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处理中草药的计划,如昭昭所想的并不顺利。
她的报告还没有完成,大队部要求社员采药的消息就泄露出去了。
四个生产小队中,依旧只有林家村所代表的第一生产小队支持林勇的决定。
陈家村的第三生产小队、李家村的第四生产小队,有几家人闹得比较凶,小队长的态度比较暧昧,既不说反对,也不提配合,还在观望。
而宋家村的第二生产小队,他们的抵触情绪是最强烈的。
消息泄露的当天下午,宋家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聚大队部门口的晒谷场上,这里面长期采药的家庭只有几户,但不妨碍宋家村的村民同心同德,把围攻指摘林勇当作头等大事。
外面闹起来的时候,昭昭才完成报告的最后一遍校对。
梨花揪着一小把蕨菜,气喘吁吁跑进院子,额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脸上,混着几个泥点子,像个四处逃窜的小花猫。
“没人撵你呀,急什么?”
昭昭瞥了眼门口,拉着梨花的手,确认没有外伤了,才把她的小竹篓卸下来,端起凉了一会儿的温开水,给她喂了几口。
“还要吗?”
梨花解了渴,呼吸不再急促了,但面上还是焦急,小手紧紧揪着昭昭的衣袖,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好多人啊!大队部要乱喽!”
昭昭皱起眉头,“有人闹事?哪来的?”
“是、是我家来的。”梨花扁了扁嘴巴,小脑袋都耷拉下来了。
昭昭看到梨花情绪不好,也顾不上别的了,把她抱到脸盆架前,取来毛巾糊在小脸蛋上。
在不轻不重地擦拭下,梨花原本还焦急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她乖乖站着,仰着脑袋让昭昭擦脸。
“干净了。”揉了揉白嫩的小脸蛋,昭昭露出满意的笑。
梨花看到昭昭的笑容,小身板轻轻靠向她,也笑着。
“小泥猴,这就高兴啦?”昭昭弯着唇,在脏兮兮的小屁股上轻拍两下。
梨花羞得不行,软声软气反驳,“不是泥猴啦。”
“那身上的泥是怎么来的?”
梨花撅起了小嘴,委屈巴巴道:“家里来了好多人,都很生气呢!我,我就躲到草堆里面了。”
说完,她提心吊胆觑着昭昭,担心被当成坏孩子,又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躲的,我、我就是害怕。”
一声害怕,刺痛了昭昭的心。
她紧紧搂着梨花,抚摸单薄纤弱的脊背。
梨花短短六年的人生中,在宋家村有过太多无措和茫然,身处其中或许察觉不到被支配的恐惧,只会麻木地接受。可一旦走出来,远离那个桎梏人的囚牢,恐惧就会像潮水褪去后斑驳泥泞的沙土,每一脚都会留下深深的印记。
她的梨花。
她该怎么做?
昭昭闭上眼睛,把额头轻轻抵在梨花的肩头,感受着和记忆中全然不同的厚度,深深吸了口气。
抬起头,她忍着眼中的酸涩,弯起唇角,浅浅笑着。
“梨花还记得金弟银弟吗?他们也一样啊,没什么可怕的。”
金弟银弟在亲身体验过宋氏族规,屁股开花,好几天都不能下床以后,就很少来林家村的地界玩闹了。
梨花遇见过他们,但都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兄弟两人就捂紧屁股跑了。
一次两次这样,梨花才意识到,她那两个牛气冲天的堂哥在躲着她呢!
为什么躲着她?
原来是因为欺负她挨了揍,害怕她呢!
第一次被人害怕,梨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这是讨厌的金弟银弟,梨花还是暗暗在心底祈祷了半宿,希望金弟银弟永永远远都不要忘记屁股挨揍的滋味!
“小孩子也能揍大人的屁股蛋吗?”梨花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随着脑瓜子的想法逐渐成型,两只小手都按着心口,却还是激动到快要揣不住怦怦乱跳的小心脏。
昭昭打开盖子,沾了点雪花膏,一点点涂抹梨花的小脸蛋。
“大人做得不对,就可以揍!不过,他们还有很多在乎的东西,比起挨打,拿走这些会让他们更加害怕的。”
“他们在乎什么呀?”梨花眼神期待地瞅着昭昭。
一边牵起两只小手抹香香,一边歪着脑袋想了想,昭昭才说:“房子票子位子?”
梨花没明白票子和位子是什么,但晓得房子!
她惊呼了一声,“叔叔在乎房子呢!”
说完,又有些迷茫,“可是,我不给叔叔拿钥匙,他就不怕我呀,还能生气哩!”
合上盖子,昭昭抱起梨花坐在屋檐下,给她倒了一碗玉米糊糊,看着她捧起大海碗,撅起小嘴吸溜糊糊,她才托着腮解释。
“梨花家的房子是你阿爸的,跟你叔叔没关系,他是贪心才想要霸占,可是他也知道拿到房子的可能性很低,所以实在得不到,对他也造不成什么影响,就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没说的是,恐惧的前提是未知,是敌强我弱,六岁的小女孩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的。
“叔叔是个坏蛋!”梨花不高兴地皱着小眉头。
昭昭赞同,“他确实不是个东西!”
梨花有些惆怅,“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叔叔害怕呢?”
“你叔叔害怕族长吗?”昭昭安抚般揉揉小家伙的脑袋。
“很害怕啊!村里好多人都怕族长叔公呢!”梨花咽了口口水,举起小手,非常小声地补充,“我也害怕哩。”
昭昭被小家伙可爱到,笑了笑,才问:“知道为什么吗?”
梨花认真思考着,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叔公年级大,有位分?”
也不知道小家伙在哪里听来的话,昭昭忍着笑,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梨花说的不错,这就是位子!宋家族长在村子里地位高,要是你叔叔做错事,族长可以打他,也可以拿走他家的房子,这就是你叔叔害怕的原因。”
尽管宗族的势力被削弱了很多,但在村子里,尤其是水丰乡这样偏远的地方,族长的威望还是不容小觑的。
村民们人生中的大小事,还是习惯按照宗族传统来处理。
这也是宋智辉想亲侄女的房子,却不敢跟族长争钥匙,只能在背后对小孩子使手段的原因。
真的惹怒族长。
他是真的可能被逐出族谱,驱离现有房子的。
真的来人了,再以村子的名义,随便划拨一个犄角旮旯出去。
村子就这条件,他还能说什么?
大队部为了维系各村的平衡和表面和谐,只要不造成恶劣影响,影响大队部的运转,就不会冒然干涉宗族内部的事情。
毕竟话又说回来,谁家还没点不肖子孙了?
梨花的小脑瓜子拼命运转,负载过量,小脸蛋红扑扑的,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我可以当族长吗?当了族长,叔叔再不好,我就要没收掉叔叔家的钥匙了!”
昭昭笑问:“族长只能管一个村子,梨花不如当大队长?”
梨花脑中浮现宋家村的老少冲到大队部,指着舅公鼻子骂的场景,用力摇摇头,“舅公被好多人骂了呀!”
她不想被骂啊!
那么多人呢,可把她吓坏啦!
昭昭撇撇嘴,“这算什么?你舅公才不怕这些!”
“真的好多人呀,昭昭不担心吗?”梨花还心有余悸。
昭昭指了指她手中的玉米糊糊,“吃吧,吃完了我们到大队部,也让你瞧一瞧,我阿舅是怎么碾压你的族长叔公!看完以后,梨花永远都不会再害怕他们了!”
梨花怔怔地捧着碗,无法想象说一不二的叔公会被碾压。
“舅公要怎么做?”梨花干咽了口唾沫,嗓音有些发虚。
昭昭摇了摇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啊,无非就是刚才说的,房子票子位子啰!大人都是看这些的,没什么稀奇。”
“要是、要是不行呢?”梨花的双手有些发颤。
说不清是激动更多,还是恐惧更盛。
好像面前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爬上山顶,但是突然有一个好漂亮的仙女告诉她。
——不用爬呀,山顶有什么好玩的,咱们飞过去!
她会难以置信,又忍不住向往飞翔的。
昭昭状似浑不在意地捻起一块桃酥,嚼了嚼,口齿不清地说:“房子票子位子都不行,那就看拳子喽!”
“全子是什么呀?”梨花满脸都是困惑。
昭昭眉眼舒展,笑得明艳又张扬,手掌握拳,举到半空,“小呆瓜,是拳头的拳啦!”
这下,梨花真的呆了。
是惊呆的呆!
昭昭把握紧的拳头抵在嘴边,假咳了一声,掩饰慌张。
天可怜见的!她可没有表现出来的淡然啊!
听到宋家村冲击大队部的消息,简直慌得不行!
心里又是担心,又是不安。
担心表舅的安全,也为林宋两村恶化的关系而不安。
外公的遗骸已经在路上了,要是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宋老头不认账了,不给她过继文书怎么办?!
她想得越多,心里越害怕。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要驱散梨花的恐惧,就必须成为她的底气。
借着假咳的动作,调整好状态,她才语气随意挥挥手。
“论打架骂战,林家村可没在怕啦!也就是你舅公成了大队长,要讲道理,以德服人,否则以他年轻时候的战力,一榔槌下去,能干倒一串人!”
梨花倒吸一口凉气:“!”
林勇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