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走廊上,一身黑色风衣的男人凭栏倚靠,眺望远方,侧脸凌厉冷俊,嘴里叼着一根烟,在淡淡的墨色与绯色中吞云吐雾,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深邃的五官模糊在烟雾中,叫人看不真切。
似是被烟呛到,他转过身,躲着白雾,然后,于漫天微光中,对上了她的眼,居高临下。
余眠怔住,就这么安静地,安静地看着他的反应。
而他好像是突然间不认识了她般,只短暂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又迅速移开,明晃晃的无视,好似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不值得他耗费心神,随后,他迈开长腿,走进了房间。
余眠垂下眼睑,压下眼中所有汹涌的情绪,机械地上楼,开门,进房间,来到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
他以前,不抽烟的。
镜子里的她素面朝天,乌发贴颊,睫毛黑湿浓密,而那双平日里异常黑亮的杏眼,此时却黯淡无光。
她在想事,想今天和陆时川的初次见面。
六年,她不是没想过,和他再次见面会是什么场景,什么心境,但独独没想过,会是今天这样。
没有现实中大多数前任相见的剑拔弩张,亦没有电视里爱人再见的含情脉脉,只有一小段不太愉快的买卖交谈。
是,她承认,尽管心里已经隐约猜到原因,但她还是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为了她特意来的云南,哪怕是对她余情未了,哪怕是对她怀恨在心。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相处,把她衬得像个跳梁小丑,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一整天,她都在自作多情,独自演了一出无人在意的独角戏。
镜子里的女人扬起嘴角,嗤笑一声。
这可真是……
可伶又可笑。
也是,是她先放手的,怪不得别人。
算了,事已至此,前尘已了,往事随风,因缘尽散。
就,安安静静地回归陌生人。
**
陆时川房间。
男人回到房间,背靠房门,眯着眼,烦躁地掐灭了烟,脑子里都是刚刚那一幕。
一身宽松白色长裙的女人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发丝轻扬,眉目如画,一如从前,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仰头,深呼吸,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深夜,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打在窗外的绿植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催人入梦,引人回忆。
余眠躺在床上,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葱白指尖紧紧攥着被单,深陷记忆漩涡,睁不开眼,脱不了身。
梦里,同样下着这样淅淅沥沥的小雨,只不过,不是云南,而是北京,她印象深刻。
六年前,北京连下了七天的小雨,淅淅沥沥,惹人心烦。
余眠窝在首都的一所一本大学里,对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发呆,她在思考一件事,一件有关她未来的事,雨下了几天,她就思考了几天,终于,最后一天的夜晚,她做出了决定。
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时运恰济,就在她做好决定的第二天,北京连下七天的雨,停了。
太阳高悬,万里晴空,她主动把和她七天没联系的陆时川约了出来,他们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做那些小情侣间都会做的小事,那一天,是余眠最开心的一天。
都说小别胜新婚,那天的陆时川格外有耐心,陪着她闹陪着她笑,头一回没给她泼凉水,也没嫌她幼稚,两人玩的都很尽兴。
可最后的最后,他们牵着手,走在回余眠学校的路上,她蓦地停住,抽出手,回头,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灿烂。
她说,“就送到这吧。”
陆时川不舍地盯着她,微笑,“还有段距离,没关系,我今天不忙,把你送到校门口再离开也不迟。”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要把这一刻深深地嵌入脑海,依旧保持着体面的微笑,说的极为艰难,最后几乎是强撑着音量,一字一顿,哽咽着说。
“我说,就,送到这吧。”
奇怪,她明明是笑着,笑的那么灿烂,笑的那么温柔,可偏偏眼泪就是不争气地从眼眶夺目而出,模糊了眼睛,也模糊了少年的轮廓。
陆时川再迟钝,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他不解地皱眉,质问她。
“为什么?你喜欢上别人了?”
“没有。”
他压着怒气,冷静质问,“那为什么分手,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死缠烂打追我追到北京的,现在你说分就分,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分手,我不喜欢你了,没感觉。”
他紧攥着手,青筋暴起,没发怒,也没撒气,只低着头,和她僵持了半分钟,然后抛下一句狠话。
“行,分就分,你到时候别哭着回来求我。”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少年不知道,那是她深思熟虑七天想出来的结果,不是撒娇,更不是赌气,是真真切切地,不留退路的分手。
余眠站在原地,低低地应了声。
“嗯。”
得到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回应,陆时川气极,转身离去。
余眠看着他,看着他缓缓走远,没回一下头,也没向她刨根问底,只留她一个人,在那条他们一起走过无数遍的街道,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都说分手总在下雨天,可在余眠的记忆里,那天的阳光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明媚,也比以往任何一天刺眼,像一根刺,此后经年,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融入骨血,看不见,拔不出。
痛,怎么会不痛呢,那是她亲手抓住的光,可再不放,就要灼伤自己了……
梦外,缠绵了一夜的小雨渐渐停息,天边墨色腿成浅灰,余眠躺在床上,眼角划过一滴泪水,快速没入床单,消失不见。
**
日上三竿,余眠疲惫地睁开眼,行至楼下。
“早,念念。”
宋念念讪讪地笑:“姐,不早了,现在都上午11.00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余眠没心思像往常一样同她打闹,打着哈欠顺嘴问了一句。
“我对门那位客人起了吗?”
宋念念亮起眼睛,“起了,老早就起了,我早上7点在家刷牙就看见他往东南方向走,起的那叫一个早。”
东南方向,去见他爷爷奶奶了,倒也正常,按理说他昨天就该回去,可他偏偏不知道抽了那根筋,跑她民宿直接付了半年的房费。
对了,他好像压根不知道这民宿是她开的来着,合着她昨天自作多情半天全是一场乌龙,真是,爱情使人失智。
——死了的爱情也算。
宋念念:“怎么,眠姐你改主意了,觉得他还不错?那我的工资……”
她话题跳的太快,余眠一时没意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待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扯了下唇角,好气又好笑。
“好了,你眠姐是那种人吗,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扣你工资。”
宋念念连连点头,“是是是,眠姐威武,眠姐霸气,眠姐是天底下最最好的老板。”
余眠微笑点头,算是默认,片刻后,她嘱咐道,“我上楼收拾一下,待会儿你在前台摆张‘电话联系’的卡片,陪我去拍点素材。”
宋念念在这待了三年,知道她除了开民宿以外,同时还经营着网络账号,听她这么一说,立马反应过来。
宋念念:“哦,好。”
另一边,陆时川爷爷奶奶家,一楼客厅。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时川啊,你总算回来了,这些年你总说工作忙,抽不开身,过年了还得我俩这老头子和老婆子大老远的跟着你爸妈去北京陪你,你说你,一点都不照顾我们这两个身子骨经不起折腾的老人。”
她指着陆时川的额头,控诉他。
“不孝顺。”
坐在一边吃苹果吃的正欢的陆建国滴溜着眼睛,小声辩解了一句。
“欸……(吧唧吧唧)你可别乱说,我身子骨硬朗的很,还能再活五十年。还有(吧唧吧唧)人小川年轻气盛的,正是闯的年纪,在外面多打拼几年怎么了,大不了以后我一个人去,(吧唧吧唧)然后在北京给你打视频电话,咱家人一起整整齐齐地吃年夜饭。”
黄秀槿:“你可拉倒吧,能再活二十年就算不错的了,你还想再活五十年,再说了,我想我大孙子有错吗?”
陆建国继续啃苹果,战术性转移话题,“小川啊?既然在北京待累了,那就回来休整个一年半载的,不丢人,对了,这次回来你就住当年你读书的房间就行,咱都给你留着呢,没动一下,就是这么多年没人住,可能需要你收拾一下。”
陆时川坐在沙发上笑着看他们斗嘴,听到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他开口,“不用,我不住家里,我在外面租了半年的民宿,出去散散心。”
陆建国:“也行,那你好好放松一下,我看最近年轻人压力大的新闻挺多的,回来也好,你可千万别把自己累垮了。”
黄秀槿:“乖孙,你可要经常来家里看看老婆子我啊,这么多年,都没好好陪陪你奶奶我。”
陆时川:“好,奶奶,我会经常来家里的。”
黄秀槿:“对了,小川啊,你今年找女朋友了吗?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要个孩子了。”
陆建国:“唉,老婆子你不懂,现在他们年轻人都不喜欢别人劝他们生孩子,他们呀,得先把自己精神上养好喽,才会考虑这些事情,你就别操心了。”
陆时川附和点头,表示同意。
半个小时后,陆时川坐在一楼沙发上刷短视频,目不转睛,旁边的黄秀槿一脸好奇,探头探脑的凑过来打量。
“哟,这不是小眠吗?她也开始玩互联网了?这拍的还挺好看,怎么,你小子和她旧情复燃了?什么时候的事,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难怪这些年不见余家那小姑娘谈恋爱,原来你们两个私底下偷偷和好了。”
“对了,你啥时候和她和好的啊?谈了几年异地恋?”
陆时川摁灭手机,对上黄秀槿一脸期待的脸,无奈笑道,“没有,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
黄秀槿撇撇嘴,“行吧,你奶奶我也老了,看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喜欢人就得去追,不要等到最后错过了才追悔莫及。”
陆时川枕着后脑,向后一靠,双腿岔开,懒懒回她。
“知道了,奶奶,我在这眯一会儿,待会儿就走。”
她踹他一脚,“你知道个屁,你知道,人小眠多好一姑娘,说分就分了,现在倒好,你看还有谁惯着你这冷脾气。”
陆时川闭着眼,懒声控诉,“您到底是谁奶奶,有您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吗。”
黄秀槿:“我帮理不帮亲。”
陆时川弯腰坐起,“行,那我走了。”
黄秀槿:“嘿,你这孩子,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
外面的陆建国:“就走啊,时川,明个再来哈,陪你爷爷我下棋。”
陆时川摆了摆手,“好,爷爷再见。”
出了爷爷奶奶家,陆时川突然想逛逛这座阔别已久的古镇,几分钟后,一个身穿薄款白色长T的男人踱步走在青石板街和阡陌小巷,寻找着属于他的回忆。
而当他走到玉津桥下,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穿浅绿色立领旗袍的女人正站在桥上,周围围着几个三三两两的路人,貌似在拍视频。
桥上,余眠特意换了一身新中式浅绿色带鹅黄花纹的立领旗袍来拍这期视频,下身四分之三处拼接杏色裙摆,凹凸有致,搭配渐变绿水滴形螺钿耳环,于碧波倩水中亭亭玉立,而她,却是在哭。
宋念念则站在一旁,捕捉她的眼泪。
陆时川一走过去,就看见这副场景,没来由的,他想起六年前和她分手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