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还是个文盲?”
意料之中的嘲讽扎进耳朵,齐霁捏着书页的指尖轻轻颤动,一双眸子低垂着,视线浮沉,最后还是落回那些生涩难懂的字上。
见他对自己的挑衅没反应,周玉倒也不意外,只是想起这小小的屋檐下住了两个文盲,还彼此心心相惜的,他就蓦地觉得一阵好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齐霁闻声终于抬起头,有些不解的眨了眨眼。
“你笑什么?”
“你想学认字吗?”
周玉饶有兴趣的放下手里的书册,撑着下巴看向他,一双狗狗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你不是口口声声自称芽芽的丈夫?大字都不识一个,以后要怎么养家糊口?两个文盲凑在一块儿玩过家家呢?”
“两个文盲?你是说,我和芽芽吗?”
“那不然呢?”
周玉无语凝噎,收回视线继续看自己的书去了。
芽芽从小就不愿意识字读书,一坐到书桌前就瞌睡,似乎除了在屋檐下啃那些她认为干巴巴的书本,干什么都是有趣的,之前她被他拉着去听课,更是爱在夫子讲的正在兴头的时候插科打诨,直到被轰出去为止,久而久之的,就连芽芽的爷爷也默许她不用读书了,能认得草药,会算些小账就够了。
虽然懂事后,周玉也常常苦口婆心的劝诫芽芽,想尽办法让她学习,至少多认点字吧,可奈何人就是不学,他拿她没办法,也就不劝了。
本来他也没想教齐霁,只不过随口提一句,想看看这傻子会有什么反应罢了,但见齐霁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似乎真的在思忖什么,他就有些后悔了。
果不其然,手里的书还没翻过一页,齐霁就眼巴巴的凑了过来。
“我想学。”
齐霁十分认真的说道,像是怕周玉反悔,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学认字,你可以教我吗?”
齐霁并没有撒谎,他是真的想学。
他自认为自己可以说的上的唯一一个优点,就是学习的能力了,虽然生活技能基本为零,但读书是他坚持了十余年的事,如果芽芽和他一样不识字,那,这也许就可以变成他唯一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了。
不是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吗?他认为自己的学习能力并不差,记忆力也好,那在哪儿念书不也是念?现代可以,古代亦可以,如果将来有朝一日,他考取功名,那就可以带着芽芽过好日子了,以后他要是走了,希望至少也能留下一些家产,供芽芽后半生无忧无虑,算是她捡回自己一条命的报答。
周玉绷着嘴唇,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但毕竟是自己主动挖的坑,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十分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看我心情吧。”
“谢谢你,小玉。”
齐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那声“小玉”叫的周玉眼皮一跳,他抬眸看向身侧坐着的人,却对上一双充满感激的眼睛。
“谁许你那样叫我了?”
周玉有些不自在的收回视线,将手里的书翻的哗哗作响。
“啊……我听芽芽就是那么叫的……所以……”
齐霁抱歉的笑了笑,目光落在周玉手里的那本书上。
“那是……《资治通鉴》?”
周玉翻书的动作一顿,“你还认得这个?”
这倒是让周玉感到意外,按理来说,这种书,没有科考需求的寻常百姓都是甚少了解的,芽芽不是说齐霁已经是个傻子了吗?难不成这人没傻之前也和他一样,是个读书人?
“啊,没有,我也就认得些简单基础的字,只是恰好记得那几个字,所以顺口就……”
齐霁有些心虚的挪开视线,低头继续翻他那本医书了,周玉努努嘴,将他的书拿过来。
“你老是翻那本书有什么用,一个字都认不到,明天我给你带本《三字经》,你若是真想学,就得从那个开始。”
“还有,以后叫我小玉哥。”
“好的,小玉哥。”
齐霁点了点头,周玉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看屋外日头渐高,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他就站起身,朝灶房走去。
“应该要到饭点了,我去做饭,你吃什么?蛋炒饭可以吧?”
虽然是询问,但周玉连头都懒得回,齐霁也不好意思坐着等,便跟着一起过去了。
一只脚刚迈进门,手里就被递了两个鸡蛋,齐霁眨了眨眼,有些迷茫的看向面前的人,见他发愣,周玉眉头微蹙,“愣着做什么?不会打鸡蛋?”
齐霁脸色顿时涨红,他没回答,只是揣着鸡蛋笨拙的走到灶台旁,抻着脖子找碗。
以前在家里也常常看母亲下厨的,打个鸡蛋而已,应该……也不会太难的吧?
“去那边打去,我要生火煮饭了。”
周玉熟稔的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碗和筷子递给他,接着就去拿柴火了,见他离开,齐霁稍稍松了口气,抱着碗躲去了角落。
于是等周玉回来,便看见了一碗混满蛋壳碎片的鸡蛋液,和呆滞的站在一旁的齐霁。
“对不起……”
齐霁还是头一次觉得如此无地自容,他已经很努力在挑了,可惜手好像不是很听使唤呢……
意料之外的,周玉却没有责怪他,只是默默的将柴火放在地上,过去把盛着蛋液的碗拿起来搁到一边。
“算了,你好歹也是个病人,是要求你干活的我不对,你去歇着吧。”
说完周玉便没再看他,扔了几条柴火进灶膛,火舌很快裹起干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齐霁杵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搓捻着衣角,目光像被钉住一般,胶着在周玉忙碌的动作上。
饭很快炒好了,周玉的厨艺意外的不错,金灿灿的蛋炒饭被利落的分盛到两个粗陶碗里,一碗堆的冒尖,另一碗则只有半满。
周玉将那冒尖的碗推到灶台边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喏,你的。”
齐霁将他别扭的举动尽数收进眼底,嘴角不着痕迹的勾了勾。
原本他还以为周玉对自己充满敌意,还有点担心自己会和他相处不好来着呢,但现在看来,周玉也只不过是担心芽芽,所以才会对他刻薄了一些而已……
“谢谢你,小玉哥。”
齐霁挪过去,捧起那碗热腾腾的饭。
蛋香、米香、葱香混合着温暖的锅气扑面而来,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米饭粒粒分明,蛋香浓郁,火候恰到好处,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便偷偷抬眼去看桌边的周玉。
对方吃得很快,但姿态却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斯文,背脊挺直,碗筷轻拿轻放,只是那半碗饭似乎转眼就见了底。
“小玉哥……”齐霁咽下嘴里的饭,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真诚,又道了一次谢,“饭很好吃,谢谢你。”
周玉放下空碗,用袖子随意抹了下嘴角,动作与他方才吃饭时的斯文判若两人。
他瞥了齐霁一眼,那眼神里似乎还有残存的一点嫌弃,“你是不是一点不会干家务活?”
他问这话也不是毫无根据,齐霁早上吃的饭碗还纹丝不动的放在外边的水盆里,看得出来这厮以前在家里也是这样一副做派,吃喝拉撒完就当个甩手掌柜。
齐霁耳尖臊红,慢吞吞点了点头。
“以前……没,没做过。”
“那你待会儿吃完饭我教你,你付不起医药费,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家务总是能帮忙做一些的吧?”
“好。”
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周玉老是说的好像他伤养好之后就要离开似的,但齐霁还是十分没脾气的点了点头。
“我会好好学的。”
傍晚太阳将将落山,最后一抹余晖给山林镀上温暖的金边,归鸟的啁啾声也显得格外急切。
芽芽紧赶慢赶地下了山,背篓里装着新采的几味草药,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脚步却轻快得像只归巢的小鹿。
远远地,她就瞧见山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形清瘦,正是周玉。
“小玉!”
芽芽眼睛一亮,脚步更快了几分,几乎是蹦跳着冲了过去,发辫上系着的褪色红绳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不是说不用来接我了嘛?”
周玉闻声直起身,夕阳的暖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那点惯常的疏离感,但嘴角还是习惯性地微微下撇,显出几分嫌弃模样。
他顺手接过芽芽肩上不算沉的背篓,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接你还不乐意?”
周玉语气平平,目光不着痕迹地将芽芽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认她连衣角都没刮破,才慢悠悠地转身,示意她跟上。
“快走吧,天快黑了。”
芽芽毫不在意他拧巴的态度,笑嘻嘻地跟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歪着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咋样咋样?今天和齐霁相处得还好吗?没给恁添麻烦吧?”
提到齐霁,周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脚步未停,视线落在前方蜿蜒的小径上。
“麻烦?麻烦倒也算不上。”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回忆白天的种种。“比你聪明多了。”
“就是有些笨手笨脚,让他打个鸡蛋,蛋壳碎得比蛋液还多,教他洗个碗也是,一会嫌水太凉一会儿嫌刷碗的丝瓜络剌手,更别提那些复杂的了……”
他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语气里充满了“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
芽芽听着听着,原本的担忧渐渐褪去,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嘴角忍不住向上翘。
她太了解周玉了,他要是真讨厌一个人,根本懒得说这么多,更别提是这种带着细节的“控诉”了。
“听恁说哩……他是没少给恁添堵啊?”芽芽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促狭。
周玉脚步一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立刻板起脸,鄙夷道:“何止是麻烦?简直是……”他一时词穷,搜肠刮肚想找个足够有分量的词来形容齐霁的笨拙。
“但他很听话,是不是?”芽芽抢在他找到那个词之前,笑眯眯地接话,眼睛亮得惊人,“恁让他去歇着,他就乖乖去歇着;恁让他学做家务,他也好好学了,对不?”
周玉被问得一噎,想反驳,却发现芽芽说的句句是实情。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一声更重的冷哼,别过头去不看芽芽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笑脸。
“确实还算听话,愿意学,虽然傻,还和你一样是个文盲,但人家刚刚还说要我教他认字写字呢!”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不像某些人,油盐不进,朽木难雕。”
说到最后一句,他还意有所指地瞥了芽芽一眼。
可惜,芽芽完全没听进去,反而只精准捕捉到了“文盲”两个字,她眨了眨眼,还有些错愕。
“啊?原来他也读不懂啊……”
芽芽咕哝两声,接着便想起前几天自己还老是拿那本医书给齐霁看,就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周玉只觉得她莫名其妙,古怪的瞥了她一眼。
“突然笑什么?”
“没事,没事……”
芽芽摇了摇头,笑得更加灿烂了,她伸手拽了拽周玉的袖子,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心情,继续道:“哎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呗!俺认得草药能救人就中啦!读书识字恁累,有恁会不都中啦?小玉恁最厉害啦!”
周玉被她晃得没法,耳尖似乎微微泛红,甩开她的手,没好气道:“少拍马屁!赶紧回家,饭都凉了。”
他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那点不自在甩在身后。
芽芽小跑着跟上,清脆的笑声在山道上回荡,惊起了路边灌木丛里几只晚归的雀鸟。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亲密地交叠在一起,朝着山脚下那间升起袅袅炊烟的小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