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沙溪古镇,三角梅开的正艳,一阵春风吹过,黑惠江上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青石板街两旁树叶沙沙作响。
街上行人往来如织,一袭白色棉麻长裙的女人安静地躺在摊位后的木质摇椅里,头盖一张报纸遮挡日光,伴着春风优哉游哉地轻轻摇晃,好不惬意。
摊位上,摆着一张“自助购买”的字体涂鸦,余眠早已明码标价,只待各位有缘之人停留驻足,带它们“回家”。
周六上午8:00-12:00的市集,向来是沙溪最热闹的时间节点,不少风土产物,手工艺品在这售卖,大半个上午,余眠卖出去不少手工艺品。
嘈杂的人声中,一道行李箱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倏地停在她的摊位前,作为旅游胜地,这里时常会有外地人员慕名前来,这样的声音,余眠一天不知道要听多少次,早已习以为常。
她闭着眼睛,熟练招呼,“欢迎光临,随心挑选。”嗓音慵懒随意。
摊位前,单手握着行李箱的男人一身黑色风衣,身姿笔挺,目光沉沉,虽是停了下来,但看的,却不是那一众琳琅满目的螺钿物件,而是躺椅上,那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随性摊主。
他随手拿起一个流光溢彩的螺钿物件,忽略边上的几个涂鸦大字,“这个怎么卖?”
躺椅摇晃的声音依旧嘎吱作响,余眠一动不动,“明码标价,自助购买。”
陆时川放下物件,提出要求,“方便给我介绍一下吗?”
嘎吱声悠悠转停,顿了几秒,余眠扯下报纸,刺眼的阳光直射瞳孔,她抬手,遮了下阳光,眯着眼站起身,快速缓过来后看清了来人。
刹那间,余眠微不可察地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怎么在这?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北京工作吗?
看着那张冷若冰霜的熟悉面庞,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哪里是来买东西的,分明是来找茬的。
她眯着眼,挂起职业假笑,对着一堆不超过一千的螺钿物件随口扯淡。
“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花鸟实心黄铜螺钿镇纸六千六百六十六,蓝金螺钿大漆茶杯八千八百八十八。”
陆时川微微皱眉,似是不满于她这坦然的不能再坦然的神情,抿着唇,一言不发。
几秒后,他面不改色,语气诚恳,“看来你这几年混的不错。”
突然被他这么一夸,余眠有些不好意思,以为自己误会了他,刚想恢复正常,他就继续接上。
“都开始当街抢钱了。”
余眠:……
话音刚落,他随手拿了个物件,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去,修长冷白的手指在屏幕轻点,几秒后,余眠耳边传来提示音“微信收款,四千四百四十四元”
看着他混入人群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余眠无语气笑。
4444?幼稚!有钱不挣王八蛋!
半个小时后,余眠正要收摊,一个黑不溜秋的女孩钻到她身边,笑嘻嘻地开口。
“姐姐,今天陪我去打水漂呗?”
女孩名叫陈星,今年11岁,在镇上的小学读五年级,正是调皮的年纪,自从有次余眠在黑惠江边撞见她打水漂,陪她比了两局后,她就总是逮着时间见缝插针地找她玩。
余眠收摊的动作一顿,看着阳光下那双泛着亮光的双眼,心一软,答应了,反正她也没什么固定的工作时间。
“行,我叫人帮我把这些东西收一下,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几秒后,手机对面那人接通了电话。
余眠:“方大厨,你现在方便帮我把这些东西搬回民宿吗?”
回来的这六年,余眠开了个不大不小的民宿,离她摆摊的地方不远,步行五分钟,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对面的方旭咧着嘴,一口应下,“当然可以,余老板。”
余眠无奈,“方大厨,说了多少次了,不用叫我余老板,您比我大,叫我余眠或者小眠都行。”
一听这话,那边的方旭笑的更欢,“那好,小眠,我现在就帮你把东西搬进来,你安心去忙你的事。”
电话挂断,隔着一层轻薄的棉麻布料,一旁默默等待的陈星暗戳戳地戳了下她的身体,满脸好奇,“姐姐,刚刚那个男人是谁啊,姐姐怎么一副认识他的模样?”
余眠捏着手机的手指一紧,再次顿住。
认识,何止是认识,那是她耗费整个青春亲手追上,最后又亲手丢下的男人。
但是不对啊?这些事情关她一个小屁孩什么事。
反应过来的余眠迅速把手机揣进口袋,弯腰低头揉了揉她的小脸,“你个小屁孩问那么多干什么?作业写完了?”
被人掐住命门,陈星眼神躲避,言语含糊,“写……写完了,哎呀,别问这些,姐姐,我们走吧,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咱们抓紧玩会儿,再过一会儿我们就都要回家吃饭了。”
和陈星连比了几十个回合后,余眠神清气爽,虽然她故意放了点水,好让那孩子玩的开心,趁早回家,但不可否认,她玩的的确尽兴。
回到民宿,余眠微笑着来到前台,“宋念念,今天生意怎么样?”
宋念念一脸狡黠,“眠姐,你是没看见,今天上午来了个大户,一身名牌,一来就付了半年的房费,出手那叫一个阔绰,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超级无敌大帅哥,风衣黑裤的,直接帅的我阴暗爬行,就是气质实在是太冷了些,我都不太敢和他搭讪。”
听完眼前这个女孩的激情发言,余眠眉心一跳。
不会吧,又是陆时川?他放着好好的别墅不住,来她这干嘛?不会真是来找茬的吧。
但又转念一想,应该不至于,六年前她对他断崖式分手,他都没什么反应,没道理现在才来找茬,大概率是在北京待的久了,回来休整一下。
余眠倚着前台,“怎么?再帅能有你眠姐帅?我每月给你发工资的时候不帅?”
宋念念立马化身最强狗腿,“帅帅帅!眠姐最帅,在我心里天下第一帅。”
余眠眉开眼笑,“行了,我去吃饭,你好好守着前台,累了就坐会儿。”
宋念念:“好嘞!眠姐。”
余眠转身,刚走出去半米,又折返回去,悄咪咪地问她,“对了,他住哪?”
宋念念贼眉鼠眼,“眠姐,你对他有兴趣?你别说,你俩还真挺配的,他入住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年纪,29岁,刚好比你大一岁,这简直就是天赐良缘。”
余眠选择性忽略某些话题,开门见山,“别贫了,所以他到底住哪?”
宋念念:“哦,我没说吗?他就住你对面啊,我看你也寡了这么多年,顺手帮你推波助澜一下,怎么样?我这工资没白领吧。”
余眠直接一口老血噎在胸口,咬牙切齿,“行,你干的很好,下次别干了。”然后转身出了前台。
宋念念咧着的嘴僵在半空:危!我好像好心办坏事了。
厨房,方旭忙完午饭后正坐在椅子上刷短视频,见余眠来了赶紧放下手机招呼。
“小眠啊,你回来了,午饭我专门给你盛出来了,现在有些冷了,我帮你热一下哈,你坐在这等一会儿。”
余眠拉开他对面的椅子,没骨头似的瘫在里面,仰头望天,一脸颓靡。
“谢了,方大厨。”
方旭头一次看她这模样,觉得好笑,开口问她。
“怎么了?小眠,没精打采的,今天东西没卖出去?”
余眠:“卖出去了,还卖出去个吉利数字。”
方旭来劲,“哟!怎么说?卖出去多少?”
余眠:“4444”
方旭眉心一跳,尬笑出声,“哈哈……”
“来,饭热好了,吃饭吧。”
余眠坐起身,开始小口小口吃起饭来,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十五分钟后,余眠洗好碗后和他打了个招呼。
“我走了,方大厨。”
方旭:“欸,好嘞。”
正值四月,小路两旁绿草繁茂,院子里蔷薇如瀑,余眠却无心欣赏,说实话,她不太想回去,怕撞见他,也怕和他单独相处。
她深呼吸,吐了口气,在岔路口站了三秒。
算了,先去薛老头那躲一下。
沙溪古镇的另一处小院,余眠一进门就轻车熟路地窜进西南方向的小间,躺进摇椅里和薛文华唠嗑。
“薛老头,最近招到新学徒没有?”
一听这话,满头白发的薛文华就撇着嘴叹气,“唉~你回回来都是问这个,烦不烦!”
他转头,兴奋地问,“怎么,你那有好消息了?”
余眠别过头,看着他对面桌子上琳琅满目的工具和五彩斑斓的螺钿物件,无奈叹气。
“没,现在年轻人大多沉不下气,没几个主动来找我说要学这门技艺的,不过您也别着急,我这不是正在帮您宣传吗,没准哪天就有消息了,您还是安心在家等着吧,这事急不得。”
薛文华正夹着一片小小的贝壳薄片,抽空回她的话。
“行吧,反正你薛老头我不管这些有的没的,我这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要实在招不到学徒,你就给我骗个男人或女人回来,反正不能让我这一身技艺失传。”
余眠惊讶,“哟!老头,你还学会年轻人的知识了,让我骗个女人,你怎么不自己找个男老伴骗他孙子孙女来学。”
薛文华:“呸呸呸,你就知道欺负我无儿无女,白教你这么多年,一点都不尊师重道。”
余眠:“唉~话不能这么说,您看您虽然半截身子快入土了,但这不是还有我吗,大不了等您走了,我再慢慢帮您把这手艺传下去。”
薛文华:“行吧,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别和老头我说话,快玩你的手机去,都怪你,我这手上的贝壳薄片差点嵌错。”
余眠:“过河拆桥啊,薛老头,嘿,我今天下午就赖你这不走了。”
薛文华专注着手上的东西,随口应道,“随你,我这地方你呆的还少吗。”
余眠盯着他两三秒,见他确实在忙,没再打搅,转过头,玩起了自己的手机。
窗外微风轻拂,鸟语花香,薛文华捣鼓螺钿的声音窸窸窣窣,余眠没玩多久就眼皮犯困,直接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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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舟车劳顿了半上午,正在睡午觉的陆时川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他皱眉,抓过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瞥了一眼来电人。
“喂,有什么事?”嗓音低沉嘶哑。
远在北京的沈云舟躲在厕所捧着手机一脸苦相。
“老大,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你是不知道,这个新来的李总监有多地狱,要不是老大你走了,哪轮得到他来当这创意总监,刚来就牛逼哄哄的不行,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老大,你啥时候回来啊?”
明亮的房间内,躺在床上一脸疲惫的男人屈起一条长腿,抬手遮住迷蒙的眼睛,干脆利落地回答。
“不回去了。”
沈云舟:“什么!不回来了,别啊,老大,兄弟们的命也是命啊!”
陆时川:“还有事?”
沈云舟:“没……没别的事了。”
陆时川:“嗯,挂了。”
沈云舟:“别……”
“笃笃笃……”
“……啊,老大。”
沈云舟丧气地走出卫生间,好死不死,一出门就撞见了刚上任的李总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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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太阳斜下西山,小屋内光线昏暗,忙活了一整天的薛文华开始赶人。
“快起来,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余眠迷迷糊糊睁开眼,“你放屁,我妈和我爸现在还在外面旅游,哪来的饭吃。”
薛文华:“脑子还算清楚,没睡迷糊,走了,我要关门出去逛逛了,快回去吧,不早了。”
余眠麻溜坐起,打了哈欠,“哦,好,我走了,您慢慢逛。”
她回到民宿,强迫自己不去看二楼,一鼓作气,冲上楼梯,快步走着。
算了,该来总会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就是个前任嘛,没什么尴尬不尴尬的,大不了装不认识,而且从北京到云南,舟车劳顿的,说不定他现在正在睡觉,碰不上面。
可惜,这世间大多事情,总是事与愿违。
余眠行至楼梯拐角,一个阔别六年的身影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