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口亦有十余侍卫把守,廖廖是少主心腹,在此便不用再展示腰牌,直接进入。她将三人带去会客厅。
厅堂陈设古朴典雅,地板与梁柱皆绘制着各种繁复神秘的图纹。三人落座不久,忽听外面传来轻盈脚步,抬眸望去,见一个妙龄女子走来,抱着厚厚一摞书,最上方的书册摇摇欲坠,
千秋尔瞥见,这女子甫一进来,厅内侍女皆都垂额行礼,显然便是羽族少主了,可为何没人去帮她抱书?
千秋尔觉得其中定有说法,便也不急着上前。
廖廖似乎看出她的困惑,道:“少主从不让人碰她的书。”
忽然,少主怀中顶端的书卷掉下,她裙下脚尖一探,将书踢起,落回原位,她脚步加快,把书放上桌案。
杜昭然起身,带云渺拜见这位少主。少主嗯嗯点头,还在整理书册,忽然扫了眼千秋尔,道:“咦,是你?”
千秋尔也认出了,此人果然正是曾有两面之缘的暄默,笑容可掬道:“是我啊。”
暄默顺手抽出一本泛黄的书卷,边看边道:“欠下轮回情债的就是你啊。”
“……”千秋尔噎了下,笑眯眯摆手,“疑似,疑似。”
“什么疑似,就是事实。”杜昭然冷声道。
千秋尔眼珠朝上翻白。
暄默没理会两人小小的争执,目光全在书上,脚步一转,朝侧厅走去,那有一面落地的绛红帷幔,侍女见她走来,便轻轻挑开。
“你们来这说话。”暄默仍没抬眼。
侧厅地板铺了软毯,墙角点着白烟缭绕的香炉,室内气息清幽,香气深邃。暄默直接坐倒在矮桌边,一面翻书一面道:“给我看你的印记。”
她没喊名字,也没看人,云渺本是有些羞涩,毕竟这是他看做隐私的东西,可既来此,又怎好扭捏,便跪坐软毯上,撩开左袖。
暄默动作自然地探头看了看,目光平静,指尖搓动,簌簌声响中连翻十几页书。
她这态度让云渺稍感安心。
“呀,没有啊!”暄默叫了声,睫毛眨了又眨,模样很是灵动。
千秋尔与杜昭然坐到桌子对面,杜昭然关心这事,率先开口:“什么没有……”
“不要打扰我。”暄默抬手示意,又从身侧一摞书里,抽出书册,翻找察看,“我要时间。”
这时,千秋尔察觉腕部的铃铛摇晃,她瞄了瞄专心的暄默,弯腰准备悄悄出去,却被杜昭然一把按肩坐下。
“我有急事。”千秋尔低声道。
杜昭然瞄了眼暄默,也低声道:“这就是急事。”
云渺看了看两人,道:“我们已到仙岛,阿姐,你就别拘她了。”
杜昭然还是不放手。
云渺叹息:“阿姐。”
杜昭然静了静,握住千秋尔肩膀,将她提起,“我跟你一起。”反正暄默要时间查资料。
两人来到廊下,千秋尔无奈地撇撇嘴,当着她面接通铃铛。
这次陆歧真是连输三道灵力,一道灵力是传音,两道是对话,三道便是对面交谈。
眼见面前星光抖动,陆歧真俊美的面容现出,千秋尔瞅了瞅旁边的杜昭然,只好无视她,对陆歧真灿笑:“安安,你不用担心,我已到仙岛啦。”
“秋尔。”却是意外的声音响起。
温倾绝的脸出现在光影中,杜昭然跟着看了过来,见他怀中抱着昏迷的叶颂今,面含诧异。
温倾绝焦灼道:“秋尔,叶子不知何故突然晕去,至今都没醒。”
“阿绝。”话说到此,叶颂今突然睁开了眼。
温倾绝大喜低头,却在看到女子面庞时,神情微僵,试探喊:“师父?”
“阿绝,困!”叶颂今在他怀中拱了拱,闭眼睡去,似乎精力衰竭。
温倾绝抱住她的手颤了颤,缓缓抬眼,看向千秋尔。
千秋尔面色凝重,须臾,笑起来:“盟主大人,看来小叶子这怪病确实厉害,不过无妨,既让她回来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的。”
温倾绝静默少刻,恢复素日的平和,对千秋尔一笑:“是我心急了,看来还得慢慢康复。”
千秋尔沉思道:“或许是叶子体内的煞气影响,缝魂的灵力又被刁钻的煞气侵蚀,看来我的缝魂图还得更细密,药材也得再选灵气浓郁的。”
温倾绝一听,立刻道:“其实更好的法子是引出这些煞气吧?”
“是啊,但叶子体内煞气已有千年,早与深入血液,轻易无法引出。”
所以千秋尔才设计,缝魂图中经脉灵气流转的部分,希冀叶子体内自成一派循环小天地,将煞气净化。这还是在给陆歧真引导体内秽气时所得灵感。
这时,暄默查资料有了进展,两人便匆匆告别,取消铃铛光影。
“多谢陆公子与段少侠相助。”温倾绝谢过面前两人。
两人诚惶诚恐回礼,一路将温倾绝送出府门,眼见离开陆府,齐吕这才开口:“那个姓陆的,似乎恨奴才。”
温倾绝抚摸叶颂今睡脸的手指一顿,冷然问:“是吗?”
他对陪伴自己千年的齐吕很是信任。
“是的,盟主。”齐吕还记得初初赶到陆府时,那温文公子看到他的第一眼,那瞬间难掩的恨意,虽然他很快又将神情,收得滴水不漏,但齐吕也是个谨慎细敏的人,如何会错过这瞬间的异样。
“那就查查他。”
“是。”
千秋尔两人再次踏入会客厅,暄默已在书中找到宝相花纹,兴奋地招手喊:“你们快看呀,哇,竟是如此古老的咒文!”
两人加快脚步过去,只见泛黄的书卷上,细致描摹出一朵宝相花,旁标文字记录了它的效用与禁忌。
“轮回咒印……”千秋尔低喃,一行行看过去。
轮回咒印一生只能给一人,倘若某人被打上了对方的轮回印,那么这人,便会在轮回中永远对此人一见钟情。可这术法,也约束此人,每世都只能投为凡人。
不过有一点奇妙,轮回印可以单方烙印,那就是一人对另一人轮回相思;也可双方烙印,那就是彼此,生生世世,相遇相爱。
“你真是……”千秋尔耳边,响起咬牙切齿的声音,“作孽。”
她打了个冷战,侧首,果然看到杜昭然冰冷的眼神,那眼神,似乎恨不得将她扒皮拆骨,丢进畜.生道轮回。
千秋尔忙将书卷抬起,指着最下方道:“但轮回印需得自愿,否则无法完成。”
也就是说,云渺的这个印记是他数不清多少辈子时,自己甘愿的。
千秋尔道:“而且啊,他又并非对我一见钟情,只是报恩而已,这也不符合!”
轮回印极其霸道浓烈,它从不允许日久生情,它就是一眼万年,一眼,深爱此人,至死不渝。
“是吧?”千秋尔看向云渺。
云渺自从解开为她精心打扮的发辫后,得知要来仙岛,深觉披头散发很是失礼,便在路上用墨绿发带给自己扎了个低马尾,此刻乌黑柔顺的发尾斜披肩头,模样很是娴美。
他放在桌下的手绞了绞,看着千秋尔殷切的眼神,苦笑道:“嗯,我……我不是对姑娘一见钟情。”
千秋尔欢喜拍手,笑眯眯:“你看,也就是说,这印记与我无关的!”
暄默拿过她手上的书,方才活泼的神情消失,又变淡漠,冷冷道:“不可能,他必然对你一见钟情。”
“嘘!”千秋尔食指抵唇,余光瞥见杜昭然盯着自己,猛地举手,“我申请察看轮回石!”
暄默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族有轮回石?”
千秋尔道:“嗯……嗯……这个嘛。灵猫族毕竟家学渊源,又与羽族算得上比邻而居,所以也知道些消息的嘛。”
暄默点点头。
千秋尔见她接受这个说法,立马又气哼哼道:“这家伙跟我是否宿世纠缠,在轮回石中一看不就知晓?”反正她很笃定自己的前世并没云渺这人。
暄默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烙了轮回印,颇感兴趣,拍手灿笑:“好呀好呀!真有意思!”起身时,笑意瞬间消失,淡漠开口,“那就随我去吧。”
千秋尔见她一惊一乍,忽热忽冷,不禁愕然。直到这时,千秋尔才算是看出来了,这暄默是忽而欢快,忽而严肃,却并非特意如此,而是生性这般。
——好似一对性格迥异的母父,各自给出一半性格,孕育而生的。
忽听屋外一声唱喏:“家主到!”
“我娘亲闭关出来啦?”暄默惊喜,原地跳了跳,急向前行。
与此同时,九重天上。
百植园郁郁葱葱,身穿藏青色道袍的挺拔男人,站在翠意间,宽大的衣袖上掀,露出冷白的一截手腕,手背青筋蜿蜒凸起,颇具锋凌。
肃灭手拿刻刀,侧脸挺俊,唇角冷淡抿直,正专心雕刻着面前足人高的仙母乘云的木雕。听到身后脚步,他也没回首,因为知晓是谁。
司命站定他身后,默了默,沉声道:“她去仙岛问轮回了。”
刺啷一声,肃灭手中的刻刀掉落在地。
…
伴随侍女的一声唱喏,一人走进厅堂。
千秋尔回眸看去,就见个清冷贵气的女人走进,着黄底飞羽的华服,周身灵气漫溢,生有一双细长冷矜的眉眼,看人时,很有几分不怒自威。
羽族家主,施施。
施施款款坐上小榻,视线淡淡扫过堂内众人,格外看了云渺一眼,很快敛回目光:“不必管我,你自忙。”
“是,娘亲。”暄默笑嘻嘻上前,将手中书卷捧给她看,“娘亲,这男子烙了轮回印,我想带她们去看轮回石。”
施施接过书卷,略看了眼,道:“轮回印啊,你尝试解开,也是对你的修炼了。”
“是!”
外面又有侍女喊道:“主君到!”
尾音才落,一个秀朗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妻主,您结束闭关啦!”看见满屋的人,立时垂眼收声,坐到施施身侧,微笑握住她的手。
他强压喜悦,可乌黑长发上,一朵朵艳丽火红的山茶花绽放,这妖相的暴露,无声宣示出他此刻的喜悦。
千秋尔默默想道:原来家主的夫侍,是花妖……
“爹爹,孩儿就不打扰你与娘亲啦。”暄默狡黠地眨了眨眼。
花妖主君抬眼看来,这才发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面容,惊异地倒吸一口气:“叔……”
“阿南。”施施捡起果盘上的一粒葡萄,塞入他嘴中,“甜不甜?”
“太甜啦!”暄默看着恩爱的母父,调皮接话,被施施含笑看了一眼,她便走带着千秋尔等人告辞。
而阿南也在那刻明白妻主的意思,低眉吃下葡萄,没再发出异样的言语,直到千秋尔等人掀开纱幔离去,他才抬眼,看向其中一人的背影。
这时屋内只剩她两人,施施轻抬手,五根葱白指尖飞出红线,她捏起食指上的一条,道:“我闭关中感到亲缘线颤动,这才出来一看。”
她侧目,冲他微笑,“但不需相认。”
“轮回最怕执念,只看一眼,就够。”
阿南收回看向云渺背影的视线,点头:“是,妻主。”
羽族的轮回石是从三生石上割下的一小块,本质上她们这一族也隶属于司命部下,这才算作半仙妖族,有独特通道可去天宫,因此在妖族很有威望。
千秋尔之所以敢来此查验前世,就因她早就抱着三生石看过自己的往生轮回,根本就与云渺没半点关系。
暄默带两人走到殿后的一座密山,此处瀑布激流,翠意包围,静幽无人。而那轮回石就镶嵌在最古老的一棵参天巨树的树干上,约有巴掌大小的椭圆形,泛着莹白光泽。
“把手放上去。”暄默指了指轮回石。
千秋尔看向云渺,道:“你先来。”
云渺也没问缘由,点头应允,将白皙的手按上轮回石,他手心才落,轮回石浮现层叠的金色符纹,最终汇成一朵朱红闪金的宝相花。
随后一幅幅图景穿过宝相花,似水流年,一个人千年的轮回光阴就此展开。
河流伊始,出现绿树,这树开花,花瓣落地,婴儿啼哭,忽成少年,少年奔跑,转瞬青年,青年上山,意外坠崖。伴随这些零散场景的,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符纹,而这些符纹只有暄默能解读出来。
“第一世是树,第二世是花,第三世成人,凡人这一世坠崖而死。”
真实的画面远不止千秋尔等人所见的这么简单,以她们来看,这是有序展开的一幅幅图画,可在暄默眼中,画面交叠并行,因此,只有她能解读出三世剧情。
随后画面更快涌动,云渺只来及看见自己与一个女子相依,可那女子身影非但模糊,还转瞬不见,继而就是他做凡人、凡人、凡人的千年孤老。
而暄默也不再开口解说。
云渺手心按着轮回石时,暄默也将手放在树干上,微阖眼,眼皮上涌过各色彩光,似乎那些画面全然展开她眼前。
看完云渺全部的轮回,暄默猛然睁眼,呼吸急促,眼球还有各色彩光流动,片刻后,双眼色泽恢复如常,却目光炯炯盯着云渺。
“默默。”这时,林中清风吹起,送来家主庄严的声音,“这是你的试炼。”
整座蓬莱都在施施的神识笼罩下,她这一声并没特殊隐匿,因此千秋尔等人也都听见了。
暄默闻言垂眼,纤手翻转,捏了两个诀,竟是席地而坐,就此闭目打坐起来。
千秋尔站在云渺身边,他面前悬浮的宝相花金纹已经消失,重新汇入轮回石,而那最关键的一辈子是跟谁结下轮回印,两人都没看清。
溪水穿林而过,树叶沙哗作响,千秋尔抱膝坐下,此时月明星稀,已是深夜,她深觉疲惫,额头不住点落,身子摇摇晃晃。
云渺站立一旁,不敢直接看她,却也用余光注意着她,一面思索方才的轮回图景。
对于他这个凡人来说,这一天一夜里,脑中汹涌塞进诸多前世信息,他还能如此沉静自持,已是难得。
忽然,他衣摆一动,快步上前,伸出双手。
——接住了千秋尔差点磕地的额头。
可她还是没醒来,竟就这样枕着他手心,咂咂嘴,睡着了。
云渺静了会儿,缓缓蹲身,夜风吹过他鬓发,让那双深情的双眼多了几分悲凉,他看着手心沉睡的姑娘,唇瓣轻动,柔声问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吗?”
月光如水,漫过山谷,她枕在他手心的脸颊,挤出可爱的肉褶,哪怕睡着,似乎仍能看出她性子里的散漫不羁。
云渺不愿长时触碰她,毕竟她几番拒绝自己,他觉着自己这样是趁人之危,是违背她心意的。
云渺单手托着她的脸,另只手快速褪下外袍,铺在地面,将她身子轻轻放倒上去,他回首看了眼还在打坐的暄默,没敢去看杜昭然。
半晌,暄默终于睁开了眼,她双目清明,面无波澜,道:“该让灵猫来看轮回石了。”
而灵猫千秋尔,正四仰八叉酣睡。
杜昭然身形一闪,来到她旁边,抬手便要抓她肩膀,将她摇醒,却被云渺伸手拦住,他微蹙眉,轻声道:“我来。”
话毕,就见他低下头,肩头靓丽的长发随着滑落,语气温柔:“秋尔姑娘,醒醒。”
杜昭然深深吸了口气。
云渺见她不耐烦,生怕她直接上手推搡千秋尔,便提前抬手护住千秋尔,推她肩膀,“秋尔姐姐,醒醒呀。”
千秋尔不知为何,来到此处竟觉如此安心,仿佛这里一草一木皆是她所熟悉的,令她竟睡得这般昏沉,眼下被云渺轻轻推醒,她揉揉眼,嗓音松软:“小云渺……?”
云渺听她这般呼唤自己,面颊微红,眼眶却发酸。
千秋尔坐起身,眼皮困倦耷拉,头顶翘起两根呆毛,茫然张望两下,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对暄默道:“到我啦?”
暄默很有耐性,在千秋尔没醒来前,她就在树下捧书静看,这时收起书,冲她指指轮回石,“是的,来。”
千秋尔笑盈盈过去,正要将手按上轮回石,却冲她一笑,压低声音:“你看过我的前世,可别卖了我身份哦。”
暄默无动于衷看着她,等她将手放上去,自己便也按上树干。
轮回石一如上次,凝出宝相花,随后泛出纷杂的图景与符纹,只不过千秋尔的投影中明显符纹更多,几乎很少有清晰的画面,除了最初一滴栖息绿叶上的露珠,其余基本都看不清。
杜昭然嘴角一抿,眉头皱起。
——这就好像千秋尔的轮回比常人更隐秘,因此被符纹加密似的。
她想的没错,眼下只有精通轮回之道的暄默,才能破解这些符纹,察看轮回图景。片刻,宝相花消散,轮回石光波平息。
暄默睁开眼。
她摁了摁眼皮,从袖口掏出一截白绫,边绑缚眼睛,边缓缓开口:“你二人在轮回中不曾碰面。”
“什么……”杜昭然上前一步,“断不可能!”
这结果在千秋尔意料之中,她慨叹:“杜大人啊,这轮回石都验了,您还不信啊?!”
暄默绑好双眼,白绫尾部随风摇晃,更衬她乌发浓黑,气质冰清,她道:“不会出错,这轮回石是与司命仙君的三生石相连。”
千秋尔笑道:“我这下沉冤昭雪,身世清白啦!”
她冲杜昭然嘚瑟抬脸,却忽地笑意敛住,原来,在杜昭然身后不远处,云渺站在潺潺溪水边,侧身避开众人,脸庞低垂,泪水静淌。
夜色如墨,云深处有羽族人在低吟浅唱,那缥缈歌喉,却在此时,倍显荒凉。
——他痴等千年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