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树林。
千秋尔看着树下的男人,他背靠树干翻阅一本黑皮小册,自从来此,他就松手将自己丢在这儿,不理不睬,也不说要作甚。
千秋尔想了想,踮脚走去,轻轻扯他衣袖,“好啦,秦哥哥,我承认自己的确有点小脾气……”
秦修安一记眼刀扫来。
千秋尔受惊地“啊”了声,冲他抬起拇食两指,扯出三寸距离,“好吧,再加这么多脾气。”
秦修安无声冷笑,再次垂眼——
“姓秦的!”千秋尔将两指伸到他眼前,“你的心眼就这么大!”
秦修安冷眼盯她,千秋尔不甘落后地瞪视回去。
“我若是小心眼,就不会带你这个笨东西来猎食了。”秦修安咬牙道,指尖重重戳了下黑皮册子。
千秋尔登时歪了下头,没事人似的将脸探过去看,“咦,这是什么东西呀?”
秦修安“啪”地合上册子,冷斥:“道歉。”
“对不起呀,秦哥哥!”千秋尔欢喜喜道。
秦修安明显愣住,眨眨眼,就见千秋尔双手交叠腹前,两条发辫乖顺垂于脑后,笑容可掬,眼眸清澈。
“你……”秦修安上下看她一眼,“你还真是有点没脸皮啊。”
“嗯?我有啊!”千秋尔疑惑,扯过他的手摸上自己脸庞,“秦哥哥你摸,我的脸皮可光滑啦。”
秦修安冷不丁被她捉住手,指尖才碰到那抹属于女子的温腻,立时触电般收手,正要开口责骂,却忽觉手中一空,低头看去,竟是千秋尔趁他不备将册子抢了去。
“八月初一,甘富强抢渔女,海上抛尸。送他上路。”
“九月初八,张贾窃人救命钱不认。送他上路。”
“十月十三,范成殴打家中奴仆至死。送他上路。”
千秋尔快速看过这页内容,还待翻页,秦修安已从后追来,长臂一伸将册子夺回,责怪道:“你再这般没规矩,休怪我无情。”
“你也要送我上路吗?”千秋尔好奇看他。
秦修安盯着她笑,把册子朝她头顶轻轻一拍,眼底有些难以察觉的认真,问:“我还不知你这家伙的名字,怎么记上去呢?”
千秋尔却将手朝他身后一指:“秦哥哥,有人来啦!”
潮湿阴凉的山洞里,头顶缝隙间的天光微弱,偶有几束日光投下,却也与洞壁垂落的藤蔓相映,现出种阴森可怖的绿芒。
千秋尔坐在一尺高的岩石上,晃动双腿,手捧黑皮册子。
——秦修安经不住她缠,便把这册子给她玩了。
“啊啊啊,饶命,大人放了小的狗命罢!”秦修安提着个人从洞外走来,一下扔到千秋尔面前。
如今捉来洞中的共有八人,高矮胖瘦各个不同,最小的二十岁,最大的也不过三十。
秦修安拍拍袖口的灰尘,微蹙眉:“快点吃。”
这个笨家伙,原是说教她猎食,可她与自己合作逮住第一个人就喊累,胃口却又大得吓人,于是只能靠自己捉来其他人。
千秋尔从册子上抬眼,指着新来的胖男人,问:“他是谁?”
“一月十五。”秦修安直接回答。
千秋尔哗啦翻页,手指滑过纸面寻找,点头:“啊,原来是背后造谣他人的。”她跳下岩石走到被捆绑的众人身前,吐出长长的红舌,扭头看向秦修安,“你要看着我吃吗?”
他不是最讨厌血淋淋的生吃吗?
秦修安扫了眼她的舌头,眼皮抽动,转身朝外走,“你快点。”
待他离去,千秋尔舌头一卷收回,蹲下注视缩作一团的众人,他们耳塞棉絮,眼遮黑布,此时根本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秦修安做事很是谨慎,哪怕面对将死之人也不暴露自己一点信息。
千秋尔食指挠挠脸,沉思。
这就很奇怪了。
她直觉残肢被埋是故意,既是故意,她便不由想,莫非这鬼是个狂傲变.态,故意留下线索激怒正道,令常人恐惧?
可跟秦修安相处下来,他又似乎不是这性子。
千秋尔叹口气,扯掉这些人耳中的棉絮,咳了咳,仅是一声咳嗽,身前人便抖如筛糠,有些甚至已经失禁。
千秋尔眉头紧皱,朝后退了数步。
她翻开黑皮册子,压低声线开口:“黎勇何在?”
没人理会,皆是怕得牙关磕嗒作响。
“黎勇何在!”千秋尔断喝。
“在……在这……大人饶命啊!”角落处一个瘦小男子在地上蛄蛹了下,颤声回答。
千秋尔看过去,厉声道:“你为何当街抢人阿婆买菜的辛苦钱?!”
黎勇一愣,缩起头来:“小的没有,小的不敢……啊啊啊呀!”
话音未落,他只觉脚踝一疼,竟是被人生生掰折了。
“都被抓到此处,还不老实交代!”千秋尔又踢去一脚。
黎勇痛得哀嚎冲天,连守在洞口的秦修安都忍不住回头,最终挥了个结界罩住整座山洞。千秋尔察觉到结界弥漫,笑了笑,就知他不喜吵嚷,而这结界也正方便了她。
片刻后,她挨个审问完八人,蹲在他们面前,边翻书页边摇头,“其实你们也罪不至死。”
“是啊是啊,大人!”八人并肩而坐,急忙颔首附和。
千秋尔对八人脑袋一顿捶,站起身:“好了,你们就按照本官方才所判,回去还清罪孽,要知道,本官既能将你们抓来一次,就有第二次,从今以后,都给我夹好尾巴做人!”
“是、是,多谢大人!”
千秋尔也没解开他们的遮眼布,只把捆着身子的麻绳解开,经过方才一番严厉审问他们也不敢动,站在原地只等千秋尔下令。
“来,抬手,搭在前面一人的肩膀上。”
众人依言照做,排成一列互搭肩膀。千秋尔便扯着最前方那人来到洞穴深处,这里已有她提前绘好的移形阵。
“这一脚踏出,你们就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记住,我在盯着你们。”
众人纷纷打了个颤,保证道:“是,是,大人。”
千秋尔很是威严地“嗯”了声,走到队伍最后,朝那人屁股一踹,霎时间众人连连倒下,跌入阵法。
“启。”千秋尔掌心灵光浮动,按上地面。
看着八人被送走,千秋尔乏累地呼口气,拿出墙下一根木棒,静了静,深吸一气,朝自己脸蛋猛捶过去,连捶七八下,又纵身一跃撞上石壁,倒地时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她抹了抹鼻血,低咳清嗓,随后高喊:“啊啊啊,秦哥哥,救命啦!”
……
“呜呜,好疼,疼死啦!”
午后,日光明媚,院中传来一茬接一茬的女子哭喊。
秦修安捏着热毛巾,擦过她血瘀青紫的脸,听她这么狂喊,皱眉喝道:“疼什么?还好意思喊呢!送到嘴边给你都吃不到,这么笨到底怎么长大的!”
他想起自己冲进洞穴所见就来气,本想赶紧去追,可千秋尔抱着他大腿一个劲喊痛,让他动不了半步。
好在那些家伙是被蒙眼堵耳带来的,并没暴露他的信息。且看现场痕迹,也是某个精通阵法的家伙悄悄绘出阵法,将众人带走的。
一切只怪千秋尔太蠢,连有人偷偷解开绳索都不知道。
“啊啊,哥哥你不知晓,我出生就死了爹,是娘将我含辛茹苦拉扯大,可我还没成年她就走了!呜呜,从此我就是没人要的小孩啦,饥三顿饱一顿,去抢狗饭吃还被人按到泥坑里揍!啊呀,我没爹没娘,谁都逮着我欺负,我又无人可哭!”
千秋尔大哭大叫,泪下如雨。
秦修安替她擦脸的手顿住,摁在她腮边淤痕的指尖,被她温热的泪水淌过。
千秋尔抽抽搭搭哭告,抹了抹眼角,吸吸鼻子续道:“我打小就笨,就记得娘说读书人明事理,读书人好。她让我遇到困难就去找读书人!”
“娘啊,孩儿想你!”千秋尔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她这套话从小说到大。
少时人间游走,遇到天师,就说娘让找天师;后来飞升天宫,遇到仙人,就说娘让找仙人。
可她的狡诈就在于,她总能选中会信她的人。三百年前天宫那位年轻的仙君信了,三百年后眼前这个男鬼也信了。
秦修安叹口气,俯身拨开她捂脸的手,只见鼻青脸肿,泪痕泥泞,他面上无甚表情,却能从拭泪的动作觉出温柔。
秦修安捏着毛巾擦过她的脸颊,又抹了抹额头,一句话也没说。
本来他对八人逃走还存了丝疑心,然看她被打成这猪头样,秦修安也就信了,毕竟谁家姑娘会朝自己脸上不顾忌地捶啊。
“没事。”他口吻有些僵硬,听得出不擅安慰,“我再给你抓几个回来,总归饿不到你。”
此时热毛巾拂过她额头,朝下而去时,露出她那双眼睛。还带着水雾的眼,点点泪光漾开,却不是楚楚可怜。她的眼睛明亮锐气,汪汪的全是生机。
秦修安动作顿住。
千秋尔额发被他擦得翘起几缕,露出光洁的额头,颔首哭嚎:“嗯!这群讨厌的人族,我是好久没吃人技术生疏啦,这才叫他们打了一顿,我下次定要雪耻!”
“诶,秦哥哥,你是在盯着我看吗?”
秦修安睫毛轻颤回神,见她眼巴巴看着自己,吸了口气将毛巾往她手中一塞,坐到桌边端起茶盏。
千秋尔接过毛巾自己擦脸,瘪嘴继续骂人。
秦修安垂眼静默,缓慢抿了口茶,忽然,他掀眼看来:“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很好看。”
“……”千秋尔愣了下,拍桌怒道,“只有眼睛吗?!”
秦修安仍盯着她的眼,神情认真而温柔。
千秋尔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瞳仁左右滴溜,左手握茶盏,右手扯下头巾遮眼,端着茶盏吸溜了一口。
秦修安垂眼笑了笑,放下茶盏起身,这次声音终于有了读书人的温润:“来,你随我来。”
千秋尔揭开头巾一角,只露出左眼瞧他。
这警惕的模样只是徒增滑稽,秦修安笑意不觉又深了些,单手负后,身姿风雅,“到书房来,我给你看件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