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荡漾,水榭四周挂起纱幔,有道朦胧身影坐在其间。
陆歧真摆放桌上的菜碟,按照千秋尔喜欢的美食排序,把她最爱的都放到她手边。随后,他走到美人靠边,俯身弯腰,抚摸椅子上的白猫脑袋,柔声问: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或者你用过饭,吃饱肚子再生气,好么?”
原来自那日三人离开无音寺,一同赶往柳州,陆歧真途中经过这小镇,却提出来接一人,他只说是他的一名女手下,随她们同去参加城中选美。
千秋尔就不乐意了,觉得他信不过自己。
白猫冷冷瞥他一眼,只是一抬眼,却见这芝兰玉树的公子俯身,长发从肩后垂落,流苏发穗摇曳,桃花眼沉静温柔,实在太过好看。
千秋尔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记得自己在生他的气,虽然他霞姿月韵,玉貌丹唇,貌若潘安,倾国倾城……不,她在生气!
千秋尔急忙中断思绪,将头用力别过去,浑圆的猫眼怒瞪,刚正不阿看着湖面。
陆歧真俯首,几缕秀发拂过她脑瓜,痒得她猫耳颤抖,他见状弯眼笑起,静了静,认真道:“我让手下同行,是为咱们万无一失进入城中,毕竟之前已耽误十年,这次须得顺利啊,”
抿抿唇,稍显腼腆,“在我心里,只你一个。你理理我。”
清风吹过,他话语里的羞涩与怅惘都那般柔美,千秋尔听得心尖一颤,愣愣回过头来,陆歧真可从没对她说过这近乎直白的话。
可她转过身时,陆歧真已几步走回桌边,长发垂过侧脸,只可见浓密的睫毛,发红的耳尖,他似乎察觉她的注视,也不看她,微笑道:“好啦,你来不来吃饭?”
千秋尔嗖地跳过去,落到他怀中,猫爪踩着他手臂,雪白的尾巴高高翘起,十分愉悦轻盈。
陆歧真起初回避她的目光,但还是没忍住,摸摸她脑袋,温柔问:“你还不变回来么?”
话音才落,手臂上的猫爪朝下用力,他坐倒椅子上,一阵清风拂面,怀中便跨坐了个黄裙女子。
千秋尔环住他脖颈,笑嘻嘻道:“我心中也只你一个。”
陆歧真脸色一红,垂下眼帘,他咬了咬嘴角,又抬眼瞧她,两人四目相接,不禁都笑起来。她们情浓意切,谁也没注意到,有个落寞的挺拔身影停在水榭外,见状驻足,继而离去。
两人用过饭,千秋尔嘀咕着去找段凌霄,陆歧真听着心里不舒服,但他还有事在身,便没去阻拦,放她离去。
千秋尔才走,一道青影跃入水榭,躬身抱拳,道:“主子,都安排好了。”
陆歧真摸了摸千秋尔位置的残温,尚未完全从两人方才的甜蜜中回神,他想起自己方才说的情话,还有些脸红,可这份羞涩下,却是无法忽视的忐忑——
她会厌弃你的。
这句话,真像诅咒。惹人烦躁。
陆歧真眉头一皱,问:“那怪和尚的消息如何?”
左长青垂头,道:“回禀主人,没有线索。”毕竟是在无音寺里遁迹七千年的老家伙,她们纵然是天师,但在这等存在面前,也不过是凡人,如何查得出来。
陆歧真心里淤堵,沉默片刻,站起身,“那去见她。”
两人走去后院某间厢房,左长青弯下腰,掀开窗墙边的花纹地毯,捏出灵光打向地面,地板咯咯轻响,中心显出漆黑的地洞。
两人跳了下去。
这地洞直通艳杀门地牢的暗室,把守此处的皆是着绿衣的侍卫,与艳杀门杀伐果断的红衣女不同,她们均为左长青的手下,更为沉静内敛。
这地道中的牢房只铁门上方开了狭长一条扁平口子,两人走过甬道时,沿途绿衣侍卫躬身见礼,而那漆黑的门洞里有一双双眼睛窥视,其中不乏撞击铁门哭喊求饶的。
但陆歧真与左长青,皆是面无波澜。
这些人都罪该万死,如今不过吊口气活着,等待被榨干最后的利用价值——他们之前是如何对待无辜之人的,如今也是以牙还牙的时候了。
来到尽头一间稍显安静的牢房,两人停下。
“开门。”左长青道。
门口侍卫应声掏出钥匙,拉开牢门。
漆黑室内,那抱膝坐在墙角的女子抬头,露出张苍白的美人面,虽然身体虚弱,可那双含恨的怒目仍旧炽亮:“陆歧真,你不得好死!”
“但段临仙。”陆歧真迅疾接话,口吻却是平静温缓的,“眼前似乎是你要死。”
听到陆歧真这话,段临仙想起自己是如何被捉来的,不由气血翻涌,又吐出一口血。
前晚她与尹雪曼遇到陆歧真手下围堵,好在尹雪曼是四品天师,身手不凡,带她杀出重围。
二人逃到这座小镇,却还是被敌人紧追过来,情急之下,尹雪曼便将她藏到城外林中的枯井内,自己去引开敌人。
这招很不错,众多黑衣人飞身追去,无人发现井底的她。
谁知黑衣人得到她消息那刻,便通知了左长青,这二品天师亲自来到,轻易一出手,就活捉了四品的尹雪曼。
用尽各种法子威逼利诱,都无法从尹雪曼口中问出段临仙下落,左长青便派手下学过媚术的前来,对尹雪曼进行催眠诱哄,却不想尹雪曼竟毫不受影响。
这可让左长青没想到,毕竟这名精通媚术的手下,曾帮她审问过三四品的天师呢。
这初阶的四品,怎会意志如此坚定。
左长青无法,沉吟片刻,道:“用刑。”
这是她最不想用的方法,可眼前丰腴城开启在即,耽误一时便又要等十年了。
于是……
狭小的审讯室内,血腥气逐渐弥漫来。
左长青看到尹雪曼左腰处的坑洞,那里的伤痕狰狞,似乎是被人生掏了一块血肉,乍一看,比她用刑的痕迹还要吓人。
“你这是怎么了?”左长青问。
那痛得满脸冷汗的尹雪曼,却眯眼一笑,露出幸福痴迷的神态来。
左长青双眼一眯:“是她吗?”
尹雪曼瞪着她:“你要伤害她!我不说!”
左长青无奈叹气,指尖一晃,捏出枚细长银针,从她太阳穴刺入。
旁边侍卫都忍不住心口一提,仅仅是扫去一眼都难以忍受地五官紧皱——众所周知,青副使的银针可谓酷刑之最!
“啊啊啊!”果然,这不吭声的冰雪美人凄厉惨叫。
尹雪曼只觉体内肺脏仿佛被人紧捏,来回扯动,竟痛得她鼻唇喷血。
左长青立刻停手,问:“说吗?”
“不!”尹雪曼吼道。
左长青皱眉,据她的情报所知,这女子至多与段临仙相识五六日,便问:“你很早就认识她?”
“不!”尹雪曼已经痛得无法分辨话意,但无论问什么,她都是这句。
眼看审讯陷入僵局,陆歧真正好赶来,知晓有个四品天师誓死捍卫段临仙,若非对方是女子,他差点以为是段凌霄来了。
陆歧真从暗门旁观,发现被关在其中的是尹雪曼,他愣了愣,想起曾在街头遇过此女,更想起此人的怪异。
“主子,此人意志强悍,逼供不出,但属下已命人在附近搜寻,想来段姑娘也逃不出多远。”左长青道。
陆歧真却微微一笑,拿出绘有段临仙画像的卷轴,推门走进审讯室。
那奄奄一息的尹雪曼,看到他进来那刻,双眼发直。
这神情令陆歧真更确认自己的做法没错,他展开画轴,笑问:“姑娘可知此人下落?”
一炷香后,林间枯井上的稻草被人掀开。
段临仙抬眼,就见到那张她痛恨的脸,而尹雪曼就站在那人身边,双目发亮看着男人,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指,指着她,道:“就在这。”
段临仙看着她,想:说她坏吧,这条命还是她救下的。
尹雪曼很听美人的话,她带陆歧真找到段临仙,便简单包扎伤口,发誓不将今夜之事说出,遵从陆歧真的话离去,虽然她很不舍得。
段临仙想到尹雪曼,气得又吐出两口血,隔着铁牢诟骂:“我死后也会化作厉鬼,杀了你这人面畜生!”
眼看她无法交流,陆歧真皱眉退出。
牢门复又闭合。
段临仙踉跄奔来,拍打铁门,咒骂:“陆歧真!我成鬼也会将你所做之事告诉那灵猫,让她知晓你这虚伪人皮下的肮脏!”
左长青面色不动,指尖绿光一弹,把段临仙的牢房笼入结界,再传不出声响。
陆歧真看出她的关切,笑道:“无妨,谢谢青青。”
左长青恭谨道:“主人言重。”
陆歧真单手负后朝前走了几步,他生得俊美,身段修长,单单是行路都很惹人注目,可此时,甬道漫长,壁灯微黄,他这几步却走出令人心惊的寂寥,连那嘴角笑意也很是颓然。
左长青一怔,愣在原地,不知是否该上前。
“青青。”陆歧真站定,侧身垂眼,面容在壁灯照耀下明灭不定,“去唤医师,救她。”
段临仙为了躲避段凌霄的千百度追寻,生生压抑体内灵力十年,这已极其伤身,何况这次内伤深重,她这人性子极倔,纵使被俘,也不求饶,若是他真不救,她不出两日必死。
左长青没敢多看陆歧真的神情,垂额应声:“是,主子。”
此后半个多月,千秋尔一行人便在去往丰腴城的路上。千秋尔也见到了陆歧真那名被带去参加选美的手下,这人肤白貌美,气度清雅,确实在众多选美女子中也是脱颖而出的,只是这人并非上次所见的小芙。
千秋尔心里犯嘀咕,不明白陆歧真的手下怎么都是美女,但她也没多问。
她不知道,陆歧真本想带段临仙前来参与选美,但段临仙受伤严重,已无法赶路。
这天日暮时分,千秋尔一行来到丰腴城外。
一如十年前,此处仍是车马拥挤,人群熙攘。正在千秋尔苦恼如此排队,要到何时之际,陆歧真财大气粗,给眼前一条队伍挨个送礼,凡人就送金银,修士就送灵石,竟逐个收买直接来到最前方。
千秋尔在一旁看傻了眼,等他回来时,急忙抱住他手臂,问:“你……你这样散财,咱家还有钱么?”
陆歧真听到“咱家”二字,脸色一红,没忍住掐她鼻尖,道:“当然,还多着呢。”
千秋尔眯着眼,朝他手心拱拱鼻尖,欢呼一声,将他手臂抱紧,“你完蛋啦,这下我更不可能放开你啦!”
落日余晖遍洒天地,城外大道人群拥挤,身在这熙攘红尘里,他的心为何一瞬泰然。在她跳入马车时,他看着她背影,低喃:“不可能……放开么……”
两日后,一行人进入温泉山庄,陆歧真也派人高价买下第一批入庄的号码牌,顺利早早通过山庄,来到上次没能接近的,城墙七彩门洞。
只要经过门洞,就可入城。
千秋尔掀开窗帘,好奇探头,巴巴地盯着光门,只觉彩光炫目,却没任何阴邪之气。进入光门,城中繁华扑面而来。
笔直的主道旁商铺鳞次栉比,更有不少小贩摆摊吆喝,人来人往,热闹至极。不少城中百姓翘首以盼看着光门,期待新一批入城的美人是何模样。
这份期待,也很寻常。
千秋尔打量路人,心中沉思,缓缓收回目光,放下窗帘。到目前为止,她并没看出这座城有何怪异。
那么为何十年前,那神沐区的饭馆店主,要说此处非同寻常呢。
“尔尔……”温柔的呼唤响起,一双微凉的手摸上她眉头,“怎么皱眉啦?”
千秋尔眨眼回神,瞧见陆歧真关怀的面容,心里一甜,趴上他胸膛,“我肚子饿啦,在想晚饭吃什么好呢!”
陆歧真摸摸她发梢,柔声道:“我已派人提前去酒楼,给我们备好饭菜,你待会到了那儿,便可直接用饭,你想吃什么还可再添。”
“哦——!贴心的好男人。”千秋尔吟唱一声,靠在他肩头,懒洋洋阖眼。
陆歧真桃花眼弯弯,窗帘随风扬起一角,飞入晴好的日光,照得他侧脸金灿恬静。
他低着头,浓郁的睫毛溢出笑意,徐徐抚摸怀中女子的面庞,几缕黑发垂落他脸庞,整个人静美又安好。
倘若时光,真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