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花青“啊”的叫出声,她这一惊非同小可,身体向后仰倒坐在了地上。
缝隙后的眼睛依旧看着她。
姬花青仰头看着缝隙,她起伏的胸口逐渐平复,张开的嘴慢慢合拢。
她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已经给自己做好工作,不会害怕死了。因为外面的世界、所谓“活人的世界”让她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视死如归后,姬花青才意识到有一个问题:
这眼睛是什么东西?或者说,这是什么东西的眼睛?
姬花青问道:“你是谁?”能率先开口问出这个问题,证明她胆儿已经肥了起来。
回答姬花青的是沉默。
姬花青正准备接着发问,一道声音却于此刻传入她的耳中:
“我是谁?”
姬花青一凛。
是男人的声音。
姬花青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从缝隙里传来的,她慢慢朝缝隙爬过去,睁大了眼睛看向缝隙之后。
姬花青凑近后,那声音继续响起:“你是为什么到这来?”
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姬花青想。
不过,能这样平静地说话,虽说仍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人,但至少说明他不是像之前的道士那样癫狂的怪物。
姬花青看向缝隙,只见那里面一双眼睛正跟自己对视。这回她稍微看清了,石缝后似乎有一道人影。
姬花青道:“我被伏魔寺僧人所救,无意间来到了这里。”
缝隙后的人影道:“你胆子挺大。”
姬花青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
缝隙后的人影又道:“这里可不是谁都能来,怎的没有伏魔寺的和尚拦你?”
姬花青道:“他们全部出寺降妖去了。”
人影道:“降妖?”
姬花青道:“是个道士,会吃人的道士。”
人影沉默。
过了一会,人影对姬花青道:“帮我一个忙。”
姬花青一怔,道:“什么忙?”
突然,石缝底端伸出一只手来,把姬花青吓了一跳。
原来这条缝隙最低端比别处都要宽,刚好够一只手通过。
人影道:“帮我把手腕上的针拔出来。”
姬花青仔细看去,果然看见伸过来的这只手手腕被一根针刺穿,针尖从手腕内侧刺出,只不过这针长得并不像平日常见的缝衣针,它跟一根手指差不多粗。
姬花青光看着都觉得很痛,为什么这个人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话?
她赶紧伸手去拔,手已经快要触到那粗得跟铁棒似的针时却顿在了空中,随后,姬花青的手又缩了回去。
人影道:“怎么?”
姬花青道:“你是坏人,所以才被关在这。”
人影道:“难道你认为伏魔寺里的和尚就是好人?”
姬花青回想起伏魔寺大殿中的壁画,以及无忧说起斩妖除魔时自豪的样子,道:“没错。”
人影道:“如果他们是好人,又为什么会将我禁锢在这地底,还拿这样粗的针刺穿我的手腕?”
姬花青听人影说起“禁锢在地底”几个字,心头一突,一边确定周围确实没水,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道:“你是坏人,所以他们才这样对你。”
对话回到了开始。
尽管姬花青这么说,她内心也有些犯嘀咕,这个人说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如果是坏人,伏魔寺里的和尚将他杀了就是,为什么要把人关在这里?还要对他施以戳穿手腕这样的刑罚?
道性是救了她没错,可又和言而无信的岑姓男子称兄道弟,姬花青一时失去了判断。
姬花青问道:“你被困在这多久了?”
那人道:“多久?哼哼……”他低声笑了一会,然后道:“我也不知道。”
姬花青沉默。
那人却突然道:“你若是帮我,等我出去后,我也可以帮你做一件事。”
姬花青道:“我没有想做的事。”她说的是实话,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了生的希望,而生的欲望往往和目标,也就是人想做的事联系在一起。
那人道:“是吗?”从一开始,他便注意到了姬花青脸上的刺青,额头、眼角、脸颊上的青紫淤痕,破皮的嘴角以及鼻孔下面凝固的血液。
“那我帮你想想。”
那人的声音幽幽的,“我可以帮你杀一个人。”
“如果你有憎恨,或者害怕、想复仇的人,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姬花青闻言一怔,很快道:“没有这样的人。”
那人道:“是吗?你再仔细想一下。”
姬花青心想,若是她早点遇到这个人……不,即便这样,她仍是会选择自己去杀了蒋妇,别人代替自己复仇,又有什么意思?
姬花青重复道:“没有这样的人。”她顿了顿,“因为我已经把人杀了。”
那人垂眸看着姬花青,听闻此言后眼皮微微动了动,道:“原来如此,你脸上的刺青就是这样来的吧?”
姬花青没有说话。
没有需要杀的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不久前才被岑姓男子骗过,到现在也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说的“如果她怎么样,别人就怎样”了。
姬花青沉吟一阵,最终开口道:“我不会救你出来,也不会将今日我在这里遇见你的事告诉其他人,包括伏魔寺的各位师父们,一切都跟我没来过这里时一样。”
姬花青说这句话时,石缝后的人正在想,若姬花青出去后将他的存在、他和姬花青方才的对话告诉给伏魔寺众僧,他该以何种方式应对。听姬花青这么说,那人虽没有完全相信这番言辞,看着姬花青转身离开石室的背影,却也道:“小丫头,人生烦恼忧患无穷,过个五年,十年,二十年,便会再有这样的人。到那个时候,你依旧可以来这里找我。”
姬花青心想:“这样的人?”她随后反应过来,是指让她憎恨,或害怕的人。
她停住了脚步,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回头看向石缝,道:“十年?二十年?你能等那么久?你难道不是急着把手腕上的针弄下来?”
石缝后传来声音:“我自然希望这一天越早到来越好,但我也不怕等。对于我来说,十年二十年算不了什么。”
姬花青觉得这话里透着诡奇,既然这里不是通往地府的路,再加上还有这么一个怪人,姬花青便不想在这里久待了。她不再发一言,径直沿着通道离开。
姬花青沿着来时的阶梯回到了地面,天已经黑了,但周遭依旧很安静,跟她刚来到这座塔时一样。
回到地面,她又抬头看向佛像,因为光线暗沉,所以越往上映入眼中的景象就越模糊,让她看不清佛像脸上的表情。
走出佛塔时,姬花青回头,那尊巨大的佛像依旧端坐在那,并没有变成面部狰狞的怪物追上来。
姬花青一边走出佛塔一边思考着自己今后的去处,岭凫镇是不能回了,她也不想回去;伏魔寺是寺院,亦不可能长期收留她。除了母亲姬越,她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
况且她是杀人要犯,若一不小心被人认出来了可就玩完。
姬花青认为死也没关系,可每次靠近死亡的时候,她都在下意识地想办法自救。
伏魔寺寺院幽深,让姬花青感到这个夜晚格外寒凉,她裹紧了身上本就有些单薄的衣物,清晰的脚步声在院墙之间回荡。
姬花青越走越觉得哪里不对,她不知道寺庙是不是本来就这么安静,那些和尚还有岑姓男子等一众人马去抓疯道士,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而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股气味,是那种让人闻了感到不舒服的气味。
姬花青脚步慢了下来。
她想起来了,之前杀蒋妇时,她也闻到过这种气味。不过那时这种气味是充斥在她鼻腔中,而现在这股气味则若有若无,淡淡的,却也总是缭绕不去。
是血腥味。
姬花青的心砰砰跳起来。
下意识地,她放轻了脚步,尽量不让自己发出脚步声。
她的双手缩在胸前,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并没注意到脚下。
“砰——”
一声闷响,姬花青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好不容易站稳后,她转头看自己踢到的是什么东西,黑夜中看不真切,她又凑近去看,当她终于看清楚后,直接短促地惊呼了一声。
躺在地上的是个人,是个满脸是血的人。
这人的整张脸成了红色,他的眼睛闭着,他的眼皮也全部沾染上了红色。
姬花青看到他头上没有头发,虽然他的衣衫已经被血湿透,姬花青也认出了那是僧袍,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人却慢慢睁开了眼。
那人看到姬花青,道:“快跑……”
听到他的声音,姬花青才恍然意识到他是无忧!
他不是去帮他师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还成了这副样子?
姬花青忙跪倒在他跟前,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无忧道:“灵阳子……追……回寺里……”
姬花青不知道他口中的灵阳子是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正要继续追问,无忧便闭上了眼,并且无论姬花青怎么呼唤,他都没再把眼睛睁开,也没再说话。
姬花青慢慢将颤抖的手指向无忧的鼻下探去,当感觉不到一点鼻息时,她倏地将手缩了回来。
她开始止不住地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站起,她感到自己四肢发麻,而当她这回转头,看清楚前方七零八落躺着的尽是鲜血淋漓、残缺不全的尸体时,她连发麻的感觉都没有了。
姬花青好不容易记起该让身体动起来,然而刚迈出一步,腿便一软,要不是她勉力站住,当即就会摔倒。她再次尝试迈开步子,但动作僵硬,僵硬得就像刚学会走路的人。
她觉得每迈开一步,都像是身体拖着脚走。
她想尽量避开这些死状凄惨可怖的尸体,但情况不允许,尸体铺满了整条路,姬花青现在头晕目眩,本就无法好好地控制身体,这会更是要踮着脚弯弯绕绕地走。
她想扶着墙走,但墙上也溅上了一大片血迹。
穿过尸堆时,她看到这些尸体有穿着僧袍的,也有不是穿着僧袍的,而不穿僧袍的那些尸体所穿衣服的样式,姬花青也有印象,白天的时候,跟岑姓男子一伙的那群人便是穿着这样的衣服。
他们和伏魔寺众僧一起去追击那疯道士,又怎么会都死在这里?在她待在地下石室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姬花青一边心中怕极,一边调动几乎已经停止运转的头脑想着:“不知还有没有人活着?”这个时候,她回想起刚刚无忧跟她说的话,他叫她快跑。
眼下是寒冬时节,姬花青穿得单薄,可她出了一背的汗。
她是想跑,可这寺院迷宫一般,要怎么出去?姬花青人小个子小,看周围的院墙都觉得十分高大,而现在这高大的院墙又平添了几分恐怖,她甚至绝望地认为自己会被困死在这伏魔寺里面。
当姬花青东倒西歪地,终于要完全穿过尸体堆时,她眼角余光偶然瞥见后侧似有什么东西。
她一惊,猛地将头转过去,果然看见远处隐隐约约有一道人影。
她能分辨出人影的头、身子,但奇怪的是,人影的头顶上方还有长方形的影子。
难道那人头上顶着一块木牌?
忽然,姬花青意识到了什么,她定定地看着那道人影,定定地。
下一刻,她转身狂奔!
而当姬花青跑动起来的时候,她听见自己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姬花青咬着牙跑,就快将牙咬碎,带着呜咽的微弱的尖叫从她齿缝间逸出,她慌不择路,每当跑到岔路时,根本没有余地思考选哪条路,也不知道自己选了哪条路,她只管跑,只管不断转弯,院墙在她身体两边,框住她行进的方向,新的道路一条接一条撞入她的眼中。
姬花青反应了过来,那道人影头上的长方形物什不是什么木牌,而是头冠。
无忧方才提到了“灵阳子”三字。
姬花青想起来了,白天岑姓男子跟道性和尚交谈时,也说起“灵阳子”三个字,当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灵阳子是什么,现在她知道了,灵阳子正是那癫狂道士!
两人追逐了一阵,然而姬花青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脚力如何能跟身怀轻功的高手灵阳子相比?若不是先开始两人距离隔得远,姬花青早就被抓住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姬花青已经几欲放弃,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前方墙脚处赫然有个小洞!
虽然前方又出现了一条岔路,但姬花青不想再这么无休无止地拐下去了,再拐一个岔路她多半就被追上了,事到如今,还不如赌一把。
姬花青使出浑身力气朝墙脚洞口冲过去,还没到洞口,就俯身扑倒,手脚并用往墙的另一头爬,那洞刚好够姬花青的体型通过,她的头发挂到了墙洞内壁的凸起,她的手臂也被墙洞下的碎石片割伤,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只管拼命往另一边钻。
姬花青整个身子穿过墙洞后,继续马不停蹄地跑,她刚站起来跑出没几步,墙后就传来一声大响,姬花青知道是灵阳子已经追到了墙洞,那一声正是墙壁被撞击发出的声响。她魂飞天外,撒开腿没命地跑。
她在密林中快速穿行,树枝时不时勾住她的头发、衣裳,像是要将她留在这里的鬼手,脚下野草生得又高又密,姬花青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又冷不丁横出来一根藤蔓,将姬花青一绊,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扑倒下去,刚好前面又长着一棵生有倒刺的树,姬花青跌倒的过程中,便在她脸上豁开一个口子,一阵天旋地转后,姬花青重重摔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冬天的如钝刀的草叶搔着她的脸。有时候姬花青运气较好,被绊倒时前面会有一根粗硬树枝挡她一下,她到底没有身体和地面亲密接触,然而被树枝扛住的地方很痛,虽然隔着衣物,但姬花青能够想象衣服下面的皮肤留下了淤青。这一路亡命跌跌撞撞,不知姬花青脚下伸出多少根树枝藤蔓,亦不知她绊了多少回跤。
之后又不知狂奔了多久,终于,姬花青身体实在受不了了,她不得不停了下来,而刚一停下,热汗就如暴雨一般从她身体各个地方冒出来。
姬花青弓着腰大口喘气,她下一口气已经快要接不上来,咽喉中弥漫着血的味道。
四周草高林密,不时传来两声鸮啼,而到了这个时候,姬花青才知道自己是已经逃到伏魔寺外了。
她心里有一瞬间的欣喜,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但随之而来的是从身体各个部位传来的不适。
她的衣裳、裤子到处都被割破,她的脸上、手臂上、腿上也都是细细的伤口,混着脏污的汗水流到伤口上,又痛又痒。除此之外,还有肩部、锁骨处传来的钝痛,是撞到树干所致。
不同种类的痛感在她身上遍地开花,她一时竟不知要先去看顾哪处。
热过了后便开始觉得冷,并且这冷越发让人无法忽视。姬花青侧躺在地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膝盖,接连的担惊受怕和逃命让她困意上涌,但寒冷又让她睡不着,她闭上眼,牙齿发颤,咯咯咯的声音不断传入她脑中。
迷迷糊糊间,姬花青想起了姬越,每到冬天,姬越总是给姬花青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上一件又一件衣服,都快要把她包成一个球,姬花青抗拒地说自己不冷,她虽然这么说了,姬越还是觉得她冷,继续给她添衣服。
可现在姬越已经不在了,这些场景永远只能出现在她回忆中。
姬花青蜷缩着,眼角流下一滴泪来:“娘,我好想你……”
恍惚之中,那些温馨的场景消失了,周遭又回到一片黑暗,姬花青突然想起自己此刻仍身在伏魔寺外面的森林中,她睁眼,一双芒鞋映入眼帘。
姬花青眼睛睁大,倏地坐起来,眼前这人一双蓝白色眼睛在黑夜中尤其显眼,姬花青视线再往上移,看到这人头顶上戴着一顶头冠。
她猛地惊醒。
姬花青坐起身子,连连左顾右盼,看到周围没有人,这才颤抖着呼出长长一口气。
稍微冷静下来后,姬花青心想:是了,那道人,灵阳子,虽然他无法钻过那墙洞,却为什么没有运展轻功翻墙追过来?以他的身手,要翻过一堵墙应当很容易……还是他追出来了,但茂密草木扰乱了他的视线,才让我得以成功逃脱?
先前姬花青全力奔跑了那样久,其实早已超出了身体的负荷,只是因为有强烈的恐惧驱使才浑然不觉身体的不适,完全力竭后歇息了一阵,此刻姬花青恢复了些力气,她想起方才梦中的情景,又紧张地东张西望了一番。
灵阳子没有追上来。
姬花青站起身。
饶是如此,她也不能在这里久停,她要跑得更远,离伏魔寺越远越好。
没有路的深山老林中,姬花青根本就辨不清方向,她只记得自己从伏魔寺奋力逃出时正面是朝向哪个方位,于是便脚步不停地朝这个方位走。虽然不知道最终会去往哪里,但至少离伏魔寺是越来越远,离灵阳子应该也越来越远。
姬花青这会已没有先开始刚从伏魔寺逃出来时那么急切慌乱,她扶着树干树枝,或抓住垂下来的藤条,先伸出一只脚在前面探路,踩实了后再伸出另一只脚踩上去。饶是如此,姬花青还是摔了几跤,并且摔下去的时候因为手抓着树枝或藤条,手心也被豁出了口子。
姬花青觉得自己走在下坡路上。
当周遭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姬花青偶然看了看天,这才意识到已经快天亮了。
虽然光线还是昏昏沉沉的,但天空已经泛起了淡蓝色的天光。
突然,姬花青的眼睛透过越来越稀疏的林木的缝隙,直直看向斜坡尽头处。
那里似乎是有一条路!
姬花青跑动起来,铺了厚厚一层的落叶被她踩得哗啦哗啦地响,被她踢得游走纷扬,斜坡加快了她的速度,蓦地,她眼前整个的亮堂起来,就好像久在遂道行走的人突然走出了遂道。
姬花青双脚踩在这条人力开垦出的道路上,忽然觉得昨晚的经历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感到自己还是比较幸运,没有困死在山里,没有遇见野兽,也没有遇见灵阳子。
只要沿着这条道走,应该能走到一个村子或是一座城镇。
其实这条路也是在半山腰上,姬花青方才是从密林里出来,却没有完全走出这座山,这条路的一边是山坡,也就是姬花青的来时路,而另一边则是悬崖。
姬花青一直走,走到天色大亮,她又困又累又饿,走着走着,她突然感到脚背也有些痛痒,低头一看,只见袜子上一抹褐色的痕。她在路边坐下,脱下鞋子,将袜子翻开,还没完全翻开时,姬花青“嘶”了一声,只见脚背那块袜子已经和皮肤粘到了一起,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粘连的地方,便看见了脚背上的伤口。
姬花青不知道脚背上这道伤是什么时候有的,或许是在林中逃命时脚背被什么东西绊住时留下的,不过好在也没有让她很难受,姬花青看了一下那伤,又重新将袜子穿好,穿上鞋,继续前行。
她又走了一阵,眼前只有一条道路笔直地伸出去,这一路都没碰见人,加上冬季四野萧条,眼中景色单调,正昏昏欲睡之时,身后忽传来人声吆喝。
姬花青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辆牛车正从身后赶上来,赶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车上还坐着一男一女,看上去都是三十多岁。
姬花青正准备回头继续走,那坐在牛车上的男人喊道:“小姑娘,坐车不?”
说话间,牛车已来到了近处,驾车的中年汉子拉出了牛,坐在车上的男人一脚踏在牛车围栏上,一边朝姬花青伸出一只手,道:“来,我们捎你一程。”
姬花青站在车下面,她人又长得矮,于是从她的视角来看,天光从男人背后射过来,越发显得那男人脸上阴影浓重。
那女人道:“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道上走?你爹娘呢?你是要去哪?”
女人问的每一个问题姬花青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至于要去哪,她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连答案都不知道,于是她只抬头望着那些人,一句话也说不出,脸上表情呆呆的。
男人转头对女人道:“难不成是个傻的?”
那女人一边摇头,一边看向姬花青。
那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搔搔头,跳下车,将姬花青抱上了车。
牛车又行进起来。
这车没有顶棚,就是车轮上架起一块木板,木板周围钉了一圈围栏而已。除开人坐的地方,车里还堆了几堆稻草。
上车后,其他人又问了姬花青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差不多还是姬花青上车前他们问的,姬花青只是模糊回答,又或是保持沉默,其他人看姬花青这副怯生生的样子,也没再问什么了。
姬花青蜷在牛车上,双臂环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上,垂眼看着双脚。
好在经历了许多后,她还是遇到了好心的人,姬花青想:这之后她又要去哪呢?
随着牛车前进,牛蹄声、车轮轱辘的声音传进姬花青的耳朵,姬花青的脑袋也跟着一颠一颠,她看着车板,眼前景象逐渐模糊起来,就在她眼睛开始闭合又睁开,随后再眼皮再慢慢阖上时,旁边几人的对话传入她的耳中。
女人道:“不知刘大户那里还收不收这样的丫头?”
中年汉子一边赶车一边道:“哪需要搞得那么麻烦?直接卖到桃源春去,或者画扇楼也成,若这两个地方都不收,就去雅韵馆。”
男人笑道:“张大哥还真是如数家珍。”
中年汉子回头道:“青纭镇这镇子那种地方多,不愁销不了货,再有,雅韵馆的倪爱娘我认识,到她那准行。”
女人道:“你看路!好好赶你的车,一会别银子没拿到,大伙跟你一起翻到山沟里去。”
当姬花青想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后,她一下清醒了。
其实姬花青脸上有囚犯刺青,相当于破了相,烟花之地不敢收也不愿收。只是她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脸颊旁的刺青。
姬花青突然扒住牛车上的围栏,想要跳下车去。
男人见状,拉住姬花青道:“你要到哪去?”
姬花青一边死命将手臂从男人手里扯出来,一边踩上围栏,整个身子往牛车外面倒。
由于力气太悬殊,姬花青很快被男人拉回车中,后者将她死死按住。
赶车的中年汉子停了车,姬花青双脚仍在蹬着,于是女人也来帮忙,她抓住姬花青的脚踝,压在车板上。
姬花青感到四肢都被钳制住,几乎不再有挣扎的余地,一股绝望漫上心头,只听男人对女人道:“我将她按住就可以,你快去拿绳子!”
女人答应了,刚起身去到车板角落准备打开放在那里的箱子,便有“嗖——”“啪”两声响起。
有什么东西溅到了女人脸上的颧部位置,她奇怪地抬起头,却看见一支短矛插穿了中年汉子的头。
矛尖还带出一点白色的东西。
女人大声尖叫起来,而她的叫声很快便戛然而止,另一支矛飞过来,从脖颈正面插进了她的喉咙。
男人目睹这一切,也不去管姬花青了,赶紧从车板上站起,三两步跨到驾车的位置,一脚把中年汉子的尸体踢开,伸手握住缰绳。
姬花青身上的钳制忽然消失了,她艰难地抬头,同时支起身子,却看见一伙人一边大吼大叫一边高举着手中的短矛或砍刀从山坡密林里冲出来。
男人见到这群人更是惊慌,他正催赶车前的牛,却还没来得及甩动缰绳就被来到他跟前的人一刀砍下了车,姬花青慌不择路,跳下车要跑,后脑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姬花青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她还没睁开眼睛,便有人声传入耳中。
“这个月刚要准备献祭上古神,恰巧就收获了上好的祭品,这一定是上古神显灵。”
“更妙的是,这回还有小女孩。”
神智逐渐清明,姬花青这才意识到她是侧躺在地上,而她刚睁开眼,便看到眼前的惊悚一幕。
就是她曾经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也远远没有眼前的景象带给她的冲击大——几具尸体横亘在她前方不远处,那些尸体浑身赤裸,开膛破肚,内脏暴露在空气中,有些部分甚至拖到了地上。他们身下是呈溅射状铺开的血迹,是那种很深很深的深红色,虽然接近于黑色,但还是能看出和黑色不一样。
与这一场景相比,尸体散发出的恶臭都可以忽略。
而看这几具尸体的脸,从他们散开的乱糟糟沾了不少尘土碎叶的头发之间,姬花青认出他们正是之前打算将自己卖掉的那两男一女。
姬花青第一次看见死人的脸,死人的表情,比她想的要安详——他们闭着眼,嘴巴微微张开——带给她的诡异感却远比她想的要强烈。
她毛骨悚然,不光头皮发麻,身体也一阵发麻,甚至想要呕吐出来,但她生生将干呕的冲动吞了回去。
如果她发出动静,说不定就被那些人发现她醒了。
之前袭击姬花青等人的那些人坐在另一处,大概有三人,正坐在火堆旁边烤火。
一人道:“小女孩是至阴至纯的祭品,一会先将活着的小女孩手脚砍断,再将她的心挖出来,还在跳动的心脏是最能取悦上古神的。”
“献上这样的祭品,上古神定会护佑我们的。”他张开双臂,仰头望向天空道:“愿上古神保佑我们。”
其他两个人亦张开双臂,做出与那人一模一样的动作,也道:“愿上古神保佑我们。”
在他们身后,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姬花青瞬间冷汗淋漓。
这群将姬花青等人抓住的人即使在充斥着各种怪物、奇人异士的江湖中也是特殊的存在,在以武犯禁、喜好用拳头解决问题、作风野蛮的江湖人之间也是野人一般的存在,乃野蛮人中的野蛮人。他们喜好过量服食五石散,将服下五石散后出现的幻觉当作他们所崇拜的某种邪神——自然,他们认为“邪神”是对他们所崇拜的上古神的蔑称,但武林中人都这么叫——显灵,那个“神”对他们的指引正是蕴藏在幻象当中。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服食五石散也没有危害到别人,可这些人为了他们的神明,还喜欢以活人为祭品搞些神神叨叨而残忍的仪式。
这些邪神的信徒遍布在水西各地,他们平时远离普通人的聚居地,栖身在山林或洞穴中,神出鬼没,当想要为他们的神献上祭品时便成群结队埋伏在野道边,袭击过路的行人。
他们通常只将普通人作为目标,也有胆子大的敢去找练家子碰碰运气,别人栽在他们手上是走了大运,若是他们打不过对方,便一吹呼哨作鸟兽散。
他们并不是手中有武器的普通人,他们出招看似原始狂野,其实也有章法,别说不会武功的普通行路人,就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嫩秧子年轻武人,第一次面对他们这种烈火狂风一般的打法,也是措手不及、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其实那些行人多的大道这些野蛮信徒也不常去,姬花青之前行走的偏僻山道才是他们偏爱的,偏偏姬花青和那几个人贩子“撞了运”,成了“上古神赐予自己信徒的祭品”。
虽然这些邪神信徒也很疯狂残忍,但跟灵阳子和之前姬花青被困于囚车中见到的那些人还是不一样。
就姬花青的感觉来说,不管这些邪神信徒有多让人难以理解,他们的行为也与人沾边。而与之相反的,不管灵阳子和之前围在囚车周围的那群人外形看上去多么像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也不能称之为人。
还有一点,这些人会说话。
灵阳子和围住囚车的那群人可不会说话。
至少姬花青没听见他们说一句话。
姬花青不知道上古神是谁,但这不是重点,她现在只想逃命。
她不想在保有意识的情况下被砍断四肢,更不想被活活挖出心脏。
她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姬花青此刻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处林间空地。她躺在地上,在她的头的斜前方是三具尸体,在她的脚的斜前方则是那些信奉上古神的怪人与火堆。尸体、怪人和姬花青所在的位置形成一个三角形。
姬花青眼珠下移。
而正对着她脚的不远处,则是几匹马。
不知他们是五石散服用太多导致脑子不清醒也不大聪明,还是不认为姬花青这样的小孩子能够掀起多大的浪——反抗他们不了,也逃不到哪里去,还是两种原因皆有,总之,他们没用绳子或其他什么东西将姬花青绑住或铐住,甚至都没让一个人守在姬花青旁边。
情况对姬花青逃跑更有利的地方在于,这三个人都是背对姬花青坐着。
姬花青目光不断在三个怪人和马匹之间来回。
逃跑计划已经在姬花青心中成形。
但她仍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如果她没能成功跑到马旁边就被抓住了怎么办?如果就算她成功上了马,那些人又将她拽下来了怎么办?她不会骑马,从来没骑过马,她担心自己骑上去马根本就不跑,甚或把她甩下来,也许她根本连马都上不去……
在姬花青印象中,袭击她和那三个人贩子的人没有这么少,再看那三人围着火堆坐的位置,他们对面还有很大的空缺,应该是还有其他人,只不过暂时不在这里。
那她更不能磨蹭,必须尽快做出决断了,否则等其他几个人回来,便丧失了如此的良机。
逃跑不成被抓回来下场很惨,可留在这下场也会很惨,姬花青咬牙,一下从地上弹起,没有片刻停顿,径直朝那几匹马的所在跑过去。
在姬花青从躺着的地方跑到马旁边的整个过程那三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姬花青刚要上马时,那些人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一个人蹭的站起来,一边朝姬花青跑过来一边大声呼喊,姬花青不去管那些人,按照先前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的步骤揪住马鬃毛、抓住马鞍使劲往马背上爬,上马的过程比她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她两手握紧缰绳,双腿朝马腹一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那马嘶鸣一声,抬起两只前蹄,朝着前方狂奔起来。
马如离弦箭一般跑出去,姬花青身体控制不住地后仰,她生怕自己坠地,无论如何双手都紧紧握住缰绳。
两边的景象在飞速倒退,寒风不断甩打在姬花青脸上,呼啸风声中,她隐约听见身后的人声、马鸣声、马蹄声。
他们也骑马追了上来!
姬花青不知道要怎么让马加快速度,只不断甩动缰绳,希望缰绳打在马身上能起到催马的作用。
因为姬花青重量轻,那马感到背上仿若无物,倒是远远地将身后那几人甩在了后面,但也因为马跑得尽兴,姬花青很难控制住它,在马背上,姬花青感到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头在上面晃得生疼。
待在马上的时间一长,姬花青逐渐有些适应了,并无意间掌握了控制马前进方向的方法,但姬花青不知道自己在哪,也辨认不出方向,好在她跑了一会后来到了一条道路上,于是骑马沿着这条路不断地跑下去。
就这样,姬花青策马一路来到了一处渡口边,她看到渡口旁有一只渡船,船上坐了人,那船一副刚划动起来的样子,姬花青把缰绳往后使劲一扯,那马便止住了步子,姬花青下马,她的脚够不到马镫,但她又很着急,虽然之前没从马上摔下来,这会下马时却摔到了地上。
姬花青很快爬起来,她也来不及去看摔到的地方,也顾不得痛,一溜烟地朝那条船跑过去,她在渡口架起的木板上一跳,便落在了船尾。
姬花青这么一跳,整个船身晃了晃,她还没从逃亡的惊魂的中回过神来,便有一道声音从旁边传入她耳中:“你干什么?”
姬花青抬头,见握着棹竿的船夫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姬花青这时又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愣愣仰视着船夫。
船夫看着姬花青,道:“说话。”
姬花青道:“我……我要坐船……”
船夫道:“先给钱。”
姬花青道:“我……”之后的话便说不下去。
船夫道:“没钱?没钱下去。”
船舱中的乘客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姬花青和船夫。
见姬花青迟迟不下船,本是双手拿着棹竿的船夫将棹竿交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向岸上一指:“下去。”
姬花青眼里被逼出了泪花,道:“那个……”
船夫不耐烦大声道:“下去!”
姬花青头略微往后一仰,脸上显出惧意看着船夫。
船夫道:“再不下去我把你扔下去!”
姬花青道:“求您救救我,有人在后面追我,您就顺便捎我一截,让我坐船离开这,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船夫听了姬花青这话,眼睛微微睁大,道:“那我就更不可能让你坐上我的船了,谁知道你是不是从哪个我惹不起的人那逃出来的?”
便在这时,路口处传来马蹄声和马鸣声,姬花青看到路口处出现了五匹马,其中一匹马上驼了两个人,她脸上现出极度惊恐的神色,船夫和船上的人不知道这些出现在路口的人是杀人如麻的狂热邪神信徒,此刻也没什么反应,姬花青赶紧向船夫道:“快划船走!他们……他们会把我们都杀了的!”说完又看向船舱里的乘客,但乘客们都一语不发,用不知所谓的眼神看着姬花青。
船夫道:“原来他们就是找你的人,我总不可能当着人家的面把你带走。”说着用棹竿戳在姬花青身上,姬花青被戳下了船,在深及颈部的水里扑腾了一会才站稳,等她好不容易在水里站稳后,却看见那船夫已经将船撑出数丈之外了。
而那些邪神的信徒已经发现了姬花青留在路口的马,甚至往渡口这边望过来了。
到这个时候,姬花青已经不可能再骑回之前的那匹马了,否则就是自投罗网。渡口旁有一座草棚,草棚下有几匹正低头在食槽里吃食的马,姬花青踩在水里,从一大丛芦苇后面走,往那草棚靠近。
隔着芦苇,姬花青也看到那追来的六个人——除了那三个一开始追自己的人,还多了另外三个人——也在往草棚那边去,他们似乎看透了姬花青的想法,没有直接来抓姬花青,而是要去到姬花青最终的目的地包抄姬花青,姬花青开始跑起来,溅起的水花越来越大。
所幸草棚就在岸边,而姬花青离岸边不远,她到底是率先一步来到草棚。
守草棚守马的是个眼睛有些瞎,耳朵有些聋,行动迟缓的老爷爷,等姬花青已经跨到马背上,他才发觉姬花青,一边将手中装着草料的簸箕放下,大喊大叫,一边挥舞着手臂摇摇晃晃地朝姬花青冲过来。
可他腿脚不方便,还没等他到姬花青和后者胯|下那匹黄马跟前,姬花青就催马离去,唯余一片扬起的尘灰。
那老叟奔出草棚,向姬花青离去的方向大骂,骂的内容大概是世风日下、顽劣幼童欺他老迈等等,他正准备转过身,身后却突然冲过来六匹马,那马从他身侧擦过,让他直接原地转了几圈,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又过了半天才爬起来。
他尚且不明白姬花青和另外几个人是在干嘛,周遭就已经恢复了平静,唯有草棚中少了一匹马的事实提醒他方才的事发生过。
而对那几名邪神信徒来说,姬花青这样的女童是难得而十分优质的祭品,虽然是丧心病狂的杀人魔,他们一门心思要去追姬花青,倒是留了这老叟一命。
姬花青骑着马又是一路狂奔,虽然她骑马的技术较之前更为熟练,奈何□□这匹黄马品质不怎么好,姬花青明显感到这匹马跑起来比之前那匹马慢,她回头看向追来的几人,惊觉他们和自己的距离已经拉得很近。
姬花青想,这样下去不行,早晚会被追上的!
刚好姬花青行进的这条路旁边又是山坡密林,她勒住马,从马上跳下去,一头扎进了野草树木之中。
她寄希望于茂密丛林能再救她一回。
从没入密林开始,姬花青就大步大步地跨着走或跑,她分开草丛,拨开树枝,耳边充斥的尽是草木的窸窣响声,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她不敢回头,不敢停下片刻确认那些怪人有没有跟着进了树林,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些人现在在哪、有没有追上来、离她多远。
山坡不是很陡,但要爬上去也是不易,更别说姬花青所在的地方根本没有路。连续不断地上坡后,姬花青感到力竭,于是抓住旁边的树枝,或是根部牢牢嵌入土坡的野草,借助这些植物爬上坡度稍大的地方。
姬花青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当她再一次用手指抠住一丛野草的根部——她看到野草白色的根从土壤中滑出了些许——同时脚上使力攀上一道斜坡后,她发现眼前是一条小路。
这是一条修在山中的小径,姬花青看着它从下方曲折盘旋上来,又通往更高的所在。
姬花青突然觉得这条路有些熟悉。
蓦地,她想起来了,这是通往伏魔寺的路!
之前的时候,无忧便是带着她从这条小路到了伏魔寺,沿着阶梯往上,最终能走到伏魔寺的正门。
她无意之间又回到了这里。
白色的天光从参天的巨树茂密枝叶间的细碎缝隙透进来,像是冷寂墨绿色天空里的满天星子。
姬花青愣愣站在上下两段阶梯间的方形平台上,她拿不准主意,到底该何去何从?
她之前是拼命从伏魔寺逃出来的,照理说,这会断无回去之理。
灵阳子可能就在里面。
可……
如今伏魔寺外的世界,对姬花青来说也是危机四伏。
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她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姬花青想着这一切,鼻子一酸,便要哭泣,但身后下方传来的响动却打断了她的哀怨之情。
姬花青往下方一看,眼泪生生被憋了回去。
追她的那些人竟然上来了!
姬花青这两天来一直陷在恐惧的泥沼中,到了这个时候,她对恐惧这种情感已经有些麻木了,现在,她甚至感到有些恼怒。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些?
为什么啊???
姬花青往阶梯上方一望,突然抬脚往上跑去。
她怎么也没想到,之前那样想要逃离灵阳子,到如今自己竟选择主动去找他。
这些人……既然对她这么穷追不舍,那就一起死好了。
被灵阳子咬死或一剑杀死,总比活着被砍四肢挖心的好!
这阶梯是曲折着向上,中间还有草木遮挡,所以在下面的邪神信徒一开始并未发现姬花青,直到姬花青动起来,一名邪神信徒瞥见姬花青衣角一闪,指着阶梯上方大喊大叫起来,于是六名邪神信徒一拥而上往阶梯上面跑。
姬花青冲入寺中,看到有路的地方就往那跑,她依旧不认得伏魔寺里的道路,不知道往哪边是通向哪里,但这次她不在意了,在里面乱走就对了,只要最终能碰见灵阳子就对了。
然而姬花青在寺里转了半天,却根本没见到灵阳子的影子。
姬花青有些失望,难道他也离开伏魔寺了?
怎么希望他出现的时候他反而不见了?
姬花青在寺中绕来绕去,渐渐地,她开始感到眼前景象有些熟悉,当再转过一面墙后,她看到了倒在道路上的许多尸体。
伏魔寺众僧和那岑姓男子一伙人的尸体。
怪不得眼熟,这是她走过的路。
尸体放了一天一夜,已经开始腐败了,散发出比昨天晚上更为强烈的臭气。
姬花青再一次抬脚绕过这些尸体,通过这条尸体铺就的道路后,她开始气喘,跑得也跌跌撞撞。
她已经很久没吃饭,没睡觉,她这几天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惊惧中度过,她一直在逃命。
现在她突然感到浑身肌肉酸痛无比,仿佛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去,她已经有些逃不动了。
连逃避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抬头望着灰白色的天空。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跪倒在了伏魔寺中的佛塔之前。
佛塔?
姬花青脑中有如迅电闪过,一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人生烦恼忧患无穷,过个五年,十年,二十年,便会再有这样的人。到那个时候,你依旧可以来这里找我。”
姬花青猛地抬头,她用力撑起身子,朝佛塔内部走去。
在姬花青走到佛塔入口的时候,那些刚绕过院墙的邪神信徒也远远看见了她,兴奋地呼喝着朝这边追来。
姬花青跑到塔底佛像背后,毫不犹豫地下到了地道中,她快速地踩着阶梯往下,地道里黑暗无光,加上她下得又急,中途一脚踩空,一连串的天旋地转后,她滚到了阶梯最下面。
姬花青勉力支撑起身子,咬着牙站起,几乎没在原地逗留半刻,她一手扶着腿,一瘸一拐地穿过前方窄道,来到了石室当中。
姬花青直奔目标,她扑到洞壁石缝前,对着里面大声道:“我帮你拔出针来,你帮我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