。

    “先说明,吾顶多是狐,你才是狗。”没大没小的道真南宗後起之秀毫不留情的下我面子。

    我:……

    你才是狗!

    “没礼貌!”我扣起手指,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在他刻意的痛呼下从容收回手:“我好歹和你师父是一辈。”

    “是啊,比起师父银骠当家的威名响彻江湖,你唯一能和他媲美得不分上下的名声就是好骗。”莫寻踪摸摸下巴,想起近期在道门的小道消息,问:“吾听说你最近成婚了,是谁那么不长眼睛?”

    这群八卦小灵通,消息都是从哪里得来的?怎么一转眼好像谁都知道我成婚的事情,我明明也没往外发喜帖。

    等等。

    “什么叫做不长眼睛?”我磨牙,这家伙的师父才是不长眼睛,收了这么一个不懂得尊老敬贤的小子。

    “重点是这个吗?”莫寻踪真是败给对方找重点的能力,吐槽说:“算了,吾对那个倒霉鬼也没那么感兴趣。比起这个,你怎么敢回来,欠道磐的钱能还上了?”

    没有,完全没有。

    不仅如此,我还没打算还。

    嘛……道磐脾气那么好,大概不会追着我要债吧。

    我端起茶杯默默喝了一口,试图带开话题:“嗯……我们还是来说说我那个不长眼睛的夫君吧。”

    莫寻踪无语,“你这样子,迟早会被道磐打。”

    怎么会!道磐和我关系那么好!

    我咬死不接这句话,拿起公筷疯狂给他夹菜:“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你还是去找剑子仙迹,别祸害吾。”莫寻踪用筷子疯狂把菜夹回我碗里。

    好家伙,道门五弊三缺的优良传统被你发挥的淋漓尽致,我指的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这点。

    我最多是占了缺钱,你是真的缺德。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和莫寻踪搭伙一起东跑西跑到处玩。和他告别过后,又摸到剑子的豁然之境,在他那边避了避道磐的风头,道磐最近好像听到了我的行踪,满世界找我来着。

    剑子对我欠债不还的举止表现出了高度赞扬,并且试图怂恿我跟那个华丽无双的龙首借钱。

    想都知道借不到好吧,我又不是三先天之一。

    “听说你最近成婚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问这个事情,你们在冲道门热搜kpi吗?”

    “好奇。”是谁这么不走运。

    “你有听过[谁爆我料,我就爆谁的头]这句话吧?”我威胁他。

    剑子仙迹看看我,火速认输:“好啰好啰,吾不问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在剑子这里赖了半个月,然后马不停蹄的跑到北宗道魁那里蹭饭。

    “吾说啊,你到底是欠了多少。”道门消息向来灵通,加上道门传统一脉的缺钱,央千澈又和我年龄差不了多少上下,自然听说了我目前被某人追着到处乱跑的消息。他略有些无奈的叹气:“总是避着不是办法,说出来,看看吾可有帮忙之处。”

    “央千澈……”我感动的看着他,动手牵住他的双手,几乎泪下:“我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好人,早知道当初我就来北宗了。”

    道魁面带微笑,想着还是不要来比较好,他不想尝道磐尝过的苦。

    “别闹了。”他抽回手,看出我没打算正面回答,摇摇头:“罢了,你想在这里呆多久,就呆多久吧。”

    我嬉皮笑脸,一点都没有被人追债追的满世界乱跑的愧疚,“放心啦,我有数。再说这样很热闹啊,我现在太无聊了。”

    “但吾不是听说你最近成婚了?”央千澈问。怎么这会不待在家里享受新婚,反倒出来四处趴趴走。

    “……你们是买了O雳八卦月刊吗?为什么消息都那么灵通。”我无语,就是结个婚,怎么整得全世界都在问。

    “想知道是谁这么好眼光。”央千澈看着好脾气,促狭起来不输剑子。

    “你是想说谁那么没眼光吧?”我戳穿他高情商回复下的真相,没好气道:“总之是个意外。”

    央千澈看着我,若有所思,半是试探的问:“骗婚?”

    我更无语了:“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

    怎么一提到我就是被骗,你们能不能对我有好一点的印象。

    “嗯……是好友。”他笑着说。

    你们对待朋友的方式真的很迷啊!

    我抄起苹果啃得咔嚓咔嚓响,拒绝回答他。

    在北宗又蹭了半个月饭,每天和央千澈论论经道,练练剑,散散步,直到察觉道磐快发现到我行踪之前快速溜走,跑之前还不忘记和央千澈打个招呼。

    央千澈一脸终于结束了的庆幸,和我挥挥手:“一路顺风。”

    我听他这么说皮了一下:“不要逆风回来是吧。”

    央千澈依旧好风度,和我对答如流:“话说太清楚有损你吾的友情。”

    就知道你这家伙也是祖传的腹黑。

    我一怒之下小小的怒了一下,把他院子中的苹果摸走大半,留下还青涩没成熟的果子给他。

    回程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些小小的意外……

    好吧,或许不是意外。

    我怀疑道磐该不会是看我欠钱不还太生气了,把我挂在公开庭悬赏了……之类的。

    不然最近追杀的杀手怎么会这么多?

    虽说我在武林跌摸滚打数甲子,这点莫名追杀还不放在眼底。可怪就怪在来人能隐匿身形到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地步,明显非是人族。这就幻了,道磐哪里来的余钱请到这个路数出身的杀手?

    除非……这和道磐无关。

    嗯……可是我平时咸鱼的很,身上一穷二白没有什么神秘宝物,日常又不爱和其他人打交道,债主名单上除了道磐没有其他人,更不可能在无意中得罪谁才是。

    ……应该没有吧。

    我有些不太肯定。

    林间的风骤然凌厉,黄尘四起,与雾气相合,在夜色里吹出呼啸凄嚎。乍然,气氛紧凝,一道身影混入其中,往来倏忽,状若鬼魅。

    与此同时,剑光粲然,顺着气流涌动的方向划破寒风。金铁交错,在半空中擦出星火余晖,剑身印亮锐利眉眼。

    我身形一转,脚步急点,附随而上。手中长剑凛冽,随月色折射出无数寒光,在暗沉的夜色里交织出天罗地网,一边笑着说:“偷偷摸摸跟踪我做什么,我身上可没有急支糖浆。”

    对方没有说话,看动作,似乎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想办法脱身。

    打算拉开距离再偷袭吗?以对方隐匿身形的方法,若真被他脱逃,确实会有些麻烦。

    从招数中试探出对方大概的身形,我把握时机,手中长剑一转,朝他脖子砍去。

    正当长剑欲落下,倏然,背后再起利器嗡鸣。

    嗯?

    “叮——”

    我右手长剑一转,往后一抵,止住了身后偷袭的人。

    这么一分神,前后的气息同时退远,藏在扬起的黄沙中。

    “原来有两个。”我一左一右地持着剑,环绕周围夜色一眼,感觉对方并没有远离,而是藏在不远处打算进行下一轮的刺杀,“真是,看来真是外地人,难不成不知道——”

    道门除了贫穷,还相当擅长群攻这点吗?

    一念动,手中长剑离掌,悬于空中嗡嗡而鸣,无数剑影自周身一化十、十化百,我一掐剑诀:“剑阵·道玄天地!”

    话落,凌厉的剑芒飞跃半空,将一片黑夜照出万丈青空,铺天盖地朝四面八方而去。

    瞬间剑光似千雷万霆,引发天坼地裂,所到之处土层木石,四干飞溅,尘埃弥漫。

    待沙尘消散殆尽,山林已是一片平地。我站在唯一一块完好的地方,拎着双剑四处观察,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看到点点黑色印痕。

    空中的血腥味很淡,看来对方已经撤离了。

    所以对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到最后都没能问出来意。我略有些纳闷的收剑,左看右看,打算在环保主义者出现之前溜走。

    可惜仍是慢了一步。

    我还没走出这片被我打的满目苍夷的小树林,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半空中飘了过来。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元生自然,洞若观机。”

    ——道磐你好卑鄙!!

    明知道苦境有对方念诗号就不能动的潜规则,居然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就开始念起了诗号!!

    我手中双剑入鞘,拖着腮看从天际另一边慢悠悠飘过来的道磐。出场氛围满分,气势满分,遵循架都打完了才晃晃荡荡出现现场的正道风范这点也是满分。

    “太渊硃辰。”身着紫白道袍的男子缓缓落在我身前三步远的位置,清莹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一头白发在纯黑的夜色中泛出温润慈和的光芒,一如既往端正清雅。他微笑着抬起眼,“许久不见。”

    “如果你没有念诗号,我们还能更久不见。”我哭丧着一张脸,拍拍口袋说:“我真的没钱了。”

    式洞机摇摇头:“吾非为此而来。”

    “哦?”不是为了追款,那满世界找我做什么?以前在南修真的时候可没见他追着我到处跑,“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除了欠他钱,我们还有其他需要见面的理由咩?

    我满头雾水。

    身为南修真鼎鼎有名的道磐,他同样属于先天级别的道者,自然有先天都有的坏毛病。

    我指的是他有话不直说,非要找什么铺垫一下这点。

    式洞机一挥臂间拂尘,思忖片刻,说:“此处离你居处不远,不请吾喝一杯茶吗?”

    该不会是要劝我卖地皮还钱?

    不过作为债主,我太过不客气也不好。于是我挠了挠头,顺了他的意,“我没什么好茶,你想来就来吧。”

    “如此,吾却之不恭了。”他示意我走上前。

    明明是他非要来喝茶,搞得像我请他一样。

    道磐还是这样神神秘秘。

    我走到他旁边,从袖中掏出一个红通通的果实,往他身前一递:“吃苹果吗?我从央千澈那里拿的。”

    “不必。”式洞机有先天包袱,做不出我这种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的失礼举动。他温声拒绝后,看我把苹果用手帕擦了擦,往嘴里塞,略有试探的问:“你和道魁的关系仍是这么好。”

    “现在才介意未免太晚。”我和他们关系从没分裂前就很好,分裂后也不影响彼此友情。毕竟在当初那件事发生前,南北道真内部已经隐隐有较劲的苗头,在当时的我看来,分裂恐怕是迟早的事。

    只是谁都没想到,事情会来的那么猝不及防,甚至到了闹出人命的地步,导致接下去的发展一发不可收拾。

    我咔嚓咔嚓地咬着苹果,漫不经心的说:“道磐觉得如今分裂的状态更好吗?”

    “怎会。”式洞机温声附和,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缓道:“吾一直有意缓和两方……罢了,如今说此事非是是时机。”

    我:……

    等等,这个话题不是你先提起来的吗?

    道磐今夜真的怪怪的。

    “尚未恭喜你成婚。”聊天圣体,从来不让话题落空的式洞机很快打开新匣子。

    “道磐你有时候做什么都会慢一拍呢。”

    我都成婚多久了,怕是我刚成婚那日,他就收到我飞过去的婚书了吧,现在才提?会不会太晚?

    “安怎,你要给我送新婚礼物吗?”我无所谓的应声。

    可怕的是道磐居然认真的思考了,问:“你想要什么?”

    “诶——什么都可以?”我看他颔首,开玩笑的说:“欠债一笔勾销也可以?”

    式洞机对我这个提议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失笑道:“如果你想。”

    我:……

    我“嘶”地倒抽了一口气,上上下下观察他:“你撞邪了?我很好骗所以我什么话都会当真。”

    式洞机略微无语:“在你心中,吾是什么魔鬼吗?”

    那倒不是,道磐不过是作为道界先天有钱的过分,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背地里做什么无本的黑生意罢了。

    “怎会,道磐在我心里英明神武,潇洒帅气,是再可爱贴心不过的上司。”眼看欠债将要抹平,我好听话不要钱的往外撒。

    “蒙你高看,欠款此事吾当无发生过。”式洞机好脾气的答应我。

    我见状顿时继续夸他,夸得他一路都在笑。

    唉,可惜我已经成婚了,不然就我这个段数,岂不是武林第一梦中情人。

    话说到末尾,我们终于到了我的居处。

    然后。

    苹果,啪嗒掉在地上,滚了一圈泥沙。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不敢置信。

    式洞机微微仰头,四处观察,除了眼前巨大的坑洞,完全看不见一丝房子的痕迹。

    “你……住在这里?”他满是困惑的语气,怀疑我走错路。

    我的利希滕斯坦永生号——

    怎么变成废墟了?

    是谁——

    到底是谁在我家打架,把我家炸了!!

    我心神大动下不禁松懈片刻。就在此刻,颈后传来一阵剧痛,我眼前一黑,霎时往下一倒。

    一双手,接住下落的身躯。

    式洞机神色难辨,俯首看着臂间昏迷不醒的人。为防万一,甚至点了对方的穴道,才探手欲取她身后双剑。

    经过一路观察,他终于确定他用计送到对方手上的剑已失过往邪力。

    ‘嗯……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就让吾一探。’

    光与暗的交错将影子拖长,居高临下的,若吞噬的深渊,无边无际,逐渐向昏迷的人侵蚀而去。

    幽暗的空间骤然一亮,轰炸的火光,将天地印照如白昼。

    毫不掩饰的杀意化作烽火朝式洞机袭来,他瞬间离开原地,手中拂尘一甩,堪堪击开冲向他的锐气。

    夜风吹拂,一滴血落在地上,形成小小坑洞。

    式洞机警惕看向突然出现的人,方才若不是他躲避得快,手差一点点就要和身体分家。

    那人接过了被丢下的道凌琅,自然而然地拥入怀中,视线低垂没有看他,反而在认真的检查她的情况。

    道凌琅何时认识此般危险的人物?

    式洞机不敢松懈,思考一瞬,率先发难:“你是何人?放开道凌琅。”

    阿修罗确认她只是昏迷,小心将人放置一旁,才缓缓抬头,看向对面已然负伤的式洞机,压低声音:“你,令吾愤怒。”

    夜色如墨,林间枝叶在狂风中翻涌,发出沙沙的低吼。

    一言不合,阿修罗手中骤现战火,随战火而出的烈焰如火山爆发般向四周席卷。燃烧的冲击波逼得式洞机不得不拔出剑应对。锐利剑光在夜中一闪而逝,不待他反应,阿修罗已鬼魅地闪现眼前,用战火上羚羊角的尖锐部分当做战矛刺出。

    式洞机心惊之下下意识急退,同时以剑穿过双角间的空隙,堪堪将尖锐部分别开,险而又险地掠过脖颈。

    他有意带开战场,避免两人争斗影响到已经昏迷的道凌琅!

    电光火石之间,式洞机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你是阿修罗。”

    近在咫尺的生死之线,阿修罗手中攻势微微凝滞,掩在面具下的神情晦暗不明,唯有胡狼面具上的红色宝石在夜色中闪烁冰冷光芒。

    式洞机目光微闪,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本是为了调查双剑之事前来,实无必要和眼前的人发生冲突。

    “吾乃南修真道磐,想必道凌琅应有向你提过吾。”

    阿修罗确实听道凌琅提起过,名为道磐的债主。

    树影在两人间交错摇晃,紧绷的气氛莫名缓和下来。

    他率先退开一步,却并未收起战火,而是以保护的姿态微微挡住身后昏迷不醒的人。

    看事情有所转机,式洞机顺水推舟,微微一叹,“吾不知你误会了什么,方才道凌琅看此处只余断壁残垣,吾担心她气急攻心,故打晕了她。”

    阿修罗沉默了。

    寂静下来的月光映亮着面具下紧绷的下颌,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侧身,“吾会问她。”

    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言下之意,仍是信不过式洞机单方面的解释。

    式洞机见状也不急于说服,手中长剑化作拂尘,轻轻搭在臂间。

    “吾就在南修真,待道凌琅苏醒,你自可带她前来求证。”式洞机已恢复从容,道袍广袖在夜风中微微鼓荡,“今日吾便不再打扰,请。”

    阿修罗闻言收起战火,径直转过身走到道凌琅身前,将人抱起。

    下一秒,他的身形化作巨大的魔神外貌,长翅一展,卷起漫天尘沙,转瞬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式洞机目送阿修罗离去,手中拂尘轻扫,将飘落的尘埃拂开,眉毛微微皱起,肯定了自己一开始的猜测:“果然非是人族。”

    本想借着剑上邪气与对方的好人缘针对倦收天,目前看来已成废棋,此事还需重新筹谋。

    他皱起眉。

    此时虽说不合时宜,但他依旧心生了一丝奇怪想法:

    ——道凌琅运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奇妙。

    2.

    “我的利希滕斯坦永生号——”我嘴中胡嚷奇怪话语,猛地直起腰,差点撞到身前人的下颌。

    好在阿修罗眼疾手快地侧开了脸,才勉强避开惨剧。

    嗯?不对,这是哪里?

    这软中带硬的触感……我下意识摸摸过分舒服的枕头,这才抬起头,看见一副熟悉非常的面具,一愣:“阿修罗?”

    “是吾。”阿修罗扶着我的腰,让我坐到一旁的地上,视线上下仔细打量:“你感觉如何?”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

    我扶着后脖颈,感觉那里好像被谁猛捶了一拳:“嘶——脖子有点痛,你趁我昏迷家暴我了?”

    阿修罗:……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莫名就感觉到他有点无语。

    见状我连忙笑嘻嘻道:“开玩笑嘛,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干。”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是道磐打晕了你。”

    我揉了揉后颈,闻言努力回想昏迷前的画面——好大的一个坑洞,我的房子付之一炬。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

    “我的房子……”

    阿修罗接过话:“抱歉。”

    这还要怎么说下去,罪魁祸首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算了。”我沉痛的想,大概是欠债不还的老赖报应,所以上天在我债务抹平的同时也收回了我微薄的房产,“道磐打晕我,也能体谅,他平时就很爱多想多操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成功复生了?”

    好神奇,之前就知道武林上有仰卧起坐的奇妙办法,不过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嗯。”阿修罗应了一声,微微顿了一下,问:“你相信他的解释?”

    哦——

    这人说话的顺序有鬼哦,好像格外防备式洞机。

    我撑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我一穷二白,道磐总不会是求财。”

    阿修罗叹了一口气,“你还是这样……”

    他话没有说完,但言语中的担忧几乎溢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操心这个又得不出结果。”我双手一摊,反而更关心他的事:“难得复生,应当有重要事情要办,和我呆在这里没关系吗?”

    “先安顿你。”阿修罗看了我一眼,率先起身,站在一旁,问:“你接下来打算去何方?”

    看反应就知道阿修罗肯定是办事途中来找我,是说都复生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现在才有空联系。

    “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嘟囔了一句,发现阿修罗依旧在侧脸在看我,显然不太赞同的模样,便朝他伸出手,歪歪头道:“帮个忙?”

    阿修罗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微俯身,伸手拽过我的手腕,将我拉起。

    待我站好,他很快松了手。

    我拍拍沾了尘的衣摆,想了想道:“本来想回家呆一会……”

    说到这,我哀怨地扫了罪魁祸首阿修罗一眼。

    阿修罗语塞。

    罢了,说好不计较这件事的。

    “现在只好去好友家避一避。”

    阿修罗从我话语中敏锐地捕捉到重点,面具下眉毛蹙起,“你在避什么?”

    说起此事,我才想起重点,困惑的说:“最近好似有人在追踪我。奇怪,我应该没有欠其他人钱呀。”

    印象中应当是没有,不过莫寻踪说过我酒品很差,所以我也不确定该不会是我哪次酒后得罪了人。

    可就算我当真得罪了谁,距离我最近一次喝醉,是和阿修罗一起的时候。再之前,便是一甲子前,而一甲子前的事情,不可能今日才开始有征兆。

    ……哈哈,总不会和阿修罗有关吧?

    阿修罗闻言,神色慎重起来。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可能性,问我:“对方可有何特征?”

    等等,不会真的和他有关?

    阿修罗的语气很严肃,弄得我跟着不自觉慎重了起来,仔细回想昨夜状况,“……似乎会能隐藏身形的术法,身形高挑,啊对,血液还是黑色的。”

    “是魖族。”阿修罗沉默了几秒,最终从唇边吐出了一个陌生的词汇。他微微垂下头,精致的面具在日色下流泻出冰冷的光芒,仿佛在努力压制着怒意:“是吾连累了你。”

    这话听起来怪沉重的。

    我倒不是很介意被埋伏的事情,毕竟就像我说的一样,我虽然好骗,但武力值并不低。

    我将谈话重点移到另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上:“所以刚遇见的时候我没察觉到你的声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你的血是黑色的吗?”

    “道凌琅。”

    又来了,连名带姓叫我。

    阿修罗看出我有意活络气氛,可他并没有顺着我的意向走,而是认真的盯着我,语气凝重:“魖族不会无故行动,定是死国内部有人想要抓你。”

    死国?

    这个熟悉的字眼唤起我的记忆,当初他在婚书上签名的时候,确实写了死国战神四个字。

    “唔……别担心啦,我也不是这么好抓。”何况狡兔三窟,我超擅长拖人下水,住到别人家避难。

    阿修罗好像小小声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说:“吾担心你被骗。”

    我:……

    “阿修罗你学坏了。”我吐槽。

    不过他确实说服了我,我被骗的可能性比我被抓的可能性高的不是一个百分比。

    阿修罗听我有妥协的意思,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因为很少看到他笑,偶尔瞧见一次,却似流光过隙,眨眼间便不见。

    可惜看不到他面具下的模样,他总戴着这个面具,难不成有什么说法?

    我没有细问,转而道:“一边走一边说吧,关于死国。”

    “嗯。”

    *

    一路上我都听阿修罗说死国的由来。非要形容我听他说故事的感想,那就是——他以后换职业去当说书先生的话,绝对会创下上任就下任的可怕记录。

    为什么要从死国开天辟地说起?我是要考试吗?是要考死国历史吗?

    身为苦境人,我完全没必要了解到这么深入的境地嘛。

    真是够了。

    偏偏阿修罗时常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半是忍耐半是无奈,用语重心长的调子叫我的名字。

    “道凌琅。”

    “嗯嗯嗯,我有在听啦,没走神。”

    实际那会刚好在心里吐槽他。

    他是在我身上装了什么雷达吗?他面具上竖起的两道尖尖其实是他的耳朵,像是WIFI一样感应他人内心的存在吧?

    都几百岁了,放在别人身上骨头都可以打鼓的年级,还要被人管着听枯燥的历史故事。

    我心有戚戚的想,这是什么可怕的报应。

    “道凌琅。”他又停下来了。

    “我有在听,真的!”我连忙保证。

    真是,一走神就被抓。

    等阿修罗终于说完大部头一样厚度的死国历史,我总算知晓他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又在面对什么困境。

    “听起来似乎很危险。”这种反派组织,苦境面临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和洋葱一样,剥开一层永远都有下一层,完全没有休息的时候。

    而身在这样组织,又和内部想法截然不同的阿修罗,要面临的难关恐怕比我想象中的更大。

    “吾定会阻止天者。”仿佛下了某种决心,阿修罗嗓音低低的说:“不计一切代价。”

    “嘛……”我听着把手伸出袖子,往他手臂上大力拍了拍:“别什么事都做好最坏的打算,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呢。”

    呜哇,手臂拍起来好硬,我后知后觉对已复生的阿修罗所谓战神之名有了切实的认知。

    他毛起来说不定一拳能揍三个我。

    以后还是少惹他好了。

    ……嗯,虽然说,我感觉我很快就会惹毛他。

    阿修罗侧过头看我半晌,充满邪气与血腥的面具很好地遮住了他的眼神,但我就隐约能感觉出来他想叹气。

    明明一副杀伐冰冷的装扮,与我相处的时候却始终没有显露出任何锐气,反而有种迟钝的温柔。

    “烽火无情。”他收回目光,最终缓缓的说。

    烽火无情,因此他一定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隐约听出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地收回手,慢慢插进袖中。

    偶尔会觉得,像是他这样性格的人,完全不适合我。

    没有风声的树林极静,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冠,斑驳陆离地洒在地面上。

    半晌,树梢上落下一片干枯的树叶,盘旋擦过扬起的衣角,落在满是尘埃的地面。

    阿修罗没有再说任何话,他静静的看着前方的风景,像是在安然的享受这一份难得的寂静。待这段短暂的旅途结束,他会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那是一片没有任何色彩的国度,有生死交错而响彻不停的风啸,充满刀光和剑影,象征永无止境的厮杀。

    那是他生存的地方,也是他必须一生守护的所在。

    但此时,他却更贪恋此刻的安静。

    贪心的希望,这段有人陪伴的路能够再长一些。

    树木疏落分散在道路两旁,从被踩踏过多而出现的道路尽头,出现若有似无的人烟。

    “前面好像有市集。”武林人的视力向来很好,我脚下的步伐稍稍加快了一些,往那个方向走去。

    穿过沉默的树林,视野骤然开阔,迎面而来的风吹起垂落在肩的长发,碰触在阿修罗的手背。

    仿佛一瞬间步入截然不同的世界,苍凉萧瑟的景色甩至身后,眼前是骤然开朗的画面。澄澈金光透云落下,人来人往的热闹市集,此起彼伏的叫卖和你来我往的交谈,充满热闹烟火气。

    我和阿修罗这两个格格不入的风格,在出现的瞬息,就引起了周边人的注意。

    一旁的店家热情招呼:“人客,来看看我摊上的东西。”

    听到声音,我视线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同时迈开脚步凑上前。

    阿修罗紧跟着我的步伐,与我一起出现小小的摊贩上。

    那是一个用简单木架架起的小摊,颇为讲究的铺了一块布,上面放满琳琅满目的饰品。

    路边的小本生意,自然没什么值得另眼相看的珍宝。

    “别以为武林中人就有钱,我可是很穷。”我懒洋洋的开口和老板搭话,一点都没有先天高人该有的格调,非常没品的说:“最便宜的商品在哪里?”

    店家这才注意到我明显出自道门的装扮,嘴角抽了抽,一双期待的眼神看向我身后的阿修罗。

    “他不是苦境人,更没有。”我没等店家开口,就无情的打破了店家的期盼。

    店家眼里的光消失了,他抿着嘴唇,却依旧保持着卖家的热忱,和我介绍小摊角落的商品:“人客看看这里,我家出了名的物美价廉,保证你物超所值。”

    我随手捡起一块珠串抬起来,迎着阳光看。

    好家伙,传说中五彩斑斓的黑。

    “人客好眼力!”店家看生意有望,也不管能赚多少,大力夸赞起我手上的珠串,“这可是南蜀国出产的石矿,触手温润,在寒冷地带会散发微微的暖意……”

    他夸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我反而沉重的放下珠串,问出一个会让我心碎的问题:“多少钱。”

    “二两银子。”店家是真的觉得这个价格很便宜,因此眼神再次亮起光,肯定我会买。

    可惜我要让他失望了。

    人,是一个很现实的动物。

    当人类想要某个东西,却发现自己的身家不匹配的时候,就会找尽借口让这个东西配不上自己。

    “看起来不太耐打。”我放下珠串,非常认真的说:“武林中人的日常充满刀光剑影,这种东西放在身上没什么作用……”

    话说到这里,我猛然一转话尾:“所以能便宜点吗?”

    店家:……

    他略有些牙痛,看了看我手上的珠串,又看看我特意瞪大而显得分外清澈的眼睛,勉强伸出手:“看在你是今日第一个人客的份上,可以打个八折。”

    我翻了翻衣兜,左边翻完翻右边,丁零当啷一堆铜板加碎银,凑起来勉强只有一两。

    我:嗯……我果然穷的很具体。

    店家:……第一次看到穷的很具体的先天。

    阿修罗欲言又止,被我用脚尖狠狠碾了碾。

    他嘴唇闭上了,看我据理力争的和店家疯狂砍价,一下子说石头没什么用,除了好看挂在身上打架还碍事。一下说发热算什么东西,没听过先天可以赤身裸体在雪中练剑吗?

    半柱香后,我最后成功以一两的价格拿下珠串。

    阿修罗看起来已经想装作不认识我了。

    能把沉稳的人窘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说,我也是开创了先天的新赛道。

    回去的路上,我一路欣赏自己费尽口舌买到的装饰品,一时心情愉悦。

    沉默着陪我走路的阿修罗,犹豫了半晌,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块看起来非常漂亮的石头,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想也没想的接过,发现这块石头还挺压手,颇有韧性,比起石头,更似是某种金属矿石。

    该不会是死国的特产什么的?

    我正思考,旁边的阿修罗说:“诛茆石,可用于打造名器。”

    众所周知,先天人的武器大多都是用稀有的材料铸造形成,也因此,各种少见的矿石在苦境一直很有市场。而阿修罗言之凿凿的说这个可以打造名器,看来这确实是很值钱的东西。

    “……不会是让我拿去卖吧?”我半是玩笑的试探问他。

    阿修罗神色平静的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

    怎么说呢。

    有点好笑。

    刚认识的时候我一直惦念不忘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遗产’,后来熟了之后自然而然就忘了这回事。

    谁知道过去的回旋镖会绕一大圈扎到我身上,我还真的从他手上拿到了……呃,财产?

    莫非是方才那穷的很具体的画面让他想起要交家用给我保管了。

    被自己奇怪的幻想逗笑,我转手把石头塞回他手上:“我不需要。”

    阿修罗拿着我塞回给他的石头,明显的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拒绝。

    “为何?”他问。

    嘛……总不能说我有和他解除婚约的打算,所以不想拿他的家用吧。

    这个婚约本来就缔结的过于玩笑。

    当初是我相信书上奇奇怪怪的内容,加上确实没经历过那种意外而有些昏头,半是冲动半是顺水推舟才答应与他成婚。却根本没想过和他有什么以后,更没想过他会复生。

    山中时日的短暂相处,我知道阿修罗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正是这个原因,让我决定让事情在这里划下终点。

    死与生的界限,象征了终结与重生。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感情的存续不能因为责任,而是彼此有意。

    我不想做他的责任,成为困住他的枷锁。

    “当是破财消灾吧。”我勾了勾嘴角,示意他伸出手:“我有钱的时候就特别倒霉,所谓道家的五弊三缺,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珠串挂在他手上长度正好,我掀开他的袖甲往里塞了塞,塞进衣服下面,“这可是我花光身上最后一点存款买的礼物,你可不要弄坏了。”

    之前没发现,阿修罗居然还涂了指甲!

    微妙的觉得同样是先天,我比他糙了好多个度。

    不知道是不是从我异常的态度中感到了什么,阿修罗反应迅速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微微垂下头,低声问:“为何突然赠吾此物。”

    虽说确实有分手的意向,可接下来阿修罗正要赶赴自己的战场,我提这个似乎会分他的心。

    况且他更不会允许我插入死国的事物当中。

    他就是这种喜欢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尽全力守护他人的性格。

    “真是不解风情啊。”我真心实意地感叹着,唇边笑意很清晰,在他打量的视线下,认真的说:“当然是给你留一个牵挂。用来提醒你——你不是孤身一人。”

    生命如此可贵,所以不要想着不计一切代价,随时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话题未免太沉重,不太符合我的调性,而且也显得像战前的插旗行为。

    我感性完,从善如流的在话尾转了个弯,提醒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房子。”

    等等——这话听起来是不是越来越像插旗了?

    我试图拯救越来越不对劲的对话:“我不是要你赔我房子,我是说我不擅长建房子,没有你的话……”

    ……我到底在说什么?

    话烫嘴巴一样根本说不清楚。

    我开始绝望,开始乱七八糟胡言乱语:“说好的酒还没……”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紧紧的拥抱打断了。

    我猝不及防埋进阿修罗的胸大肌,本来只是在嘴边发烫的话,一下子上涌烫进了我的脑袋。

    微凉的胸膛随着紧绷的呼吸起伏,我能听见身前人的心跳很快,鼓动的每一下都像是落入我平静心湖的珠玉,叮叮咚咚地弄乱一湖春池。

    他低下头靠在我发间,冰冷的胡狼面具遮去了眼底的动容。

    阿修罗收紧手,呼吸沉沉,低语道:“凌琅,等吾回来。”

    他说完,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松开手,果断转过身大步离去。

    独留下我看着他随风飘扬起的披风,怔愣原地。

    谁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而且这个触感。

    我看着不小心罪过的手,有些惊恐的想:为什么这个触感这么熟悉,仿佛我曾经摸过一样。

    身后缓缓传来步伐声。

    照世明灯走到我身旁,看看我,又看看身影就剩下一点点的阿修罗,真诚地发问:“你是特地来吾这里度蜜月的吗?”

    他们家相隔这么远,发狗粮发到这里有点过分吧?

    我回过神,认真的问他:“你说,人有多少可能对没发生过的事情有莫名熟悉感?”

    照世明灯微笑着看我,37度的嘴巴发出了可怕的冰冷温度:“吾觉得你是在逃避现实。”

    不可能啊——

    我什么时候摸过,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我失忆了吗?我的记忆到底从哪里开始消失。

    等等,我今早醒来的时候,似乎就是坐在阿修罗怀中……

    不可能,我睡相不可能那么差!

    阿修罗——有咸猪手的话不会拨开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心如死灰:“我……还想和他离婚来着。”

    虽然完全不清楚前因后果,但是照世明灯还是凭借着过往的经验,说出致命又可怕的谣言:“骗婚?”

    谢谢,你调节气氛的冷笑话很有效果。

    我眼神死,对他吐槽道:“道家三弊五缺,你是属于缺德的缺吗?”

    “与你相比,吾愧感不如。”照世明灯知道我绝对不会没事拜访,肯定是想借着他的地方避什么事情,微微叹了一口气,领着我往黑暗道走,一边走一边说:“不管你在做什么打算,吾有预感,你会失败。”

    ……别在这里算命,你明知道我除了武力值,其余道家功夫一窍不通。

    “少诅咒我。”我跟着他,朝着与阿修罗截然相反的方向走。

    照世明灯笑眯眯补刀:“吾很期待你的喜酒。”

    “啊啊啊——我不想听!”

    蓝天之下风景正好,而属于我和阿修罗的事故,恐怕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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