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说什么的都有，吵得林勇脑壳疼，他不耐烦地敲了敲话筒，让噪音压过窃窃私语，粗声粗气重复。
“我还是那句话，不强制大家参与生产计划外的任务！不愿意的找小队长登记！”
晒谷场安静了一瞬，又窸窸窣窣窃窃私语起来。
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他们不能确定采药收益的半数分红是多是少，但是却本能地不能抗拒开荒种植的诱惑。
已经没人再说反对，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连宋家村的两个刺头也不吱声了。
宋老六想溜了，但他站的位置太显眼，前面是黑脸大队长，后面是本村村民。他不敢动，只能硬着头皮承受不时投来埋怨的视线，在心底暗骂宋云岚这个堂哥不中用，消息没查清楚就怂恿他搞事！
林勇把大家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今天这罪没白受，当即宣布解散。
“行了！都散了！谁还有问题，单独来找我！”
没人想到大队部罚站，听到这话，都稀稀拉拉散了。
李陈两村的小队长有了共识，跟在林勇身边。
“大队长，我们两个小队坚决服从大队部指挥，不论开荒还是采药，人手不是问题！”李远拍着胸膛保证。
林勇停步，觑着他们。
陈昌盛也连忙抢话，“是有几个不争气的脑瓜子没转过弯来，但大多数老乡还是相信大队部的！我们回去做做思想工作，绝对不会在关键时候拖您后腿！”
林勇对两个小队长没有什么不满，是个人都有私心，想为本村谋好处，只要不损害集体利益都没有错。
“知道了，忙去吧！”他估摸着时间，抬头看向西斜的太阳，有些怔忪，回过神来，暗叹一口气，“明早七点吧，来大队部开会。”
李远和陈昌盛都露出了笑容。
大队长是个实在人，他很少组织开会，但凡是通知会议的，说的都是顶顶重要的大事。
看来，真要忙起来喽！
忙、忙好呀！就怕一身力气没处使呢！
他们对着林志远点点头，并肩朝石桥的方向，脚步轻快地走了，留下宋家父子臊着脸，还紧紧跟在林勇身边。
见他们半天也不说话，林勇没了耐心抬步想走，宋云岚才一咬牙，不管不顾挡住了去路。
“大队长。”
林志远忍得够久了，这会儿没有其他村民，不会造成两村械斗的恶劣后果，他也不想再委屈阿爸了，拎起记录本指着两个罪魁祸首，凶巴巴骂道：“都答应你们了，还想闹什么！滚！都给老子滚！别给脸不要脸，以为我们林家村没人了！”
林勇阴恻恻地盯着儿子问：“你是谁老子？”
“这、他们的？”林志远缩了缩脖子，气势全无。
宋家父子额头青筋暴起：“！”
林勇举起手就想教训人，瞥见宋家父子，才生生忍住了，低声咒骂，“呸！住嘴吧你！傻缺玩意！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被明晃晃嫌弃的宋家父子想走，却不配任性，还不配当孙子！
宋族长气血上涌，鼻翼翕动着，呼吸沉得像坏掉的拉风箱。
把儿子骂安分了，林勇才冷眼看向宋家父子，“什么事？”
宋云岚露出苦笑。
今天是他大意了！他们父子俩看不上林家人是真的，想夺权也是真的，但林老黑要干的事业更是真的。
这里不止有中草药种植，还有其他计划。
以林老黑一口唾沫一个钉的莽劲儿，他觉得有搞头，就差不到哪里去！
也许安平大队要好起来了，而他们宋家村是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撇下的！
“勇子啊，这事搞得，我对不住你啊。”宋族长调整好情绪，痛心疾首地捶了捶心口，还不等林勇给出反应，用力杵了杵拐杖，瞪向宋老六二人，“还不过来跟你们大队长道歉！”
两个刺头都没了方才的气焰，臊眉耷眼走上前。
“对不住啊大队长，我也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说了些混账话，您别跟我计较！”宋瘸子依旧嬉皮笑脸。
宋族长顾虑宋瘸子混不吝的脾气，不好逼得太过，就给侄子使了个眼色。
宋老六没什么包袱，身段可硬也可软，躬着身期期艾艾开口。
“大队长，我老六是脑子抽风了，都没搞明白情况，误会您嘞！今天都是我宋老六的错！您怎么罚，我都认！”说着，还抽了自己两耳光，再给他一点时间，都能再多两行泪了。
这一下不轻，连站在三丈之外的梨花都听到了。
梨花见过叔叔老实巴交挨训，跟这会儿一样一样，说到激动的时候，也会拍自己，但从没有这么用力过。
小身板一抖，她把小脸埋回昭昭软软的肚皮上，缓了缓怦怦乱跳的小心脏，又一点点探出小脑袋，透过一丝缝隙，悄悄看着。
叔叔在害怕吗？
梨花抿着小嘴，再看。
大伯笑得好难看。
梨花眨巴眨巴眼睛，继续偷看。
叔公也怪怪的呢。
梨花皱起秀气的小眉头，清澈的眼睛中透着好奇与迷茫，半知半解地望着远处熟悉又陌生的大人们。
林勇抬手制止哭哭啼啼的宋老六，“聚众闹事，明天一人交一份检讨书到大队部来。”
宋老六和宋瘸子齐齐呆住。
他们都是大老粗，字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字，写什么检讨？一点都写不了啊！
“都听到了吗？”宋族长沉着脸。
两人不敢当场拂了族长的面子，只能苦哈哈应下。
“行了，走吧。”这两个都是扶不起来的懒货，罚他们干活，还得搭两个人监工，费劲不讨好。林勇看着他们就眼疼，也不想纠缠，就打发他们走。
梨花看到叔叔朝着她们这个方向走来，脸色极其难看，吓得又躲回昭昭怀中。
昭昭也不想梨花跟宋老六正面碰上，侧着身体，把梨花挡得严严实实，直到宋老六走远了，她才弯下腰，轻轻抚摸梨花的脑袋，在她耳边小声提醒。
“他走了，已经回家了，没有看到我们哦。”
他毕竟是梨花的亲叔叔，在没有合法身份前，只能小心避开。
可是，不能永远这样啊，让梨花窝窝囊囊蜷缩在角落。
昭昭摩挲小家伙细软的头发，目光投向宋族长，抿了抿唇瓣。
宋族长正笑吟吟开口：“勇子啊，我们村里的小年轻不懂事，闹了误会，我回去还是要再教育教育的。”
林勇觉得腻歪，没心情跟宋老头寒暄，也就没吭声，把不耐烦刻在脸上。
“……”宋族长运了运气。
看到老爹气到说不出话，宋云岚只好站出来。
“大队长，老六他们说话不作数，第二小队跟其他小队一样，服从大队部指挥！接下来的开荒种植计划，也绝对配合！我保证，不会再有今天这种事情发生了！”
宋云岚在林勇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他的脾气。
眼下宋家村已经落了下风，再跟林勇玩虚的，怕是真的上不了桌了。
宋云岚意识到这一点，也收敛了林勇不喜的作态，直截了当表明态度。
林勇冷沉的面色有了松动。
宋族长这个儿子，有文化，也有能力，要能改掉浮夸的作风，沉下心来干实事，他想的前途绝不会少。
可他！
林勇盯着宋云岚，眼底闪过些许失望，“你们村子人心太浮躁了，我很难相信你的保证。”
开荒种植经济作物，作为大队长要承受的压力，不仅有安平大队内部，还有公社领导的。
他是做好心理准备，因决策失误导致种植失败，或是达不成预期的经济效益，被问责甚至离开岗位。
但是他不接受在共同奋斗的过程中，革命同志在背后捅刀子。
这种行为很恶劣。
而宋家父子今天就触及了他的这条底线。
“大队长，我……”宋云岚没想到会在林勇脸上看到失望，那种洞察一切之后的失望。向来能言善辩的他，此时此刻突然语塞了，不再是装的，而是真实到让他头皮发紧的羞愧，让他不能言语。
宋族长急急上前，“勇子啊！”
“不说了，我还有事！”
林勇没有轻易松口，转身大步朝着老妻的方向走去。
宋家父子眼巴巴瞅着，追也不是，走也不是。
林勇不管他们，来到老妻跟前，收起那股子冷硬的气场以后，皱纹横生的面容除了苍老，也显出几分疲态来。
“还不赶紧回家洗洗，去去晦气！”赵艳眼眶有些发红，是气的。
这些年来，见多男人受的窝囊气，心疼得够够的，除了担心他老胳膊老腿在一群青壮里挨揍受伤，也就只剩气闷了。
气这个木头桩子，不知道心疼自己，活该他受累还落不着好！
“嗯。”林勇望着她，无声安抚妻子。
赵艳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想拽着人回家，又知道丈夫还有事情要跟外甥女商量，她心里不好受，想干点活来平复心情，就道：“我回家烧水，你赶紧的！”
说完，跟两个小姑娘点头示意，大步朝家走。
林勇看着老妻到家，才收回视线，问外甥女。
“报告写好了？”
昭昭让梨花把挎包里的报告取出来，交到老舅手中。
这份报告不止有具体规划，还标明了四个生产小队的分配任务，这是表舅和姜凉反复斟酌之后定下来的。
其中，林宋两个村子需要开辟的荒田地点也规划好了。
“要重新修改吗？”昭昭问。
“不用。”林勇翻开分配任务那一页，定定看了片刻，把这一张抽出来，递给外甥女，“先放在你这里，合适的时候你再拿出来。”
昭昭怔了怔，扫了眼不远处朝这里张望的宋家父子，不确定道：“您想把这个人情给我？”
安平大队四个村子再怎么不和，总归还是一个集体。
林勇没想真的撇下宋家村，但宋家村那块荒地的开垦时间需要延后。
“你不是正需要一份人情吗？”林勇反问。
昭昭无奈地笑笑，恭维道：“还是阿舅神机妙算。”
瞪了一眼给他挖坑的亲外甥女，林勇才问：“几号过来？”
“电报写的是25号。”昭昭握紧梨花的手，轻轻揉了揉小脑瓜，得到一个甜甜的笑。
“那来得及。”林勇看着梨花那双神似她阿爸的眉眼，叹息一声，说道，“码头那边我会安排人去接，宋老头，还是你自己应付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林勇也把梨花看作自家小辈了，也希望她能好。
至于过继，不是非得跟着外甥女。他和堂妹私下通过气，到时记在堂妹名下，也不耽误这两个小姑娘亲亲热热相处。
“谢谢阿舅。”昭昭只有感激。
林勇摇摇头，宝贝似的捧着报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