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看她哭,在他的印象里,余眠一向是个坚强开朗的姑娘,和她相处的大多数时间,她都是笑着的,腼腆的笑,开怀的笑,尴尬的笑……
永远都像个小太阳,野性与知性兼具。
可唯独那次,她哭着和他提出分手,不容拒绝,不带犹豫。
那时他大三,有着忙不完的事情,很少主动联系她,他觉得两人已经谈了三年,最起码的信任总是有的,不用经常联系,也能了解彼此之间的心意。
可她却突然提出分手,他以为,她只是单纯的闹脾气,想让他多抽出点时间陪她,可结果不是,真的不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来她的反悔,而是所有联系方式的拉黑。
她没给自己留下半点退路,也没给他们之间的爱情留半分退路。
而现在,她哭的和那时一样,眉眼含泪,夺眶而出,像是对着屏幕,又像是对着他。
没人知道余眠内心现在到底有多崩溃,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她不舍得让它成为废片,可半路杀出个陆时川,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加掩饰,吓得她差点把眼泪给憋回去。
偏偏她又不能躲闪,只得强行忽略他的视线,继续演下去,好出一条视频,替薛文华那个老人家宣传一下他的收徒计划,顺带卖一卖近期她做的螺钿产品。
终于,宋念念比了个OK的手势,余眠迅速抹干眼泪,忽略陆时川的存在,径直拉着她往民宿方向赶。
路过陆时川身边时,男人轻哂一声,清晰的落到余眠耳中。
后背一僵,她停了两秒,又快速反应过来,继续拉着宋念念往前走。
陆时川转过身,凝着她的背影,低垂的睫毛盖住眼里晦暗的情绪,几秒后,他同样迈步,向着民宿走去。
余眠一回民宿就一头扎进房间闷头剪视频,她玩的软件不多,就一个抖音,一个小红书,这么些年,粉丝总量也还算可以,总共有个小一百万,但对她和薛老头的螺钿生意却助力不少,余眠很庆幸能认识她(他)们。
忙活至傍晚,3号房间的客人突然来敲她的房门。
郑予安:“眠老板,要不要出来小聚一下啊?我组了个局,大家一起喝喝小酒,聊聊天啊?”
余眠:“哦,好啊,我这就来。”
郑予安是个东北姑娘,性子豪爽爱热闹,目前在她这旅居了三个月,时不时约民宿里其他五湖四海的房客聊天喝酒,气氛倒也算热闹。
余眠很喜欢她的性格,里面有些她没有的东西,她很欣赏。
一楼,空旷石子路上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聊天喝酒,大约有十五个人,有她院子里的房客,也有被带过来的其他民宿的房客,最重要的是,陆时川也在。
云南昼夜温差大,此时他已套了件黑色夹克,双手撑在膝盖上,手里捏着一杯淡棕色的酒。
奇怪,他以前不是不喝酒的吗?
差点忘了,这些年他在北京混的风生水起,难免喝酒应酬,估计就是这样养成的抽烟喝酒,难怪,这么熟练。
郑予安组的局很轻松融洽,大家想说话的就说话,不想说话的就喝酒,局里有个情路坎坷的三十岁大叔,回回都念叨着那些事情,大家也不嫌烦,安静听着他一遍遍讲述。
余眠已经喝的有些微醺,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斜右方的男人,不闪不避。
昏黄灯光下,男人单手捏着透明玻璃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可他好像怎么都喝不醉,眼神依旧清明,薄薄的单眼皮性感禁欲,沾着酒液的嘴唇莹润饱满,鼻梁高挺,黑发轻垂,遮住他光洁的额头。
倏地,他回头,对上了她的眼,余眠愣住,忘了挪开头颅,和他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他的眼神像是带了电,一路电到她心里,酥酥麻麻,难以遏制。
余眠觉得自己喝醉了,她不可避免地想着他的事情,突然有点好奇。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一口气租了半年,应该是没有的吧,可万一呢,两人异地恋怎么办?
想到这,心脏突然有些闷闷的,几杯酒液下肚,几分钟前想的事情早已被忘的干干净净。
酒局来到后半场,大家都醉的七七八八,陆陆续续回到自己的房间,余眠已经酩酊大醉,都忘了避开陆时川,光明正大地走在他前面,到了二楼楼梯口,又蓦得停住,回头,慢慢向他压近。
漆黑的夜里,陆时川暗着眼,但却没醉,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一步步把自己逼到墙角,他举起手,作投降状,后背紧贴墙壁,直到退无可退。
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他清晰地看见女人雪白中带着潮红的脸。
她踮起脚,灼热的呼吸扑在他的锁骨上,激起一层浅薄的鸡皮疙瘩,在微凉的晚风中微微泛热。
月光清浅明亮,照亮她迷蒙的眼,半晌,余眠出声,嗓音嘶哑,低低柔柔。
“陆时川,你有女朋友吗?”
问出这句话后,她盯着他,一瞬不瞬,那双看不太清的眸子里,隐隐闪着希冀的亮光。
陆时川垂着眼,没立刻回答,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维持着暧昧的姿势。
几息之后,他出声,不同于余眠的含含糊糊,男人的声音清越低沉,似翠玉击石,在冰凉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说没有,你信吗?”
像挑衅,又像询问。
余眠盯着他,眼里的光渐渐熄灭,她垂下眼,一动不动,又是一次无声的对峙。
几十秒后,她吐出两个极轻的字眼,很轻很轻,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在风里,但还是被陆时川给精确地捕捉到了。
她说,“我信。”
因为是你,所以我信……
余眠回神,松开男人,缓慢地向着她的房间走去。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陆时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背靠墙壁,双手叉在胸前,直到亲眼看着她进入房间,才起身,折回自己房间。
几分钟后,他脱了外套,站在床边,轻嗤了声。
呵,又想玩他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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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拂晓的阳光穿透雾霭,整片天地渐渐明朗,余眠懊恼地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膝盖上,回忆着昨晚的事。
余眠有个毛病,别人宿醉,不是断片就是只记得一些碎片,但她不一样,她能记得全部,全部。
就比如现在,她往后一倒,瘫在床上,生无可恋,昨晚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能回忆起他身上淡淡的雪柚气味,挥之不去。
苍天啊,她都干了些什么啊,这要借平时的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啊,这下怎么办,本来就不好意思面对,这下更是完蛋。
算了,算了,地球还得继续转,日子还得照样过,不就是不小心问出了心里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余眠起床,换了件新中式禅意穿搭,脖颈处加了一条波西米亚风的蝴蝶项链,如果不说话,整个人看上去仙气飘飘。
虽然她平时只有拍视频时才会化妆,但今时不同往日,陆时川每天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她也不能落了下风。
楼下,宋念念早已在前台就位,一看见她家老板这阵仗,还以为她今天又要出去拍素材。
女人一身禅意宽松套装,挽了一个新中式侧扎发,半边长发垂落肩头,剩下一半全都被拢起来簪成一个小髻,安静地缀在脑袋右侧,配上她那张“看上去”不染纤尘的脸蛋,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仙女下凡。
宋念念:“眠姐,咱们今天去哪拍啊?”
余眠:“今天不拍,今天穿着身去薛师傅那干活。”
宋念念:“???”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转念一想,豁然开朗,眯着眼一脸猥琐地盯着不远处女人的背影。
不对,是铁树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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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文华平常工作的小院,余眠专注且认真地用刀具将贝壳切割成所需的大小和形状,为接下来的镶嵌做好准备。
薛文华正在一边给镶嵌好的螺钿器物表面髹漆(1),抽空撇她一眼,打趣道。
“怎么,今天穿这么漂亮来干活,你真给我骗了个人回来?”
余眠视线未挪半分,熟练怼他,“您再啰嗦小心我把您这贝壳给切碎了。”
薛文华:“欸,别别别,我这好不容易磨出来的,你可千万别给我切碎了,我不打趣你就是了。”
半晌,他突然叹了口气,认真地感慨。
“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没人学呢。”
余眠手上的动作一顿,片刻,冷静地回他。
“现在是快节奏的时代,年轻人都是被推着往前走,读完高中读大学,大学还没毕业就要提前想好实习和工作的事,不是他们不愿意学,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学。”
“老头,非遗传承是道难题,尤其是不太出名的非遗,我已经在帮你宣传了,现在咱俩做的东西在慢慢向外销,已经是算比较好的局面了,这事急不得。”
薛文华难得正经,“唉,小眠啊,这么多年,谢谢你帮老头我宣传。”
余眠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互惠互利,不用谢,老头。”
中午,余眠领着薛文华来民宿吃午饭,刚好撞见从外头回来的陆时川。
薛文华:“小川,你从北京回来了?怎么也不回家看看,怎么跑民宿住来了?”
陆时川回头,望向他,礼貌地笑着,“薛爷爷,回过了,刚从那回来。”
余眠眼睛在他们两之间来回扫荡,一头雾水。
“????”
他们认识?她怎么不知道。
薛文华笑眯眯的,“那就一起吃个饭吧,这么多年没见了。”
余眠瞪大眼睛,在心里腹诽。
喂!老头,不带你这样玩的,你坑队友了啊!虽然她已经安慰过自己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但这贸然一起吃饭还是很尴尬的欸。
陆时川瞥一眼不远处一脸土色的余眠,想起她昨晚的所作所为,似笑非笑,干脆地应了声。
“好啊,薛爷爷。”
余眠:!!!
(1)髹漆:在镶嵌好螺钿的器物表面均匀刷上多层漆料,起到保护和美化作用,每次刷漆后需阴干,让漆料充分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