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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髓(一)

    姬花青走进僻静的山洞中。

    岑微明要回岑氏山庄,于是姬花青跟随岑微明一行人来到一座叫鸡鸣镇的镇子附近。

    一行人在镇上旅店稍歇,姬花青独自一人离开旅店,出了镇子,来到镇外树林深处。

    到了这她还是不放心,又在树林中找到一处山洞,走了进去。

    洞内狭窄,基本杜绝了有人躲在暗处窥探的可能,姬花青又朝四周看了一番,这才从袖中摸出那装着白葭膏的玻璃瓶子。

    瓶里的白葭膏正缓缓流动,沙金一般。

    确定瓶里的白葭膏没有异样后,姬花青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放回袖中。她定定站在山洞里,凝神思考了一阵,转身准备离开山洞。

    然而姬花青一转身,就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

    外面的天光从洞口|射进来,高大的身形将姬花青整个人罩在阴影中,姬花青看清眼前的人后,“啊”的轻呼了一声。

    未出鞘的天通剑“啪”一声落地。

    姬花青背靠在洞壁上,双臂高高举起,两只手的手腕交叠着被裴秉延一只手抓住,抵在石壁上。

    来人是裴秉延。

    正因为是裴秉延,所以姬花青根本没察觉到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跟上了自己,不知道他尾随自己进了山洞,甚至连他就在自己身后这么近的地方都没有一点警觉。

    姬花青想要将手臂挣脱出来,奈何裴秉延力大,任凭姬花青怎么挣扎,裴秉延那只手都纹丝不动。

    裴秉延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我本以为……”随后是一声嗤笑,“算了。”

    姬花青颤抖着慢慢抬起头。

    目光对上裴秉延漆黑的眼眸时,被灼伤一般,姬花青马上移开了目光。

    然而她才别开头,下巴就被裴秉延握住,后者迫使她将头转回。

    裴秉延道:“岑微明要让我身边的人背弃我,一次又一次,他都成功了。”

    他一边说,一边以指背抚过姬花青的侧脸,酥痒之意攀上姬花青的脖颈,原来是裴秉延的指背逐渐游移到了她的颈部。

    姬花青觉得痒,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她第一次在师父穆禾,或者说裴秉延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她本以为裴秉延应该是怒不可遏,可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悲伤,像是惋惜。

    姬花青看着裴秉延这样的眼神,突然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但我不会让你们成为我前路上的阻碍。”

    裴秉延的手离开了姬花青颈部的肌肤,他手中莹莹晶亮,已多了一柄匕首,裴秉延手臂高举,匕首尖对准姬花青。

    下一刻,匕首朝姬花青刺来,眼见就要于顷刻间取她性命。

    啪的一声,姬花青身子猛烈地颤了两下,当她睁开眼,看到那把匕首只是插入了她颈边的石壁中时,虽惊魂未定,她的身体却已经展开了行动。

    裴秉延这一匕首没刺中姬花青,他自己心中似也起伏不定,禁锢住姬花青双腕的力道不知不觉间小了,姬花青感到手腕那处松动了些许,连忙抽出手臂,一下将裴秉延握住匕首的手格开,另一只手食中二指并拢,戳向裴秉延身上要穴。

    姬花青这一下得了手,裴秉延穴道被点中,身子向下倒去,而在惊惧交加下,姬花青也脱了力,两人同时摔在了地上。

    裴秉延背靠一块大石坐倒,姬花青则两手撑地,一边喘气,同时肩膀不断起伏着。

    姬花青抬头,见裴秉延背靠大石,胸口亦不断起伏,他面上容色仍然算得上平静,只是双眼睁大,定定看着前方。

    姬花青正要稍微松口气,却猛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向前爬出两步,又伸指点了裴秉延身上其他几处穴道。

    要让普通人失去行动能力,点中一个穴位便已够了,但对高手来说,时间一久他们是可能自行运气冲开穴道的,更不用说裴秉延这种顶尖高手。姬花青不敢大意,一连点了他身上好几处重穴,并且点每一处穴位时都用了极大的力道,做完这些,姬花青才瘫坐下来,慢慢让气息回复平稳。

    裴秉延已经闭上了眼。

    姬花青跪坐在裴秉延跟前,仔细端详着裴秉延的脸。

    她的眼神在他的睫毛、内眼角的细纹、硬朗的脸部轮廓、薄薄的嘴唇上依次扫过。

    姬花青低下头,咽了咽,随后又抬头,看向裴秉延,决定以这句话展开接下来的对谈:“我知道你是裴秉延。”

    裴秉延道:“我知道你知道,岑微明那老贼什么都告诉你了吧?”他说这句话时,仍然闭着眼。

    姬花青道:“最开始,的确是他告诉我的,但这不算数,我自己寻找到的答案才算数。”

    裴秉延眼睛睁开了,但依旧没看姬花青。

    姬花青道:“……师父,关于我六年前为何离教,关于这六年来我去了哪,都去干了什么,青儿接下来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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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二十年前,水西,沧阆府治下的岭凫镇。

    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处,同时交头接耳。

    姬花青朝着尸体所在的地方走去,刚走出几步,她的手臂便被人拉住,姬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看!”

    姬花青回头看了看母亲,挣脱后者的手,仍是走上前去。

    走近了些后,守在那里的小吏低头看着小女孩吆喝道:“看什么?那难道是看了后很吉利的东西吗?”

    死的人是个补锅匠,他补铁锅、补瓢盆的手艺很好,就像他为人一样好,他补锅的用料扎实,却收不了几个铜钱,所以镇上的人锅碗瓢盆破了都喜欢找他。

    他补锅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提价,一直这么勤勤恳恳,姬花青曾听他跟人闲聊时说过:“做我们这行赚不了什么大钱,但若勤劳肯干,保证吃穿是没有问题的。”

    他干活干得常常忘了吃饭,因为他惦记着别人没锅烧饭不方便,他也很爱助人,邻里有事需要人搭把手,一叫他他都会去,甚至别人没叫他他也会主动帮忙,从来没有推辞和抱怨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提着斧子照着补锅匠就砍,当时后者正在全神贯注补锅,那人提着斧子来到他面前都没发觉。

    当时是白天,街上人来人往,可补锅匠还是被砍死了,死之前他喊着救命,还在下一斧子砍中自己时发出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太过凄厉,也是这声惨叫引起了当时随母亲走在街上的姬花青的注意。

    等姬花青和母亲姬越走过去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了。

    在小吏的驱赶下,在人群的遮挡下,姬花青没能看到补锅匠。

    补锅匠是个好人,她只是想去看看他的脸。

    小吏说的吉利不吉利的话回荡在姬花青脑海,她突然想:

    不管生前是怎样的人,原来最后都会变成这般不吉利的存在。

    姬花青也害怕起来,最终没有去看。

    那一段时间,补锅匠的惨叫都会在姬花青脑内回响,姬花青觉得只要一想起这声音,自己的心脏都仿佛被揪住。

    后来听人说砍死补锅匠的那人是个疯子,补锅匠纯粹是倒霉。

    原来不是像话本中说的那样,姬花青想,原来好人是不一定有好报的。

    姬花青和母亲住的那条街上,有很多与姬花青同龄的小孩。那些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看向姬花青的眼神总是奇奇怪怪,他们有时会一边眼瞟着姬花青一边窃窃私语,说到最后忍不住笑起来,表情满是讥讽。

    姬花青多多少少知道为什么他们面对自己是这个反应。

    因为她的母亲。

    姬花青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姬越也从未告诉姬花青她父亲是谁。

    因为姬越自己也不知道。

    姬越曾经是一名妓女。

    住在这条街的人,都知道。

    姬花青仍然记得在她四五岁时的一个半夜,当时她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她本来是睡着的,但床却突然摇晃起来,她睁开眼睛,只见黑漆漆的房间中,一个身影骑在母亲身上,那道身影也是黑漆漆的,所以她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那是谁。

    只能隐约看见那道身影一直动着,对于什么都不懂的姬花青来说,那个动作堪称诡异,像是抽搐,又像是在骑马,而躺在她旁边的母亲则不断发出低微的呻吟。

    姬花青大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以为母亲要被杀了,她大睁着眼,突然,她的额头传来触感,是母亲的手,那触感往下移,最后蒙住了姬花青的眼睛。

    姬花青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时姬越的手稍微滑下去了一些,姬花青又能看见眼前的景象。

    但跟之前一样,她还是搞不懂眼前的状况。

    很快,姬越发现了自己的手没有遮住姬花青的眼睛,于是再一次用手紧紧蒙了上去。

    这一次眼睛被蒙上,姬花青直到睡着,眼前也没再恢复清明了。

    姬花青不知道那晚的事跟姬越曾经的身份有没有关,但神奇的是,她本能地对这件事感到恶心,小时候还什么都不懂时就有这种感觉,长大后懂得人事了,只想把这段记忆从脑中剔除。

    小孩子们总是聚在一起玩闹,一次,他们玩一种扮演某个角色的游戏,男孩子们演采药的侠客,女孩子们则扮演各种药材。

    这时一名女孩子悄悄对姬花青说:“我扮灵芝,你在我旁边扮毒蘑菇。”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男孩子们中那个个子最高,长得也最好看的,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姬花青答应了,之后那个男孩子走到她面前,问:“你是什么?”他怀里抱了一根竹棒,假装是抱了一把剑。

    姬花青道:“我是毒蘑菇,会让你中毒。”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笑着看向旁边扮演灵芝的女孩子,觉得自己帮了那个女孩子的忙,促成了两人,心里美美的。

    姬花青还嫌不够,又做出傻乎乎的鬼脸,假装中了毒的样子。

    男孩子一脸嫌弃道:“毒蘑菇不好,我选灵芝。”说罢牵起扮演灵芝的女孩子的手走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在那么一瞬间,姬花青却突然有些失落,但她也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很快便将这种感觉抛到了脑后。

    那天一群小孩子玩得差不多,各自回家时,姬花青听见那个扮演灵芝的女孩子说:“就是这种讨人厌的角色才适合她,男孩子们是不会喜欢妓女的女儿的。”姬花青听在耳里,也没有感到愤怒、伤心什么的,她觉得她说得没错。

    自己天生就不会有男孩子喜欢,而其他女孩子跟自己不一样,她们若是扮演丑角,其他男孩子说不定就不会喜欢她们了,所以由本来就不会被喜欢的自己来扮演丑角衬托其他女孩子,算是物尽其用,有什么不好。

    再有一次,小孩子们拿来当玩具的竹棒不见了,那些竹棒本来是放在外面没人要的,孩子们打听一番后,才知道那些竹棒是被街上范屠户拿回家去做南瓜架子了。

    于是孩子们商议了一番,最终一致决定由姬花青去向范屠户把竹棒要回来。

    姬花青二话不说就去到了范屠户家门口,敲开门后,姬花青仰头看着又高又壮且面色不善的范屠户,心里感到了些许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道:“请问放在街角的竹棒……”

    姬花青还没说完,范屠户就走上前,一把抓住姬花青的上臂一推,道:“捣什么乱?走走走!”

    姬花青被推得向后退出几步,本来范屠户这一推还不足以让姬花青摔倒,但姬花青在后退的时候脚碰到了地上的石块,所以仍是跌了一跤。

    姬花青再抬头时,范屠户家的门已经重重地关上了。

    于是姬花青回去跟其他孩子说,不仅没要回木棒,范屠户还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一名女孩子骂道:“谁让你去找范屠户了,找他老婆啊,这点事都办不好!”

    姬花青心中觉得气苦,却也一言不发。

    有时候姬花青会感受到其他人觉得她很脏,比如有一个男孩子不愿意姬花青触碰他的东西,姬花青拿过的东西他也不愿碰,有一次姬花青恼了,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那个男孩子理直气壮地对姬花青道:“我爹娘说,你和你娘有那种病!”

    姬花青感到莫名其妙,追问道:“哪种病?”

    男孩子道:“就是那种……那种病!”

    姬花青还是一头雾水,道:“你说清楚!”

    男孩子道:“脏病!”说罢便跑远了,留姬花青一个人站在原地。

    虽然她当时不懂“脏病”到底是什么病,但从男孩的表情以及行为,姬花青感受出了这个“脏病”并不是字面意思那样的病。

    其他人认为姬花青脏,甚至会觉得姬花青的内心也一并被污染了。

    有东西落进茅坑里,姬花青去借火钳,要让姬花青写一张借条才肯借。

    姬花青向某户人家借了一支笔,因先前是向女主人借的,姬花青去还的时候,女主人不在,男主人在家,于是姬花青到男主人面前,刚伸出拿着笔的手,男主人双眉突然立起,一指姬花青道:“诶?干什么?你要把笔拿到哪里去?”

    姬花青解释道:“我来还笔……”

    男主人眉毛继续立着,食指向下指着桌子,道:“放下!”

    姬花青将笔放在桌上。

    街坊邻里都觉得男主人平时为人很好,若说他以这种态度对待一个小女孩,别人都不会相信。

    凡此种种,全然将姬花青当成小偷小摸的贼来对待。

    唯一一个真的跟姬花青玩得好的女孩子,她虽然待姬花青很好,但她的爹娘总让姬花青觉得怪怪的。

    女孩子的娘有时会笑着问姬花青一些问题,比如,每隔几天有男人到她家去?

    姬花青说有男人到她家来,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而每当那些时候,姬越都会让姬花青出去。

    女孩子的娘继续笑着,说,那就说说很早以前的情况,那个时候,每隔多久有男人到你家去?

    姬花青说没算过。

    女孩子的娘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了失落,但她没有气馁,继续维持着笑容问,那是不是每天都有男人来?

    姬花青说好像是。

    女孩子的娘表情亮了亮,啧啧两声,又问,每天来几个?有没有穿得比较好的男人?

    姬花青说我不知道哪种样子是穿得好的。

    女孩子的娘笑着皱眉说,没见识,笨死了。

    女孩子的爹倒没有这么问姬花青这些问题,他对姬花青十分冷漠,姬花青有好几次想跟他打招呼,他都跟没看到一样走远了。有那么两三次,姬花青同时遇到女孩子的爹娘两个,女孩子的娘依旧是停下来笑容满面地问姬花青各种问题,女孩子的爹却直接走了,并不等自己的妻子。

    因为周围人对待自己的方式,姬花青常觉心中气闷,但她又觉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当时不舒服一下也就过了,每天还是若无其事回到家里。

    所以姬越什么也没察觉。

    在姬花青很小的时候,姬越就从了良,现在干着给沧阆派清点物资的活。沧阆派有一处仓库建在岭凫镇,每次有多少东西进了库房,又有多少东西出了库房,都由姬越记录下来。

    姬花青八岁那年,那一天中午,她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等着姬越回来。

    那天姬越回来得比平时晚,并且她回来后没有跟姬花青打招呼——往日的时候,姬越每次回到家都会抱抱姬花青——而是径直走进了卧房中。

    姬花青感到有些不对,于是主动去找姬越,刚走到卧房门口,就听见姬越的哭声。

    她从有记忆开始到现在几乎没怎么见过姬越哭,这下心中骤然一沉,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姬花青隔着门帘布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娘”,似是听见了姬花青的声音,房内的哭声戛然而止,只隐约有鼻子吸气的声音。

    但姬越依旧没说话。

    看这反应,似乎她不想让姬花青知道自己在哭。

    这个时候的姬越不知道怎么面对姬花青,姬花青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怎么面对姬越。

    于是姬花青离开卧房门口,走到厨房,准备煮饭烧菜。

    她是第一次下厨,姬花青踩在凳子上,一边回忆着姬越从前的做法步骤一边操作,烧出来的东西竟也看得过去,但锅底有些烧糊了,炒出来的菜味道也放咸了。

    姬花青将菜和饭端到桌上,又走到卧房门口叫姬越吃饭,姬越见是姬花青亲手烧的饭,也擦了眼泪出来吃了。

    姬花青小心翼翼地说自己不小心放多了盐,姬越用很细很凊的声音说没关系。

    饭后姬花青主动去刷锅洗碗,在房子背后的小河沟,姬花青反复刷着烧糊的部分,这些部分逐渐变成褐色的碎片浮起来,姬花青倒出一锅又一锅黄色的水。

    偶然一回头,姬花青瞥见本来应该在午睡的姬越出了屋门,姬花青看着姬越的身影,下意识地就把碗和锅扔河沟边,朝着姬越的方向走去。

    她悄悄地跟在姬越后面,走过数条街、穿过数道巷后,发现来到了沧阆派的仓库,也是姬越平时讨生活的地方。

    姬花青刚蹑手蹑脚来到一座屋子后面,就听见姬越带着哭腔的说话声。

    姬越是在跟库房总管说话,申诉自己遭遇的不公。

    断断续续地,姬花青躲在屋后听了一阵,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沧阆派要挑一个人去到沧阆派门派里面做事,姬越干活勤恳,这些年来将自己手上的事做得很好,于是库房总管便向沧阆派那边荐了姬越。

    姬花青家里缺钱,姬越去了沧阆,可以得到更丰厚的薪俸,沧阆派是大派,姬越也许可以获得更受人尊敬的地位。到了沧阆,没人认识姬越和姬花青,母女二人也可不再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

    可现在这一切都打了水漂。

    与姬越同在仓库讨活的一蒋姓妇人也盯着去沧阆的名额,于是在仓库总管向其他人宣布姬越得到了这个机会后,蒋妇立刻去找了沧阆那边派来的人,说要揭发姬越。

    原来姬越曾接触过一户穷苦人家,这户人家家徒四壁——是字面意义上的家徒四壁,他们的屋子连房顶都没有,所以姬越从沧阆派库房里拿出几匹帆布,借给这户人家遮挡风雨。

    库房里的帆布一直放在那,沧阆派这么多年都没派人去取过,所以姬越想着暂时拿出几匹帮人渡过难关也不会有什么,反正之后还会还回来。

    姬越做这件事没有避人,她打心眼里没认为这是件不得了的事,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随手的举动,竟改变了她之后的命运。

    仓库里的东西,无论是帆布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也好,都属于沧阆派,没有沧阆派的同意,擅自将库房里的东西取出本就不对,在这件事上,姬越并不在理。

    蒋妇揭举这件事,倒也不是和姬越过不去,她和姬越以前从无恩怨,所以当初看到姬越做这件事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如今这样做,无非是想由她自己替了姬越的位置,去沧阆派,赚更多银子。

    但她没能如愿,就算将姬越拉了下来,她自己也没能得到这个差事。

    仓库总管亦用这个事实安慰姬越,可姬越不能接受,她一边流泪一边道:“为什么受害者跟加害者是一样的结果?”

    这句话重重击中了在墙后听着这一切的姬花青的心。

    仓库总管道:“这件事,你也不是完全无辜,归根结底,要是你一开始没有擅自取用库房里的东西,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姬花青脑内一片空白,她看着有许多细小坑洼、凹凸不平的墙面,觉得上面的凸起就像是一座座山,凹下去的地方则是湖泊,落单的蚂蚁是游侠浪子,乘着小船在江河湖海上漂荡,终其一生都靠不了岸。

    姬花青心道:“可娘是为了帮别人啊。”

    库房总管让姬越去将帆布拿回来,姬越去了,姬花青亦离开了仓库,继续跟在姬越后面。

    姬越跟那户人家说要拿回帆布,可那家的男人却对姬越吼道:“家里的东西怎么办?下雨了全部淋湿吗?”他妻子和几个孩子站在他身后,只一双双眼睛看着姬越,什么都没说。

    姬花青再也忍不住,冲到姬越和男人中间,对那男人道:“当初好歹是我娘帮了你们,怎么这么跟我娘说话?”

    男人又瞪大眼对姬花青吼道:“难道要让我们把屋里的桌子椅子柜子,还有床,全部扔出去吗???”

    姬花青道:“要不是我娘帮了你们,你们此刻哪有冲她吼的机会?都是因为你们,她才会遭受那些!”

    姬越一拉姬花青的手腕,对姬花青道:“好了青儿,之后的事娘会解决,你回去!”

    姬花青看向姬越,又看向男人,显出迟疑。

    姬越道:“青儿,回家去,听话。”说话的语气既像安抚,又是催促。

    最后姬花青妥协了,她对姬越道:“那娘你要快点回来。”说毕转身离开,但在离开的过程中,她仍不断回头看着姬越。

    姬花青回到家中后便一直等着姬越回来,可直到夜色降临,屋内黑漆漆的一片,门口一丝响动也没有。

    傍晚的时候,天色每暗下去一分,姬花青心中的不安就浓重一分,待到天色全黑,姬花青觉得在寂静的室内,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待到三更时分,姬花青再也坐不住了,她出了家门,朝借油布那户人家的屋子而去。

    黑夜中看不大清,但屋顶上的油布似乎是没有了。

    姬花青犹豫片刻,最终上前敲了门。

    敲到第五声上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了取下门闩的声音,门打开后,当女人借着手中蜡烛的如豆烛火看清门外站着的是姬花青时,似乎也有些愣愣的拿不定主意,姬花青正要说话,女人便朝屋内怯怯喊道:“当家的,你来看一下。”

    这女人便是白天和姬越吵架的男人的妻子。

    只听屋内传来男人暴躁的声音:“什么事?你解决不了?”

    女人道:“你别说了,快来。”

    男人骂咧咧道:“他妈的一点用都没有。”

    穿了好几层中衣的男人来到门边,看到正一脸兴师问罪表情的姬花青,火噌的就上来了,他大声道:“你还要怎样?”

    姬花青道:“我娘呢?”

    男人快速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姬花青道:“她现在都还没回家。”

    男人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姬花青道:“她之前是跟你在一起。”

    男人道:“她拿了油布就走了,这之后她去了哪我怎么知道?”

    姬花青看着男人的脸,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男人摊开两只手,两只手上下晃动,弯着腰对姬花青嘶吼:“我说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对着姬花青大吼,姬花青也对着他大吼,两人同时说话,谁也不让着谁,似乎都想把对方的声音压下去。

    最终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门摔上时发出破散的声音,姬花青扑上去敲打着房门,道:“得到答案前我是不会走的!”

    门内传出声音:“那你就冻死在外面!”

    姬花青在门口台阶上坐下,十二月,夜里很冷,她将身子蜷成一团,与寒意和困意做着斗争。

    正瑟瑟发抖时,姬花青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到了这个时候,街道上居然还有人走动。

    那些人三三两两的,有些人点着灯笼,有些人没点,于是没点灯笼的人便成了灯笼的光照所不及之处的模糊的黑影。

    而他们似乎是从同一个方向过来。

    姬花青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回头看了看之前被狠狠摔上的门,最终还是走到了街上,朝人群来的方向过去。

    姬花青站在河堤上,怔怔地看着河水。

    “跳河了呀。”

    “是那个给那些打打杀杀的人看管仓库的那女的?”

    “旁边那个钓鱼的也是,人跳下去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还说以为是去游泳。”

    夜晚的河水极黑,是那种看上去没有一点杂质的纯粹的黑,像是墨灌入了河道中。

    姬花青问旁边的一个老婆婆:“真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吗?没有和人发生争执?不是被其他人推下去的?”

    这老婆婆不知道姬花青是姬越的女儿,道:“自己跳下去的,不知道什么事想不开,唉,这世上的事,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姬花青道:“那……人捞起来没有?”她说这话时,觉得自己的声音都仿佛被冻住。

    老婆婆摇头道:“跳下去了有一会旁边的人才觉得不对,这河水流得也不算慢,来人了后捞了一阵子都没捞起来,这会捞的人已经回去了。”

    姬花青突然跑下河堤,她冲得快,倾斜的坡道让她在跑的过程中踉跄了一下,并且到了堤脚也没刹住步子,眼看就要冲入河水中。

    但她就是想冲进河里去。

    她没刹住步子,却也没打算刹住步子,姬花青双脚踏入水中,冬天的河水刺骨,极度的寒意传到皮肤上接近于痛感,厚重的衣物被浸湿后仿佛重了十倍,在水中行走本就不便,如此一来,姬花青更是几度差点摔倒。

    从她奔入河水中时,身后就传来不同人叫喊的声音,但这声音对姬花青来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跟她毫不相干,她虽然听清楚了喊声中的每一个字,却根本不知道身后的喊话声是什么意思。

    她要去找姬越,她要去找娘!

    河水已经没到了姬花青的大腿,河沙淤泥咬住姬花青的脚,正当她准备继续向前走时,她的两条手臂被抓住了。

    两名大汉分别抓住姬花青的两条手臂将她往岸上拖,姬花青哭叫起来,她死命挣扎,可撼动不了抓住她手臂的力道半分,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河水中心离她越发远去。

    姬花青的心就像在这漆黑的河水中不断下沉。

    下沉。

    翌日。

    姬花青坐在饭桌前,白色的天光透过窗纸射进来,从屋内望过去,姬花青和桌子、椅子便融成了一道黑色的剪影。

    以前每一天,她都和娘一起坐在这张桌子前吃饭,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姬越为什么要自杀?是因为被许诺的去往沧阆的机会落空,还是曾受过她帮助的人对她却是那样的态度?

    其他人说姬越是跳河自尽,可姬花青并不知道其他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近些日子以来她越发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现实中人说谎不会像话本中或戏台上那样,能让人一眼看出来,现实中人说谎,一本正经面不改色,你怀疑他,他反而跟你生气。

    可悲哀的是,其他人是撒谎也好,没撒谎也好,姬花青都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没有自保能力,无论做什么都受到限制,她若强行去调查什么或跟人发生冲突,等待她的不会是好的结局。

    这种无力感真让人绝望。

    想到后来,她脑海中只反复飘过一句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姬花青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

    说是双目失神,却又像在死死盯着前面某个东西。

    室内静极了,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似乎都听得见。

    忽然,屋外吵闹起来,姬花青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但敲锣声还是顺着窗户缝隙钻进了屋内。

    锣声逐渐大了,其间夹杂的人声也溜进姬花青的耳中:“蒋练真是好福分,女儿被王大户的公子看中,这接亲的队伍真是好大的排场!”

    “蒋练”便是揭举姬越的蒋妇的大名。

    另一人道:“听说她男人生意也做出了名堂,这回赚了不少呢。”

    “真是双喜临门。”

    那些锣声、人声传入姬花青的耳朵里,又悠悠然地远去了。

    室内复归寂静。

    姬花青仍是呆呆地望着前方,连脖子也没转动一下。

    一声响动后,椅子被推开,姬花青从椅子上下来,从桌子旁边走过去。

    厨房里传来厨具碰撞的声音,响动一会后便没响了,姬花青又回到了饭桌旁。

    但姬花青没有重新坐到椅子上,她路过桌子,略过椅子,朝与刚刚相反的方向走去。

    “吱呀——”门被推开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但过了一会,伴随着“砰”的一声,从屋门漏进屋内的天光又消失了。

    门又被关上了,姬花青回到桌旁,将菜刀放在桌子上。

    她进到卧房,随后捧出一个钱袋。

    两天后,蒋妇靠在院中躺椅上,正眯眼打盹。

    姬花青躲在一堆杂物后面,确定周围暂时没人后,她走上前去,从后面一刀割断了蒋妇的喉咙。

    蒋妇双手捂着脖子从躺椅上滚下来,从她喉咙中发出咕嘟咕嘟的气泡声和仿若被鱼刺卡住的声音,姬花青听着这声音直到蒋妇断气。

    为了确保一次成功——如果这次不成功,那么便没有下次机会,姬花青先拿出家里积蓄的银子去买了一块生猪肉,在往日,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姬越才舍得买肉回来吃。猪肉买回家后,姬花青先试着用菜刀切了切,果然肉没她想象的好切,待到试出将肉连皮切开要用多大的力后,姬花青提着菜刀去到了蒋妇家。

    她从别处搬来几个箱子,踩着这些箱子,她翻进了蒋妇家的院墙。

    当再没有一点动静从蒋妇身上传出后,姬花青突然疯了一般,又举刀往蒋妇身上砍去。

    新鲜的血溅了她一身,溅了她满脸,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快过,她以前是个软弱怕事的小女孩,可她现在砍了一刀又一刀,每一刀下去,解脱的快感都愈发强烈,最后,她甚至笑了起来,鲜血溅在她脸上,溅进她嘴中。

    最后,姬花青委顿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没有跑,而是待在原地,当其他人发现姬花青和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的蒋妇时,姬花青正平静地跪坐在血泊中。

    姬花青被丢入大牢,脸上刺了字,并在这之前,先被蒋妇的家人打了个半死,即使最后衙役出面阻拦,姬花青身上、脸上还是遍布淤青与伤口,血从她的鼻腔、口里止不住地流出,与蒋妇的血混在一起。

    在姬花青被押往沧阆府斩首的路途中,一名狱卒突然对同伴道:“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此刻北风呼啸,天空惨白,道旁两三丛枯草歪歪斜斜,一棵树孤零零地立着,枝上的叶子落光了,唯余光秃秃的枝干,在墙灰一样白的天空衬托下,像是被烧焦一般。

    一派冬日苍凉景象。

    另一名狱卒道:“哪有什么声音?莫不是你冷出了幻觉?”

    最先说话的狱卒道:“可我刚刚明明……”

    又一名狱卒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哎呀,那是风声,你别在这疑神疑鬼磨磨蹭蹭,赶紧到沧阆交了差,喝杯烫酒暖暖身子。”

    姬花青坐在囚车里,那囚车是木头做的,八个角包了铁皮。

    她穿得有些单薄了,戴着木枷的双手冻得发紫,她的身体本能地微微发着抖,但她心里不在意。

    心都已经坠进冰窟了,倒也不在意身体冷不冷。

    这种世界没有活着的必要。

    最开始说话的狱卒听了同伴的话也觉得有理,并且想起热酒的滋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正准备闭上嘴好好赶路,忽然身子一颤,道:“喂……喂!你们看!”

    他望着道路前方,伸直手臂向前指着。

    另外几名狱卒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身影正向他们走来。

    姬花青以前看话本听说书时,也喜欢看一些、听一些江湖侠客的故事,虽然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踏足江湖,但她心中所想象的江湖游侠便是这般,袍袖飘风,潇洒的身影后斜插着一把刀或剑。

    若在以前,在一切都没发生前,姬花青定会盯着此刻迎面向她们走来的这道身影看好久。

    可现在不是以前了,此刻姬花青呆呆的,周围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和耳。

    那道身影更近了,一名狱卒手按在腰刀刀柄上,道:“来者何人?”若是常人,看见囚车和狱卒都会避让,可眼前这人距离囚车已不到一丈,仍未停下脚步。

    这人身着宽大袍服,背上背着一把长剑,头戴高冠,消瘦的脸上胡须稀疏,看上去竟是名道士。

    那道士不答,仍在不断靠近。

    问那道士是何人的狱卒道:“若再靠近,休怪刀剑不生眼睛!”他一边出言威吓,一边想:难道此人是来劫囚车的?可谁会来救这样一个小女孩?

    那道士又近了些,这下狱卒已经确定来人不是普通路过了,正要拔刀,那道人突然抬起眼皮,狱卒看得真切,眼前这名道士的眼珠竟是蓝白色。那道人袍袖一挥,背上的剑便已到了他手中,他足跟一踮,身子旋转着卷向了狱卒们。

    从姬越死开始,到后来被关在囚车里,姬花青精神受到了刺激,一直都处于恍惚状态。可眼前发生的事实在太超出常理,用闹鬼来形容也不为过,此刻姬花青的眼里恢复了神采,看着囚车下正在啃噬狱卒尸体的道士。

    在极短的时间里将所有狱卒杀死后,这道士便直接扑向其中一具倒在地上的狱卒尸体,身体蠕动着,头颈晃动着,发出进食的声音。

    整套动作已不能用人来形容。

    姬花青陷入了极大的恐惧,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管都在一收一缩。

    或许是因为姬花青在囚车里一直没怎么动作,所以没引起这道士的注意,姬花青在心里企盼着,企盼着这道士不一会就走了,并且一直到最后都不会发现她。

    过了一阵子,那道士满口鲜血地直起身来,姬花青连呼吸都不敢,那道士略过囚车,往姬花青身后的道路离去了。

    姬花青全神贯注地听着脚步声,感到那道士走远后,才逐渐开始吸气呼气,随后呼吸节奏越来越快,胸口止不住地起伏。

    她甚至都不敢回头看,而当眼睛下方的皮肤发痒,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又过了一会,姬花青鼓足勇气转动身子朝后面看去,此时已看不见那道人的身影,姬花青胆子大了些,这才抓住囚车的栅栏,想要从囚车里出去。

    她抓住栅栏又拉又推,可她戴着木枷,不好使力,而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子,力气又能有多大?况且这囚车专用来关罪犯,又岂是轻易就能破坏的?

    姬花青害怕那道士一会又倒转回来,伸手去摸囚车的锁,将手伸出栅栏,握成拳头去砸锁,她越挣扎越害怕,越发觉得下一刻那道人就会出现在身后,姬花青满脸泪水,冻紫的手撞出了一片淤血。

    忽然,旁边传来细微的声响,惊弓之鸟一般的姬花青转过身去——木枷戴在身上,她做不到只转动头。

    眼前出现的不是那名道士,姬花青一颗心放了下去。眼泪干涸在脸上,又一阵风吹来,吹得姬花青的脸发紧,又带着痒意和小刀割过的痛意,但喜悦将这些不适的感觉盖了下去,姬花青道:“各位,可否帮我从这里出……”

    她没有说完,因为话说到一半时,她感到有哪里不对。

    眼前的三人走路姿势有些奇怪,说不上是哪里奇怪,但姬花青的脸上的笑容本能地消失了。

    囚车周围是肚腹被剖开、肠子流出、七零八落的狱卒尸体与干涸的血迹,聚集在此的鸦群似察觉到了危险,纷纷展翅飞离。

    那三个人离得更近些后,姬花青看到,他们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

    而眼下这么冷的天,他们不仅只穿着单衣,衣领还大敞着,露出胸口一大片皮肤。

    姬花青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扭曲的恐惧。

    那三个人睁着蓝白色的眼睛,争先恐后向关着姬花青的囚车奔来,姬花青忙缩到囚车中间,她本以为这下她死定了,可外面那三个人又抓又叫地闹了好一阵,姬花青还是好好地待在囚车里。

    他们好像拿这囚车没办法。

    姬花青先前想要逃离囚车,没想到此时竟是囚车救了她一命。

    姬花青看到他们嘴巴大张,露出大片牙龈,唾液从他们齿缝间渗出,又从嘴角悬下拉得老长,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虽然在具体行为上有区别,但跟先前的道士一样,都有着近乎兽类的举动。

    即使姬花青短时间内还不会被杀,但她不知这囚车能撑多久,担惊受怕的过程也是一种折磨。

    囚车外的嘶吼声突然变大,甚至如潮水一边此起彼伏,姬花青一惊,视线越过围着囚车的三个人,只见更多人从不知什么地方出现,四面八方地朝囚车而来,而有些人已经开始啃食狱卒尸体。

    姬花青身子一软,瘫在囚车上,刚好在这个时候,围着囚车的其中一人将手从栅栏缝伸进了囚车,姬花青大声尖叫,囚车外突然白光一闪,将手伸进囚车的人倒了下去,而他的手还留在囚车里。

    囚车外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望去,姬花青也随着他们的头转动的方向看去。

    冬天的风是白色的,让人可以看见,白色的风吹起黑褐色的尘土,而烟尘起处,一队人马正朝姬花青这边走来。

    那些人人手一把刀,或是一口剑,姬花青没有得救的欣喜,反而惊惧更甚。

    她之所以到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后来的这些人不像之前的道士,他们没有携带武器,只会乱扑乱咬,而那道士虽然也疯狂,但就是姬花青这种从没接触过武功的小孩子也看出来,他的一举一动皆有武功招式的底子。

    尽管普通人无能为力,但打破囚车,对武林中人来说不是问题。

    对此刻这些手持刀剑围拢过来的人不是问题。

    姬花青以为更多像之前那道士和此刻围绕在囚车周围怪人的人出现了,而这些人还是会武的,她正自闭目待死,却不断听见“噗”的声音传来,自己周围反而没了声音。

    姬花青睁开眼,只见囚车外面,先后到来的两拨人已经斗作了一团,那“噗”的声音正是刀剑刺穿人体时所发出的。

    姬花青心想:是对头?

    因为包括那道士在内的先来的一拨人实在太不正常,所以姬花青自然而然地打心眼里站在了后来的人那边,看见后来的那些人展现出了压倒性的优势,将先来的“不正常的人”一一斩杀时,姬花青下沉的心开始上升。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对“活着这件事”还有执念。

    最后一个怪人心口中刀倒地后,后来的那些人中一人看向姬花青,其他人也几乎同时朝囚车里的姬花青看去,姬花青一凛,她本来两只手正抓着囚车的木栅,但对上那些人凝重的眼神时,她将手放了下去。

    一人走了上去,向姬花青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道士?”

    姬花青道:“是跟这些人一样的道士吗?”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地上才被杀死的怪人。

    那人道:“不错。”

    姬花青道:“看见了。狱卒就是他杀的。”

    另一人上前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姬花青看着眼前的这些人,道:“如果我说了,你们会放我出来吗?”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像威胁,她并不想激怒这些人。

    第一个跟姬花青说话的人道:“可以。”

    姬花青心中雀跃了一下,连忙伸手朝道路后方一指,道:“他往那边去了。”

    那人听姬花青这么说,对其他人道:“走吧。”

    姬花青扒着囚车,正要提醒他们放自己出来,就有一人对向姬花青做出承诺的那人道:“岑大哥,这小女孩……”

    那被叫做“岑大哥”的人道:“你看她脸上的刺青,又被关在这里,是要被拉去刑场的死囚,这种人命本该绝,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就是。”

    姬花青听了这话后当即大怒,双手把住囚车栅栏猛烈晃动,道:“你们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留在这里,又要担惊受怕又要挨冻,那样的滋味她不想再受。

    又有一人道:“这么小的孩子,犯了什么杀头的事?”

    那姓岑的男子道:“犯了什么事,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了?追击灵阳子才是要紧。”

    这时一人忽指向众人右手边,道:“你们快看!”

    众人一齐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连姬花青也下意识地朝那边张望。

    几个灰黑色的点起起落落由远及近,看上去似乎是人影,姬花青前一刻看见他们还在那么远的地方,不过眨了一下眼,他们便在离众人只有约莫两丈之处了。

    而隔近后,姬花青看清他们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

    原来是一群和尚。

    只见他们着灰色僧袍,脚下踩着灰布僧鞋。

    姬花青不知道这群新到来的和尚是正常还是不正常,惊悚的感觉又浮了上来,但与此同时,她又看向囚车旁边的一众人,想知道这些人会怎么应对。

    大出姬花青意料的是,那个领头的“岑大哥”三两步上前,朝这些和尚拱手行礼道:“道性大师,您亲自来了。”

    站在最前面的灰袍和尚还礼道:“老衲一收到岑老弟的消息就令寺中僧人着手准备,伏魔寺将与诸位联手,势必铲除灵阳子这个对整个武林造成威胁的祸害。”

    那姓岑的男子道:“方才我们已经探明,‘它’是往那个方向去了。”说着朝道路后方一指,“大师,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追。”

    道性和尚看向囚车里的姬花青,道:“这小女孩是?”

    姓岑的男子道:“是死囚,狱卒在押送的路上被那些家伙袭击了。”

    道性看了姬花青一会,摸了摸胡子道:“既如此,看来她命不该绝,一切尽是天意。岑老弟啊,将她救出来吧。”

    姓岑的男子道:“这……道性大师,她既是死囚,想来是犯了大罪,如此小小年纪便……长大后岂不是祸患?就留她在这里便是。况且各位大师要与我们岑氏一同追击那灵阳子,带着这小女孩怕是多有不便。”

    道性闻言沉吟片刻,道:“如今天气严寒,这小女孩穿得单薄,再在冷风中待一阵,她怕是受不住了。况且这里是郊外野道,留一幼女单独在此终归不好,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老衲不能见死不救。岑老弟啊,咱们将她救下,也算是积德。”说毕令一名和尚拔刀砍断了囚车的木栅,又将姬花青身上的木枷弄了下来,随后叫上来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和尚,道:“无忧,你先带着这小姑娘回伏魔寺。”

    那叫无忧的年轻和尚脸现不情愿的神色,道:“师父,我这次出来是要跟您和众师兄一起翦除恶人的。”

    道性语气严厉了些,道:“帮扶弱小和惩奸除恶没有轻重之分,无忧,不得违抗命令!”

    无忧是道性和尚最小的徒弟,性子天真急躁,功夫也不如几位师兄学得到家。这次出来,道性本不欲带他,奈何无忧软磨硬泡,道性和尚这才勉强同意,但在赶路途中又感到后悔,然他身为师长,既已答应,便无反悔之理。此刻见了姬花青,立即想出了让无忧带着姬花青回伏魔寺的主意。

    见师父如此,无忧也只得照做,上前将姬花青从囚车上抱了下来。

    于是兵分两路,那位岑姓男子和道性还有其他和尚去追击先前那发疯的道士,无忧则带姬花青回伏魔寺。

    无忧将姬花青背在自己背上,施展轻功向伏魔寺的方向而去,他行进速度很快,因为他还想着将姬花青放在伏魔寺安置好后再去追道性一行人。

    如此马不停蹄地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无忧和姬花青终于来到了伏魔寺。

    姬花青抬头看着寺门上的匾额,“伏魔寺”三个大字苍劲有力,字是石绿色,浮在黑色的牌匾上,应当是因为年代久远,所以无论石绿还是黑的部分都有些脱了色。

    姬花青这几天过得惊心动魄,此刻“伏魔寺”三个字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

    是不是无论什么妖魔鬼怪,还是存在于人世间的、人们心中的心魔,到了这都无处遁形?

    姬花青跟随无忧进入寺庙。

    她本来已经很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但踏入大殿后,墙上的壁画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

    大殿的顶很高,而这些壁画从墙脚一直延展到殿顶,覆盖了整整三面墙和整个殿顶。

    姬花青感到震撼不已,呼吸不由得粗重,不知是巨大的画幅还是壁画的内容使然。

    这些壁画分成好几个画面,每个画面都是一条巨蛇被各种利器刺穿,要么就是被火焚烧、被切成好几段的情景,巨蛇身上血口累累,它身上的血流出来,汇聚成了河流。

    而殿顶的壁画则是巨蛇沉入水中,水面上方,一只鹰展开双翅,鹰嘴大张,让人仿佛能听见它的嘶声鸣叫,看上去威严又神圣,围绕着着这只鹰画着各种法器。

    所有壁画只用了红、黄、青、白、黑五种颜料画就,而又以红黑二色最为主要显眼,让人就像身临炼狱一般。

    看得久了,姬花青忽然打了个寒噤,随后心里才升起了一股诡异的感觉,似乎是身体比头脑更先感到了不适。

    明明是出家人修行的寺庙,大殿中却为何有这样的壁画?

    无忧见姬花青定定地看着这些壁画,他平日里就沉不住性,此刻便忍不住要显示,道:“巨蛇代表着世间妖邪,巨蛇被穿刺、被焚烧、被切断便表示邪恶受到惩处。”无忧伸出大拇指一指自己,“降伏邪祟,斩妖除魔,就是我们伏魔寺。”

    听了无忧这番解释,姬花青才稍稍放松下来,原来她头皮发麻,只是因为画中描绘的这些妖祟太可怕,而不是伏魔寺有问题。

    姬花青突然问道:“这个世上真有妖魔、真的有鬼吗?”虽然她很怕鬼,但从来没有见过鬼,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问这些降妖除魔的和尚再合适不过。

    无忧咳了一声,道:“你说的鬼嘛……实话说,我从没见过。”

    姬花青有些疑惑,道:“没见过鬼,那要怎么杀鬼?”

    无忧看向殿顶,道:“世间之鬼,怪、力、乱、神,含义远非世人所想的那般狭隘。比如我们头顶的这幅画——”

    无忧的眼瞳中倒映出一片青色,这是整个大殿中的壁画唯一大片的青色,用来表现鹰背后的天空,无忧道:“那条沉入水底的蛇是裴秉延,而鹰则是岑微明,当年的水西掌盟将魔教教主镇在深潭之下,裴秉延这种为祸天下的大魔头,便是我们伏魔寺要伏的‘魔’。”

    姬花青道:“可哥哥你刚刚说那巨蛇代表着妖邪。”怎么又成裴秉延了?

    裴秉延这个人,姬花青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是谁,此人太有名了,以至于在武林之外的普通人姬花青都听说过。

    无忧道:“是妖邪,也是裴秉延,同一意象多种含义懂不?”

    姬花青又道:“伏魔寺跟裴秉延有什么关系?”古往今来的“为祸天下的大魔头”肯定不止裴秉延一个,为什么伏魔寺偏偏要将他画进壁画里?

    无忧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姬花青,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当年岑微明打败裴秉延,我们伏魔寺出了很多力,而镇着裴秉延尸骨的伏魔潭,正是在我们伏魔寺中。”

    听无忧这么说,姬花青大愕,原来原来伏魔寺里面真的镇得有妖魔!

    不过……如果按照无忧的说法,那其他几幅画面中的巨蛇,也可以指裴秉延了?

    其中一条巨蛇的七寸位置被两根降魔杵所刺穿,看着降魔杵上的佛像头正对自己怒目而视,姬花青又打了个寒战。

    说了这么多,无忧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糟了!”

    跟这小小孩唠嗑,竟将正事忘了!

    他要是再不走,一会等他追上道性大师等人,说不定后者都已经将目标斩杀了,于是带着姬花青来到一间客房中。

    无忧板着脸,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对姬花青道:“你就待在这,不要乱跑。”

    姬花青一听无忧要走,将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道:“哥哥你不要走。”

    无忧道:“我必须走,师父那边还等着我去出力呢。”

    姬花青道:“不要走好不好?”

    无忧一手抚上太阳穴,道:“不是跟你说了?我身负要事。说起来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姬花青道:“我怕……”

    无忧越发后悔之前跟姬花青介绍大殿里的壁画了。

    他道:“我走了,寺里也不是只剩你一个人,厨房还有烧火的老师父呢,你可以去厨房找他说话。”

    姬花青道:“厨房在哪?”

    无忧道:“从这院子出去,先右拐再左拐,再绕过一排房子就是了。”他一边说,一边脚步小幅度地挪动,一副将走未走的样子。

    姬花青听得有些糊涂,道:“你可不可以带我去?”

    无忧有些急了,道:“你若实在找不到路,就好好待在这间房里,放心,不会有怪物来把你吃了。”说毕就出了房门,姬花青赶紧跑到门边去看,却那里还看得到无忧的影子?

    无忧已经怕了姬花青的纠缠,所以还没出寺庙,就运起了轻功翻出了院墙。

    姬花青回头望向门内,冬天天色阴沉,所以客房内光线并不好。

    室内墙角有些斑驳,屋内陈设简单,只一张卧榻、一把椅子而已。虽然家具陈旧、布置简朴,但总体来说也算得上干净。

    安顿姬花青的客房所在的院子里有很多客房,可只有一间客房有人,便是姬花青待的那间。

    整个院子空旷得让人害怕。

    自从听无忧说裴秉延的尸骨就在伏魔寺里面后,姬花青整个人都不好了,即使之前无忧在她身边,她都感到背脊发凉,后脑勺似有妖风吹过,更别说现在无忧离开,留她一个人在这。

    姬花青在房里坐立不安地待了一阵,越发觉得四周阴森,像是有什么东西会从床榻底下钻出来一样,她天生怕鬼,此刻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更是吓得要命。

    到了后来,她蜷在椅子上,双脚不敢放下来,她时不时回头,确认有没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

    强烈的恐惧仿若一种酷刑,姬花青受不了了。

    所以姬花青出来了。

    她打算去找无忧所说的烧火老师父,但眼前又出现了一个问题——

    姬花青看着两边高高的院墙,觉得自己似乎身陷在了迷宫之中。

    她不仅没找到厨房,也没看到一个活人,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姬花青越走越害怕,越走越觉得眼前尽是没见过的场景,可她明明是想往回走的。

    不知大魔头裴秉延的尸骨在寺里的哪个位置?他会不会变成鬼,然后在自己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时,突然出现在后面追自己?

    至于鬼将人抓住后具体会做些什么,姬花青怕了这么多年鬼,却从来没去细想。

    她是会被鬼咬死吗?

    姬花青想到姬越,想到以前遇到的那些人和事,突然产生了奇怪的想法:被鬼咬死,这个结局她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因为人世和地狱本没有差别。

    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

    人心就是恶鬼,比鬼要还可怕,是之前她所看到的大殿壁画上的巨蛇。

    想到这,姬花青心中恐惧顿减,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早该想到这层,之前面对那道士和其他怪人时,应该更平静些的。

    阴沉的天空下,姬花青一步步走着,伏魔寺仿佛一头巨大的怪兽,正在将她吞噬。

    走了一阵后,转过一扇小门,映入姬花青眼帘的是一座塔。

    姬花青眼前一亮,不知不觉便走入塔内,她抬头望着佛像,佛像望着她,姬花青绕着佛像走动,来到佛像后侧时,看见了通往下方的阶梯。

    这里已经是塔底了,那么这阶梯是通向地下。

    通向地下?是通向地府吗?

    姬花青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阶梯下方漆黑一片,看了一会,她抬脚,让自己没入了黑暗当中。

    姬花青走了很久,一直没走到尽头,她的身体本能地感到恐惧,她一直在打颤,但姬越的哭声、其他人的嬉笑怒骂声回荡在耳边,于是她的头脑让她一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

    前面太黑,看不见,她就用手扶着墙壁继续往下走。

    她心内隐隐感到雀跃,这阶梯一直在往下,那么通往地府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又过了很久,姬花青的眼睛已经能适应黑暗了,不像之前那样伸手不见五指,阶梯模模糊糊地在她眼前,而这个时候,阶梯也到了尽头。

    出现在姬花青面前的,是一条狭窄的通道。

    姬花青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一片黑暗。

    她沿着通道往前走,又走了一会,周围空间开阔了起来。

    姬花青来到了一间石室中。

    这石室里放着几个书架,书架上堆着一些书本纸张。

    姬花青有些失望。

    她以为这条路是通往地府的。

    而眼前的石室已经是通道的尽头,再也没有别的路了。

    姬花青在石室中转了一圈,而当她走到某个地方后,忽感到旁边似乎有冷风刮来。

    姬花青转过头去,感受到脸上的凉意,她才确定这不是幻觉。

    现在她应该已经在地底很深的地方了,难道这是从地府刮上来的阴风?

    姬花青三两步过去,同时伸手去摸索。她摸到的是冰冷的石壁,但与此同时,她也摸到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那缝隙太过狭窄,连姬花青这样的小孩子也是绝对挤不过去的。

    姬花青想,缝隙的另一头,会不会就是阴间?

    她朝缝隙里望去,却看见了一片小小的,似乎泛着白的东西。

    就这样盯着那白色的东西看了很久之后,姬花青才猛然反应过来:

    那是一只眼睛!

    而那只眼睛,从她凑到缝隙那开始,也一直在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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