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早冬》
四月的风裹着浅淡的樱香，决赛海报上的墨字还未干透，韩樱的名字被框在第九个格子里，像一枚迟开的樱花，安静地缀在枝头末梢。
经过海报时，她总低着头快步走过，却仍能听见细碎的议论——
“理科班那个？居然真进决赛了……”
“听说初赛背了句词，评委低头不知道写了什么呢”
“管他诗啊词的，能穿汉服上台就行！”
“哎，你还真别说，她还挺漂亮，这里面最清醒脱俗的就是她了”
哄笑声像蒲公英绒毛，痒酥酥擦过耳际。
韩樱攥紧书包带时，看见程旭停在她的名字前。他指尖轻点海报，像在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
“程旭”她的声音比樱花飘落还轻。
“早知道是你”他转身时，校服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
“突然感觉压力很大”韩樱冷不丁透露出自己的心声。
“压力来源是舆论场，还是抛物线？”
“你总考第一，不害怕吗？”
“怕啊”，“但害怕就像π，永远理不清，不如算好眼前的每一步”
韩樱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指着海报说，这些人你认识吗？
“认识的就那么几个”他瞟了一眼，说道。
“就那么几个？”，韩樱忽然想指着海报问他到底认识几个，“第一的颜若你认识吧”
“嗯”
“余冬生你也认识吧，他第八”
“嗯”
“第二呢，宁楚楚，你认识吗？”
“嗯”
“第三呢？第四呢”
……
“也认识”
“骗子！”“她气鼓鼓地转身，“明明全都认识！”
“但都没和你熟，而且，我觉得他们都没你厉害！”程旭忽然笑了，追着她的脚步。
“好吧，勉强相信你”韩樱一回头就对上他炽热真诚的目光。
“对了，你要试试我新拿到的数学卷子吗？可以期中模拟一下。”
她望着他的眼睛，想起他提到的“寒樱枝白是狂花”，忽然想问问他，在他眼中，自己是温室樱花还是敢傲霜雪的狂花？
“樱樱”
母亲的呼唤截断了思绪。
韩瑞珍站在玄关，会计师的工牌还挂在颈间，目光却先落在女儿怀里的《唐诗鉴赏辞典》上。
“决赛是十二号？”
“嗯”
“期中考试二十号。”母亲指尖敲了敲茶几玻璃，“全年级排名，关系到培优班的名额，你们每学期都要微调的，你现在很危险你知道吗？”
韩樱盯着玻璃，之前那里压着她的的离婚协议书复印件——多年前的春天母亲签字时，钢笔也是这么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妈妈，我会考好的”她轻声说，转身时听见母亲又补了一句：
“哎，汉服……记得买素色的。” ——“素色才衬你”
这句话在韩樱心里转了个弯，变成程旭初赛时念的白诗：“寒樱枝白是狂花”。
她忽然很想穿一身雪白，像那枝被诗人瞥见的、不合时令却肆意绽放的樱花。
飘窗上的“彩虹笔记”摊开着，蓝黑笔迹是课堂重点，粉色批注是她的胡思乱想。
最新一页贴着决赛流程表，边缘处有人用铅笔写了个小小的“∞”——像是程旭解题时画的无限符号。
韩樱摩挲着笔记扉页上晕染的墨痕，那是初赛那天滴落的雨渍，形状像极了杭州西湖的轮廓。
母亲总说那年烟雨太冷，可韩樱记得清楚——离婚后的第一缕风，吹散了母亲盘了二十年的发髻，却暖得像一句姗姗来迟的诗。
窗外，樱花正以每天五毫米的速度膨胀。
决赛日逐渐逼近。
“欢迎大家来到丰阳高新中学第一届诗词大赛的决赛现场，决赛分为三个部分，并且将根据部分学生投票和评委投票抉择出最终名次。”
1. 衣冠胜雪（开场展示）
选手着汉服朗诵自选诗词（如韩樱选《早冬》呼应“寒樱”意象）
2. 飞花逐月（主题攻擂）
选手根据主持人要求（如同时含有“数字”和“动物”或者同时含有“花”和“月”）依次答诗
3. 百家争鸣（终极挑战）
根据要求（如“田园”“边塞”），在十分钟内即兴创作一首七绝
“现在，我宣布比赛开始”
首先上场的是颜若，她身穿浅蓝色汉服，吟唱曹植《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宛若神女下凡。
接下来，是宁楚楚，身着墨绿色战国袍，吟唱柳永《雨霖铃》中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登场，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始击鼓。
第三位出场的则是方政，和前面两位选手一样，同样来自B1班，身穿浅灰色汉服，像个文弱书生，背了一首陆游《道室杂咏》中的“方瞳如水貌如童，世上悲欢一梦空”，韩樱好像看见方政推眼镜时，镜片反光遮不住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
真的像极了像极了陆游诗里“方瞳如水”的道士，明明才十几岁，却总透着一股勘破红尘的淡漠。
……
余冬生作进京赶考的书生装扮，一身浅绿，一首冯道《天道》中的“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好像春天随他到来。
韩樱出场时，恰好有风吹起，周边的樱花有些吹落到了她的发间，白色的汉服配上白居易《早冬》中的“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真让人分不清是春天还是冬天。
程旭坐在台下，韩樱出场时的欢呼震得他心尖一颤。
“接下来，进入第二环节，请各位选手接出同时含有‘三’和‘花’的诗句”主持人话音刚落，颜若便吟出：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错！”余冬生突然举手，“缺‘花’字。”
评委席一阵骚动。
方老师扶了扶眼镜：“规则是必须显性出现关键字。”
颜若紧接着道:“虽无‘花’字，但‘白鹭洲’暗指花木繁盛之地”
方老师目光如炬，“算对，下一位”
宁楚楚趁颜若答题间思索，答出:“陆游《东关》中的‘三更酒醒残灯在，卧听潇潇雨打花’”，台下掌声一片。
“三百六旬长扰扰，花开花落即生涯”
……
“三春花事早，为花须及早”
轮到韩樱时，她轻声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丽人行》）
“哪来的花？”台下有人质疑。
“水边丽人赏的是什么？”韩樱突然抬头，“《岁时记》载，唐代上巳节赏的正是——曲江杏花”，方老师打断她，“算对”。
程旭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在心底为韩樱打气。
“三杯桃李春风酒，一榻菰蒲夜雨花”
进入下一轮回。
颜若继续:“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花不要论”
“三楚故人皆是梦，十年陈事只如花”
“三载同窗花满径，一朝各奔雪盈头”
……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余冬生专门说了一句:“金兰是花”，台下稀稀落落响起掌声。
“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
近乎成了他们五个人的专场。
“ 花无三月长，人寿千岁余”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花无三月长，人寿千岁余”
……
“万年枝畔蕊，三月浪中花”
“千花烂为三春雨，万木凋因一夜霜”
……
到了后几轮，只有方政和韩樱还能坚持。
方政先是:“君恩好似三春雨，半为开花半落花”
韩樱紧接着回应:“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
“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 落絮游丝三月候，风吹雨洗一城花”
“第一轮“飞花逐月”结束，接下来请各位选手同时说出含“月”和“动物”的诗句，难度加倍”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宁楚楚紧跟其后。
“月照静居唯捣药，门扃幽院只来禽”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韩樱说完这句，最后一位选手没能及时应答，进入下一轮回。
“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最后一轮，只剩韩樱：“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掌声雷动时，她看见程旭在台下比了个“∞”的手势。
这一环节韩樱得分最高，其次是方政，接下来是得分相同的颜若、宁楚楚、余冬生。
“最后一个环节，请大家根据眼前校园的景致创作出一首七言绝句”
十分钟倒计时开始。
韩樱的笔悬在纸上，墨珠将落未落。
她看见程旭在观众席撕下一张笔记纸，折成纸飞机却迟迟未掷——就像初赛那天，他解题时总要先画一个∞符号。
方政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倒映着窗外惊飞的鸟群。
余冬生的笔突然漏油，墨汁溅在袖口，晕染成秦岭山脉的形状。
“叮——”
韩樱的最后一笔与提示音同时落下：“樱雪五毫涨旧痕，楼影分光割晓昏。若问此心何所似，玻璃匣外尽是春。”
方老师摘下眼镜擦拭：“九号选手把教学楼比作玻璃匣，倒是让我想起《唐诗别裁》里的话……”，他忽然转向观众席，“那位同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程旭。
他展开那架纸飞机，上面是力透纸背的和诗：“数枝樱雪压书痕，光溯立方破晓昏。莫道匣中春冰薄，三棱镜里七重春。”
礼堂一片哗然。
物理老师惊呼：“用三棱镜分光解构意象，文理交融！”两人目光交汇，笑意里藏着未说破的默契。
一场盛大而戛然的秘密。
最终的颁奖环节上出现戏剧性一幕。
当韩樱接过冠军证书时，余冬生突然开口：“我申请与九号选手加赛。”他指向大屏幕，“就用这个主题——”
投影切换成校门口的百年柘树，枯黄的叶子在春风里摇曳，恰似白居易诗里“老柘叶黄如嫩树”的场景。
当然没有加赛成功，韩樱断层式的升级，赢得太漂亮。
余冬生在后台拦住了韩樱，“我本来想用这个赢你的，只是‘玻璃匣’用的太妙”他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老柘叶黄非旧岁，寒樱枝白是新狂。且看春风似柔情，三尺墙外有斜阳。”
她望向余冬生，为他的倔强点赞，真应了“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忽然间，韩樱想起余冬生颠倒的那句诗——“满园春色关不住”。
当时他看向她的眼神，像在说：你看，规则也是能翻过去的。
樱花仍在以每天五毫米的速度生长，不过有些花瓣已经越过了窗框，飘向更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