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郁,雨馀凉和鱼晚衣行走在一片树林中。
秋风萧瑟,这林中树木的叶子已经落光,枯枝在天色的映衬下看上去漆黑,它们扭曲纠缠,如同一只只伸向天空的鬼手。
绝地刀被震碎时的响声到现在还回响在雨馀凉脑中,他庆幸那个时候裴秉延没有杀了他。
同时也疑惑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虽然之前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裴秉延似乎是想杀他,但之后也放任了他离开。
雨馀凉闭上眼,眉心皱起摇摇头。
岑微明,裴秉延,都是百年前的人物,为何会出现在如今他所生活的世上?
而姬花青叫裴秉延师父,怎么回事?姬花青的师父是裴秉延——这个事实到现在都还让他觉得太不真实。虽然也是魔教教主不错,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是已经死了一百多年的那个……
雨馀凉心绪很乱,但他想到一些事,慢慢又觉得这一切能解释通了。
之前他太过震惊,以至于没能想到蛊毒傀儡的存在。
将人制成蛊毒傀儡是能让死人延续生前的行为模式继续活动,但这些“复活”的人便如“傀儡”这个称呼一般,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与泥胎木偶无甚差别,除非有人以某种方式驭使他们,就像之前在谷州时夏篁所做的那样。
所以姬花青是拜了一只蛊毒傀儡为师?还是有意识的蛊毒傀儡,虽然这蛊毒傀儡有自我意识,但也只能算是一具有思想的尸体……
想到这,雨馀凉不禁替姬花青打了个冷战。
所以姬花青知道这件事吗?雨馀凉还记得之前在永夜镇时姬花青那副极其怕鬼的样子。
不过,雨馀凉又想到,姬花青是怕鬼,虽然蛊毒傀儡作为能动的死尸跟闹鬼已经很接近了,但在永夜镇,姬花青知道那些“鬼”其实是蛊毒傀儡后,又不怎么害怕了。
雨馀凉漫无边际地猜测起来,姬花青是本就不怕蛊毒傀儡,还是因为教自己武功的师父就是蛊毒傀儡,所以才不怕这些活死人?
雨馀凉回想之前的情形,想起姬花青对裴秉延说后者骗了她很多年。
……
又或者,姬花青一开始并不知道裴秉延是活死人,之后却知晓了真相。
雨馀凉忽感恍然。
这说不定就是姬花青离开玄同教、与裴秉延师徒反目的原因。
突然,另一道思绪如闪电般在雨馀凉脑中划过——说到蛊毒傀儡,他便想到夏篁,由夏篁便想到瑚庄,想到龙虎寨一战,进而想到了在龙虎寨山洞密室中,他塞入袖中的那张笔记。
虽然他将那页纸给姬花青看后,姬花青又将笔记交给了覃七霄,可雨馀凉依旧记得上面的话:
帝屋果剧毒,然与死生蛊同服可得永生。
一时间很多想法钻入雨馀凉脑海中,之前在谷州府时,沉沉暮色下,夏篁看着脚下以诡异姿态站起的九寒山牢狱卒,说道:“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这苏生蛊虽比不得死生蛊,效用却也十分接近了。”
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他不知道这句话中的“生”与“死”是否是字面意思,而岑微明和裴秉延的复生是否和这个有关?
但死生蛊到底是蛊,就连夏篁也说过,死生蛊与苏生蛊效果接近,死可以生,生可以死,说不定也只是让死人变成毒蛊傀儡那种程度而已。
可与帝屋果同服后便可得永生又是什么意思?
永夜镇中的那些镇民,百年后仍维持着他们死去时的样貌,似乎也可称作某种形式的永生。
可若是这样,有将“永生”这两个字单独提出来的必要吗?
说到永夜镇,雨馀凉又想起左如意,左如意也保有自己的意识,而他死前曾提到岑微明。
雨馀凉突然觉得很多事都能够串起来了,但其中又少了一些关键节点,以至于一眼看去,还是雾蒙蒙一片。
姬花青一定知道些什么,但姬花青什么都不跟他说。
想到这里,雨馀凉有些沮丧,那个时候,裴秉延问他和姬花青是什么关系,考虑到种种因素,他并没有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可若让他正儿八经地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把姬花青当做亲近的人,可姬花青把他当什么呢。
他不知道。
姬花青的想法幽隐在内心深处,如同沉在深潭之下,晦涩难猜。
鱼晚衣的声音打断了雨馀凉的思绪,她道:“我们赶紧到镇上,先买一把刀。”雨馀凉身上本有两把刀,一把刀在鄜城郊外树林中被晁蝉的丝线缠断,另一把绝地刀则是在不久前为裴秉延所毁。
雨馀凉看向鱼晚衣,脸上露出温柔的笑,道:“好。”他顿了顿,“鱼姑娘,现在你感觉如何?身子可有不适?”
之前鱼晚衣被裴秉延点中穴道,雨馀凉带鱼晚衣来到一处安全所在后,尝试了很久才解开穴道。裴秉延点穴手法奇妙,鱼晚衣虽然能够动了,但雨馀凉仍自担心还有哪里没做到位。
鱼晚衣抬了抬上臂,亦微笑道:“我很好,方才我又将内力通过全身的经脉运使了一遍,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不必担心,倒是雨少侠你——”她说到这,笑容隐去了一些,“我被点了穴后就一直躺着,也没受伤什么的,而雨少侠你一直在跟人打斗,雨少侠,你,你伤势如何?”
雨馀凉双臂张开,语气轻松道:“哪有什么伤势?不过是被人摔了几个筋斗,手掌擦破了点皮,除此之外一刀一剑都没挨。”
鱼晚衣垂下眼,道:“是吗?那就好,我总担心——那个……那个裴秉延,似乎特别针对你。”
雨馀凉道:“……你也察觉出来了?”看来不是他多心。
鱼晚衣猛地一抬头看向雨馀凉道:“他……我感觉到他对你特别有敌意!”
雨馀凉沉默。
鱼晚衣道:“你之前见过他没有?跟他结下过梁子没有?”
雨馀凉摇头道:“从未见过,更别说结怨了。”
鱼晚衣道:“那他为何要针对你?”
雨馀凉道:“我也不知,不过,”他看着地面,神色凝重,“我猜测是因为花青前辈。”
鱼晚衣一脸疑惑神情,雨馀凉继续道:“他在看到我背上的绝地刀后就开始不对劲,之后更是将绝地刀毁去,而绝地刀是花青前辈的佩刀。”
鱼晚衣道:“我还是觉得有些牵强,姬姑娘对他来说是背叛了他的徒弟、背叛了玄同教的下属,而他又把你当做姬姑娘的同伙,若是这样,他直接把你杀了就是。先是费了那么多时间和你过招,到最后毁掉了绝地刀却没有杀你,这也太奇怪了。”
雨馀凉道:“裴秉延,岑微明,这两人会出现在我们生活的世界,本身就是最大的奇怪。”
鱼晚衣出了一会神,道:“他们真的是一百年前的那两人么?”
雨馀凉道:“谁知道呢?”
然后两人同时道:“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感觉是。”“不过看他们的表现,应该是本人。”
两人想法一致,先是一怔,随后互相看着对方轻轻笑了。
鱼晚衣道:“毕竟哪有人那么无聊,没事扮演百年前的那对死敌演话本玩呢?”她神色凝重起来,“而且我看那个裴秉延出招,足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雨馀凉道:“鱼姑娘以为那二人为何会复活?”
鱼晚衣道:“雨少侠,你可还记得在谷州府以及永夜镇看到的那些蛊毒傀儡?还有永夜镇的那个左如意,他可是也自称活了一百年。”
雨馀凉道:“果然鱼姑娘也这样想!”
鱼晚衣道:“除此之外,他还提到了永生。”
听鱼晚衣这么说,一些遗漏掉的地方雨馀凉也回想起来了。
是了,永夜镇中,那左如意明确表示了蛊毒傀儡跟所谓“永生”是不同的。
之前在永夜镇的经历奇幻,简直像梦境一般,却不想这梦境延伸到了现实中来。
雨馀凉喃喃道:“要是左如意还活着就好了……”他就可以问个究竟了,虽然之前在永夜镇时,左如意对“永生”相关的事缄口不言。
想到这,雨馀凉突然回过神来。
这些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生活中有那么多烦心事,哪有那么多闲心去关心这些?
鱼晚衣,柳宗晦,以及要复仇的晁氏,才是他所应当关心的。
他和姬花青,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因为一些意外,两人的人生交汇了一截。
裴秉延自和岑微明斗,百年前他们就在斗,百年后继续斗,似乎也碍不着旁人。
像是世界的运行出了什么差错,才让他得以窥见别人的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一角。
从跟姬花青同行开始到现在,雨馀凉从姬花青身上感受到一股很浓重的“脱离感”,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跟她无关,现在雨馀凉知道这种脱离感是来源于何处了。
跟岑微明、裴秉延这些人打交道,哪还能跟现世有多么深的联系。
雨馀凉突然对姬花青的身世好奇起来。
她是怎么认识裴秉延的?还拜了后者为师?她是出生在武林大家吗?
总之——
雨馀凉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和姬花青,包括裴秉延岑微明什么的,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对方生活中了吧。
一旁鱼晚衣也陷入了思考:裴秉延和岑微明的出现,会不会对以后的武林局势产生影响?他们是突然复活的还是这百年来一直活在世上某个地方,只不过没人知道?当年他们的死只是骗过世人的障眼法?若是后一种情况——鱼晚衣稍稍松了口气,那他们以后应该也会低调下去,只要不对现世产生影响,她便可以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理想。
过了一会儿,鱼晚衣小声道:“绝地刀断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会死。”
雨馀凉看着鱼晚衣后怕的脸,笑着一手抚上鱼晚衣的头发,道:“可我现在还活着。”
鱼晚衣看向雨馀凉,露出又娇羞又顽皮的笑。
雨馀凉道:“我们赶紧走出这片树林,买了刀后便去找我大哥,至于岑微明和裴秉延,随他们去吧。”
鱼晚衣伸手在雨馀凉手掌上一拍,道:“英雄所见略同!”
就在雨馀凉和鱼晚衣二人干劲满满的时候,一道声音传来:“哟,这不是娘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