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最后一次开颅手术中突然视野模糊,倒下前听见监护仪警报混着《魏书》朗诵声:冬十月,宇文泰鸩帝于雍州......

    元令柔自混沌中浮出,喉间洇着一缕甜腥,似胭脂化在雪里。她尚未睁眼,先觉着有双手在替她掖被角,那手糙得像砂纸,凉得像井水,擦过下颌时激得她一个寒噤。

    她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间,只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喊:

    “醒了!公主醒了!”这声喊像碎琉璃扎进耳膜。

    杂沓的脚步声里,元令柔尝到参汤的苦,苦得舌尖发麻。她支起眼皮,闺房里的旧物什在泪光中浮沉:褪色的妆奁,磨角的案几,铜镜里映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记忆如潮水漫上来,西魏的雪,长安的月,还有那些本不属于她的悲欢,都硬塞进她脑仁里。

    元华璎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映出福娘担忧的面容:“福娘?”

    福娘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公主昏睡这许久,定是饿极了。奴婢这就去给您熬碗小米粥可好?”

    “加些肉糜,记得清淡些。"她气若游丝地嘱咐,声音飘在雕花穹顶下。

    北魏朝堂风云骤变,孝武帝元修与权臣高欢决裂,仓皇西逃关中,投奔宇文泰。然而刚离虎穴,又入狼窝。甫至长安,宇文泰便以秽乱宫闱之名,处死了元修最宠爱的堂姐元明月。

    不过两日,这位精于权术的枭雄便意识到,元魏皇室仍有利用价值。加之他年近三十,半生颠沛,尚未娶妻,便动了联姻的心思。朝中趋炎附势之人立刻会意,纷纷进言,称冯翊公主元令柔虽青春守寡,但才貌双全,堪为良配。

    然而,未等元修应允,这位骄纵的公主便悍然闯入宫中,在皇帝面前哭闹不休,痛陈利害。她自恃金枝玉叶,所爱出自清河崔氏,姿容俊美,诗赋风流,却为宇文泰的亲信独孤如愿所害,如今岂肯下嫁一个六镇出身的粗鄙武夫?元修盛怒之下,竟当众掌掴了她。元令柔索性以绝食相抗,闹得满城风雨。

    元修素知这位妹妹娇纵任性,小病小痛都能折腾得人仰马翻,此次索性置之不理。任凭太医如何禀报公主病势沉重,他仍一心与宇文氏周旋联姻之事,只求坐稳皇位。

    元令柔轻叹一声。

    命都攥在别人手里,还有什么可闹的?在这动辄尸横遍野的乱世,能活着已是万幸。她倒是想得通透,这般毫无情意、纯粹利益的联姻,未必不好。宇文泰常年征战在外,她正好落个清净,著书立说、钻研医术,说不定还能推动医学发展。

    计划虽好,可第一步就出了岔子。

    元修听说她醒了,只当她又耍性子,竟派了个宦官前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什么“不顾大局”“自私自利”云云,听得元令柔直蹙眉,这都哪儿跟哪儿?

    她勉强吃了些东西,恢复些许体力。

    “替我更衣,去给陛下请罪。”元令柔此刻只想让他闭嘴,给她点时间养病。

    福娘抹着眼泪:“公主这才刚醒啊……”

    元令柔太了解她这位皇兄了。

    当年他不过是高欢扶持的傀儡,一朝登基,便撕下隐忍克制的假面,变得骄纵跋扈、喜怒无常。登基不过月余,他便在华林都亭大宴群臣,甚至调遣羽林军陪他纵马游猎,肆意妄为。

    如今投奔宇文泰,宇文泰杀了他的宠姬,他便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整日阴沉着脸,动辄当众弯弓搭箭、掀桌砸盏,活像个市井泼皮,望之不似人君。

    元令柔真怕他哪天发起疯来,连自己这个妹妹也一并砍了。

    她起身更衣,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铜镜中映出公主的容颜。

    肌肤如雪,莹润似玉,杏眸含情,似秋水潋滟,黛眉微蹙,樱唇轻抿,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整张脸艳丽不可方物,宛若三月枝头最灼灼的桃花。

    元令柔指尖轻抚镜面,铜镜中映出的容颜如画,却让她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她暗自思忖:上天倒是公平,赐予这般倾世的容颜这样一颗榆木脑袋,竟然蠢到绝食自尽,倒不如留着这副好皮囊,待成婚之日,若真恨极了那武夫,一刀了结岂不痛快?

    福娘见元令柔叹息,当即会错了意,忙劝道:“公主病了些日子,自然是容颜憔悴,等养些日子便好了。”末了又补充道,“公主这般憔悴去请罪,陛下必然是怜惜的。”

    元令柔刚要起身,便见一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匆匆而入。此人面如冠玉,肤若凝脂,生得一张富贵团脸,长眉入鬓,鼻若悬胆,唇若涂朱,通身透着养尊处优的气派。一袭并州上等玄色丝绸长袍,金线滚边,腰间悬着枚羊脂白玉佩,此刻却是一脸焦灼:“阿柔,你可算醒了!”

    元令柔怔忡片刻,这才认出眼前之人正是堂兄元宝炬。她虽与元修是兄妹,反倒与这位堂兄更为亲近。

    这其中有个缘故,元修与她本就不甚亲厚,当年在洛阳时,因部将张欢立下大功却无钱货赏赐,竟不顾妹妹已与清河崔氏定下婚约,将她当作赏赐赐予张欢。

    后来元修与高欢决裂西逃时,元修只带着心爱的元明月仓皇出奔,将妻儿姊妹尽数抛在洛阳。若非元宝炬冒险相救,她早已命丧乱军之中。

    “多谢哥哥关怀,我已大好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元宝炬长叹一声,眼眶泛红,声音微颤,“当年我们兄妹几人仓皇西奔,一路饥寒交迫,已折了一个妹妹。若你再出事,九泉之下,我当真无颜面对父母了。”

    元令柔凝视着兄长,郑重其事地点头:“阿兄放心,我既已好了,断不会再轻贱性命。”

    她心中百感交集。前世她三十五岁便已是三甲医院心外科副主任,正值事业巅峰,却偏偏罹患癌症,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消逝。

    如今上天垂怜,不仅让她重获新生,更赐予了年轻十五岁身体,还有绝世的容颜。这般造化,纵使生活清苦些,又算得了什么?

    元宝炬踌躇良久,终于斟酌着开口:“阿柔,为兄知你与崔郎情深义重...只是...”他喉头滚动,声音愈发低沉,“如今我元氏江山飘摇,宇文大行台执掌朝纲,若能得他扶持...”

    话至此处,元宝炬竟有些说不下去。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说到底不过是要妹妹应下这门亲事。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活像个拙劣的说客,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元令柔对这桩婚事倒是看得很开。在她看来,爱情不管哪个时代都是奢侈品,前世三十五岁都未曾婚恋,专注于工作事业不也过得充实自在?如今这门亲事,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

    “宇文泰是个不错的靠山。”她暗自盘算着:那人常年在外征战,对面可是高欢这等劲敌,总不至于还能学那委座在长安微操吧。他一走,自己独居偌大府邸,既不用伺候夫君,又能坐享荣华富贵,这般有钱有闲、丈夫不归的日子,岂不比那些困在后宅争宠的贵妇强上百倍?

    “我应下了。”

    “为兄知道这事确实...等等,你说什么?”元宝炬身形一滞,难以置信地望向妹妹,“你当真愿意?”

    元令柔神色平静,朱唇轻启:“我愿意。”

    短短三字,却让元宝炬如闻惊雷,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该忧。他心中百味杂陈,喜的是妹妹终于懂得审时度势,为家族考量;忧的却是堂堂元魏江山,竟要倚仗一介女流的婚事来维系,若传之后世,岂不贻笑大方?

    由于高欢大军压境,兵临潼关,这场婚礼操办得极为仓促简略。既没有依照汉家礼制行三媒六聘之仪,也未遵循鲜卑旧俗举行射雁、歌舞等庆典,仅是草草送了聘礼,便直接进入婚礼环节。

    大婚当日,元令柔身披大红嫁衣,端坐于公主府内。元宝炬望着妹妹,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即便如今家道中落,他仍竭尽全力为妹妹置办了一份体面的嫁妆。然而整场婚礼,宇文泰仅在迎亲时匆匆露了一面。元令柔举着却扇遮面,连夫君样貌都未看清,这位大行台便已策马奔赴军营,处理紧急军务去了。

    元令柔独自坐在内室,已卸去满头珠翠准备就寝。这没有电灯的古代生活,竟将她多年熬夜的恶习都纠正了过来。

    福娘欲言又止,悄悄拭泪道:“公主前些日子闹得太凶,当众驳了大行台的面子。今日大婚,他竟连洞房都不进。”

    元令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军情如火,不必在意。不过我倒是有些饿了,可有吃食?”

    福娘应声端来一碗杏仁粟米粥,熬得浓稠软糯,面上点缀着几粒殷红的枸杞。元令柔执起银匙轻轻搅动,米香混着杏仁的芬芳扑面而来。这熟悉的味道勾起她久远的记忆,正是洛阳旧宫里的做法。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儿时光景,那时天下太平,父母康健,兄弟和睦,思及此,喉头不由一紧。

    用过粥后,她习惯性地踱步消食,忽在箱底发现一册《刘涓子鬼遗方》。作为医者,她顿时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当看到用桑皮线缝合伤口的记载时,更是兴致盎然,当即伏案研读。

    福娘进来添灯油时劝道:“已是子时了,公主别等了,大行台不会回来了。”元令柔随口应了两声,头也不抬。福娘只得叹息退下。

    灯油将尽时,窗外月已中天。元令柔困意袭来,手托香腮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福娘唤她起身时,她茫然望着帐顶的百子千孙图,一时恍惚:我是谁?这是哪儿?昨夜分明在看书,诶我书呢?我怎会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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