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是说芽芽?”
赵知书起初听到周玉的叙述还有点不可置信,不相信芽芽那样一个丫头居然会不顾全村人的安危将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带回村子里,还撒了这么大一个谎要将他留下来,当即就有些气愤。
但他转念一想到当年许东去世时,不过才十二岁的芽芽,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芽芽和周玉,可以说都是这个村子里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芽芽更是个可怜的姑娘。
从小就被她那对狠心的父母抛弃在树林子里,方才有一点自理能力,又失去了爷爷,无依无靠的独自生活了五年,这五年来,她过的何其艰辛,何其孤独?从未与旁人道过一句。
每次见她,她都是笑脸相迎,也尽心尽力的给庄子上的人们看病抓药,她爷爷在的时候看病不收钱,爷爷走了,她也照样不收,每个月学着许东,小小的身躯背着半人高的筐子走街串巷的义诊,风雨无阻,他也是受过惠的人,如何好意思来说她一句呢?
赵知书想去想来,竟是无解。
他是桥头庄唯一的秀才,祖上都是农民,自幼饱读诗书,长大也见过外边的天地,明白现在这世道,女娃娃生存多不容易。
他实在是不忍心剥夺一个孤儿得之不易的幸福。
“唉……”
静默了一会儿,赵知书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阿玉。”
周玉不明不白的上前来。
“你是咱们庄子上,除了我以外,唯一的读书人,你读的书不比我少,和芽芽亦是一同长大,比我要更了解她。”
“只是,你有一点做人的道理还没有摸透彻。”
周玉微微一怔,面上露出几分困惑:“请村正指教。”
赵知书却不急着回答,他慢条斯理的捋了捋胡须,目光在周玉脸上转了一圈,半晌,叹了口气,道:“读书明理,首要便是仁心,你担忧村里人的安危,这无可指摘,但阿玉,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这般急切的来找我,不只是为了这村子里的人吧?”
周玉一愣,脸上倏地涨红。
“何出此言?我只是……”
“只是什么?”赵知书打断他,眼神中透着了然:“芽芽的性子你比我清楚,她救人,你本当最先体谅,为何此次反应如此激烈?只能是……见芽芽对那陌生男子悉心照料,日夜不离,你这里……”
他手指虚点了点周玉心口的位置:“不舒服了?”
周玉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知书将他这反应尽收眼底,心下更是明了,语气缓和下来:“少年慕艾,本是常情,但别人的心,你我是如何都不能左右的。”
“我……我没有,我……”周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赵知书只是摆了摆手。
“我不是责怪你。”他看着面前的少年,语重心长道:“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头脑聪明,又何曾不知道,落花流水的道理?”
“更何况,芽芽她这些年,学着她爷爷在咱们庄子里尽心尽力的治病救人,我也都看在眼里,且不说那来路不明的男子,就说许东走后,这五年她一个人守着那间茅草屋,看着庄子里的人家升起炊烟,父母唤儿归家,这其中心酸孤寂,你我可曾真正体会过?”
周玉沉默了。
他想起从前,许东走后的那五年,他确实无法说陪伴了芽芽多少,那些时日他一心读书求学,甚至于对芽芽的上门求见拒绝了好几次,有时候在路上碰见她都刻意避开。
因着心里那份莫名其妙的少年心气,总觉得,自己要变得更好,才能坦然的站在芽芽的身边。
“阿玉,这世间处事之法,并非只有那硬邦邦的一条路,所有事情也并非都是非黑即白的,那男子既然是因芽芽受的伤,那芽芽照顾他,也是应该的,且不说撒不撒谎,我看芽芽也没有向别人明说过这件事的其中缘由,现在村子里知道真相的,也就只有你了。”
“你若是担心芽芽所托非人,不防先观察一阵,若他真是歹人,我们正好早作打算,也不至于让他谋害乡里,若他……只是个落难之人,那也算全了芽芽的善心,咱们村,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流落失所的人,至于你们之间的……”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竟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便干脆略过。
“我也无权干涉,感情这这种事,你们应当自己处理,切勿意气用事。”
话及此,已经足够明了了。
周玉神色变得有些怅然。
村正都这么说了,他还能再纠缠些什么呢。
“小辈知晓了……”
他深深一揖,脚步踉跄,转身退出了会堂。
赵知春也就是在这时进来,与他擦肩而过。
“爹,许丫头方才想找您说的话,我帮她转告,她就是想择日与那位男子成亲,您帮忙挑个时候吧。”
“这……”
赵知书闻言,下意识又看向周玉,可那少年没有再驻足。
半晌,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才道:“我有些乏了,此事,就容后再议吧。”
给他们一些时间吧。
赵知书默默思忖着。
与此同时,泗州。
萧玠跟随祖父吕元弼回了淮南,随行的车马虽不多,但一路上走走停停,差不多花了半个多月,方才抵达。
萧玠哪里吃过这种苦,刚一入城门就闹着要去那里吃这里喝,但泗州不比京城繁华,又在闹灾,怎么可能供的起这位吃金子长大的贵王爷。
“外公,快饿死了,我要吃蟹酿橙,啊,还有荔枝糕润鸡润兔炒白腰子……”
吕元弼听着萧玠在耳朵旁念叨,只觉得一阵心烦,抬手给了他一下。
“哎呀……”
萧玠心里委屈,两眼直瞪还似不服,可吕元弼再懒得管他。
“到了府上自有你吃的,安静点。”
虽说平日里他对他这个孙子也算宠爱,但那也不过是沾了他那个入宫的女儿的光,对于萧玠,吕元弼打心眼里还是不大看得上的。
官人膝下六子,儿子也就只有四位。
最大的那位也就是太子萧容,三皇子萧泽比萧容只小三个月,现已驻守边疆,也创下了不少军功,四皇子萧琮更是不比萧容差,在朝廷也有不少的拥护者再看看自家这位呢?
成天只想着吃吃吃,喝喝喝,吃饱喝足了就傻乐,就知道闯祸。
唉,莫不是祖坟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明明都是从小学在一处长在一处,怎么偏偏他就能长歪?
吕元弼越想越愁,现下还不说找不找得到太子,光是控制泗州的灾情就够他烦恼的了,还不知是哪个劳什子不要命的烧了粮仓,火上浇油,这也得查那也得查,官家派的人力又少,虽说并未设置时限,他这些天在路上奔波,头发也还是愁的白了一片。
愁,愁,愁。
他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别唉声叹气的了,外公。”
萧玠见他外祖父这样,却是勾唇一笑,十分鸡贼的眨了眨眼。
“要我看,这找失踪的大哥,也不必耗费太多力气,我觉着,这幕后黑手专门挑大哥经过的时候烧粮仓,哪会那么巧?这说明他们……不就是专冲着大哥去的吗?”
萧琮语气闲散,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但吕元弼却是一下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
“你继续说。”
萧琮没有再看吕元弼,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一指挑起摇晃的车帘,朝着外头的街道望去。
“大哥现在生死不明,说明那个烧粮仓的幕后黑手并未得逞,他之后肯定还会派人追踪太子的下落,不比我们用心?既然如此,那我们先不要动作,先找到是谁在背后想烧粮仓,再暗中派人时刻追踪着他们,岂不省事?”
吕元弼恍然大悟,看着萧琮的眼神都变了。
没成想,他这个孙子,也会有这么中用的时候?
不会是祖先听见了他的哀怨,特地来上身了吧?
吕元弼如是在心里感慨着。
可惜他这正经了刚不过半刻,萧琮就又恢复了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哭丧着脸开始报菜名。
“我要饿死了!什么时候到啊!!!”
周玉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周娘方才拿着芽芽刚送来的蜜饯准备送过去,一推房门,发现从内栓上了。
她心里奇怪,在门后等待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起手对着门敲了敲。
“阿玉,是身子不爽利么?芽芽在你回来之前送了好多蜜饯呢,你不是最爱吃她做的蜜饯么?现在要不要来吃些?”
许久都没见回应。
周娘嘀嘀咕咕,眉头蹙了起来,刚刚又要敲门,这时才听见一道闷闷的声音从门后传了过来。
“不用,我再也不爱吃了。”
话音落下,又伴随着脚步声远了,屋内渐渐归于寂静。
周玉衣服都没换,将自己裹进厚厚的棉被里,眼泪无声的从眼眶里流淌。
什么叫要挑个好日子,什么叫成亲?就那么迫不及待!
不就是长的好了些!不就是比他高了些!不就是比他壮了些……要那么好看有什么用?有什么好的?!等他日后考取了功名,未必不会比齐霁差劲!为什么就那么急着要嫁人?!
这才短短一个月,短短一个月,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就这么轻易喜欢上别人了?!
他不相信!
周玉吸了吸鼻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从被子里挣脱出来。
他要告白!
不论怎样,他要和芽芽告白。
芽芽说不定只是一时被迷惑住了……不,一定是这样,她本来就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一时的新鲜感又怎能长远?
他之前一直隐藏着对芽芽的心意,芽芽说不定也是因为这样,才会选择那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花瓶,他要告诉芽芽,不论如何,他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周玉这么想着,心里顿时好受了一些,爬起来从屋子里出去,跑到灶房去把芽芽送来的蜜饯端来,抓起一把就吃进嘴里,塞的腮帮子鼓鼓囊囊。
蜜饯很甜很甜,吃多了牙酸。
周玉皱着眉,嘴里却没停,在周娘困惑的目光中端着一整盘回了自己的房间,又把门关上。
接着不知道是被酸到还是那蜜饯实在太甜,他又哭起来,这次哭出了声,边咽嘴里的蜜饯,边呜呜的哭着。
他其实一点也不爱吃蜜饯,说喜欢,只是因为那是芽芽亲手做的而已。
他也并非天资聪颖,少时读书也吃了不少的苦,因为记不下诗词文赋时常被夫子惩罚,被打手心了就躲起来偷偷的哭,那时候芽芽就总会找到他,给他塞蜜饯。
他一开始嫌弃太甜不愿意吃,芽芽就强硬的塞进他的嘴巴里,他被罚一次就塞一次,嘴巴里甜了,慢慢的,心里也跟着甜了。
谁的真心不是真心,谁的喜欢不是喜欢?少年慕艾,怎么能用这么简单的四个字来形容他对芽芽的感情?
年幼时一起逃学,一起被夫子惩罚,年少时他在屋檐下读书,她就坐在旁边陪着他,哪怕打瞌睡,自七岁起到现在,整整十余年的光阴,要如何轻易忘却?
哪怕,哪怕中间有那么五年,哪怕这五年他有所缺失,但那也不至于就变成隔阂吧?他就是不甘。
盘子里的蜜饯没一会儿就吃完了,周玉咽下最后一口,看着空荡荡的盘子,却觉得嘴巴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