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令柔这一觉竟睡到了辰时三刻。窗外鸟雀啁啾,晨光透过茜纱窗格,在妆台前洒落细碎的光斑。福娘执起犀角梳,轻轻理顺她睡乱的长发,铜镜里映出老宫人含笑的眼睛:“公主昨夜睡得可好?”
“今晨可有什么礼数要行?”元令柔掩口打了个哈欠,忽然警觉,宇文泰父母早殁于六镇烽火,又无兄弟姊妹,总不至于要她独自入宫谢恩。
犀角梳在鬓边顿了顿。福娘从妆奁中取出一对累丝金耳坠,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今日天气:“后院的两位娘子,带着两位公子和一位女郎,此刻已在廊下候着向主母见礼了。”
铜镜当啷一声被碰倒。元令柔盯着滚落的耳坠,这才想起史书里那些蝇头小楷记载的细节,宇文泰生于正始四年,二十七岁的年纪在现代或许还算英年早婚,但在这个十五岁结婚,十六七岁守寡的乱世,这个年纪绝对是大龄了。他自十五岁就追随尔朱荣征战的武将而言,后宅怎可能空置?
“奴婢查过了,”福娘俯身拾起耳坠,“一位是姬叱奴氏送的突厥女,刚刚进门,一位是当年平定关陇时部下献的汉家女,便是大公子的生母。”
元令柔突然无比怀念消毒水的气味。她盯着自己这双能做精密开颅手术的手,此刻却不知该摆出怎样的姿态,才能像个合格的北魏正妻。铜镜里那张涨红的脸,与规培时第一次面对大出血产妇的表情如出一辙。
她努力回忆看过的古装剧,迟疑道:“见面礼可都备下了?”
“按例备了越罗两匹、并州铜镜两面。”福娘将鎏金妆匣轻轻合上,铜镜里映出她从容的笑意:“公主且宽心,关陇儿郎最重血脉。待来日诞下嫡子,那些个胡婢所出,不过是替小郎君跑马的伴当罢了。”
铜镜边缘錾刻的葡萄缠枝纹在晨光里微微发亮,恰似这长安城里盘根错节的姻亲网络。元令柔忽然想起从前在元修案头见过的沙盘,那些代表各方势力的檀木小旗,不也是这般插在血脉相连的要塞上?所谓嫡庶尊卑,不过是武川镇旧部与弘农杨氏、清河崔氏们心照不宣的契约。
元令柔端坐在正厅的檀木胡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凭几上的卷草纹。这场景比她在现代参加执业医师考试还要紧张,两个身着窄袖胡服的女子领着三个总角孩童向她行礼,活像从博物馆壁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她张了张嘴,教材里可没教过怎么应对这种场面。正犹豫要不要说免礼,管事嬷嬷已经示意乳母将孩子们带了出去。流程快得让她想起实习时急诊科的标准化操作。
厅外突然传来皮靴踏地的声响。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大步跨过门槛,腰间蹀躞带上的金玉饰件叮当作响。他双手奉上一块鎏金符牌:“叔父命侄儿转交府库鱼符。”
元令柔接过符牌时,指尖触到冰凉的阴刻篆文“总摄六府”。还未等她细看,少年已后退半步行礼:“侄儿宇文护,请婶母安。”
“咳!”
符牌差点脱手。
宇文护?!那个连弑三帝的北周权臣?!她瞪大眼睛,眼前这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与历史书上记载的阴鸷权臣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赏!”话脱口而出才惊觉失态,急忙找补:“听闻你精于骑射...福娘,取两贯新铸的永安五铢,给阿护添置弓箭。”
少年疑惑地挑了挑眉,还是恭敬地退下了。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元令柔突然打了个寒颤,等等!史书记载宇文护毒杀的第一个皇帝,正是元氏皇族。那第二个皇帝...她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不会是我的孩子吧?
见完众人后,元令柔又沉浸于研读《鬼遗方》。医学本是经验之学,古人虽不明其理,但留下的宝贵记录对后世科学发展大有裨益。她细细批注:烧灼止血法,实则是高温破坏血管内皮加速凝血;桑白皮线缝合创口,因其含有天然抗菌成分;牡蛎粉裹金疮,是利用钙离子促凝作用;至于小便冲洗脓疮,则是尿素轻微抑菌之效。
等等,这个可以改良,她提笔在一旁写下“淡盐水加醋”,既能消毒又可调节酸碱度抑制细菌。
只是这粗纸书写手感欠佳,她那一手漂亮的赵孟頫体字落在纸上竟歪歪扭扭。不如重新誊抄一册?正思忖间,福娘来报元宝炬派人送来几匹南方松绿锦缎。
那锦缎色泽青翠欲滴,宛如春日新发的松针,令人恍若置身林间,清新之气扑面而来。“这料子若裁成褥裙,倒不好贴金箔装饰。”福娘端详道。
“那做什么合适?”
“奴婢记得公主从前与兄长策马同游的英姿,不如做件骑装?”
元令柔摇头失笑,她哪里会骑马?这般上好的料子做了骑装未免可惜。“先收着吧。”她合上书卷,“今日若无他事,我去向哥哥道个谢。”
福娘面露难色:“公主独自回门,这于礼不合啊。”
元令柔莞尔:“大行台军务缠身,但礼不可废。备车吧。”她理了理衣袖,心想规矩,什么规矩?现在宇文泰不在,她就是规矩。
元令柔入府拜见兄嫂时,正逢元宝炬喜上眉梢,其妻新诊出喜脉,素来克制的他今日破例小酌了几杯。见妹妹来访,元宝炬满面红光地拉着她的手絮叨:“阿柔来得正好!”
“我近日读了一本奇书,甚是有趣。”元令柔笑吟吟地分享。
元宝炬眼睛一亮:“可是为兄送你的《昭明文选》?昭明太子文采斐然,今晨我读那《登徒子好色赋》,见其形容东家之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便想起我家阿柔...”
元令柔闻言略显尴尬,努力回忆高中所学,才接话道:“我倒更喜李密的《陈情表》,尤其读到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这句...”她抿嘴轻笑,“每次都不禁莞尔。这李密说话真是讽刺至极,我要是那晋朝皇帝,定是笑不出来的。”
二人正谈笑间,时间飞逝,夕阳西下,元宝炬刚吩咐人备下晚饭,就见一名仆役跌跌撞撞闯入内室,伏地恸哭:“陛下...陛下驾崩了!”
元宝炬手中酒盏啪地坠地,琼浆溅湿了袍角:“怎会如此突然?”
待屏退左右,那仆役才战战兢兢道出原委:原来宇文泰夺回潼关后,按汉家礼仪入朝献捷。元修却执意要行鲜卑旧俗,强令宇文泰献上金刀为信。二人争执间,元修竟当众掀翻御案。宇文泰见状,当即厉声道:此等狂悖之徒,岂堪君临天下!于是当即恭送先帝宾天。
元令柔听得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一国之君竟能荒唐至此。但转念想起元修素来桀骜,连高王都不放在眼里,这般荒谬之事,反倒透着几分真实。
元令柔正犹豫是否该去打探消息,忽闻外间来报:“大行台到!”
元宝炬慌忙整肃衣冠,恭声道:“快请。”
抬眸间,只见一位三十出头的将领负手而立。来人一身玄甲森然,典型的六镇武将面相,黧黑的面容似经年曝晒的皮革,高耸的颧骨如刀削斧劈,下颌线条紧绷若拉满的弓弦。最慑人的是那双鹰目,剑眉之下眸光如电,眉尾一道断痕更添几分肃杀之气,俨然是久经沙场的悍将风范。
元令柔暗自赞叹:这被边塞风沙磨砺出的古铜肤色泛着健康光泽,哪像洛阳士族口中茹毛饮血的六镇蛮夷?
“大行台亲临寒舍,不知有何要事?”元宝炬紧张得声音发颤。
宇文泰唇角微扬:“特来接公主回府。”
就这?元令柔秀眉微蹙,接夫人回府需要带着数十名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亲卫?
元宝炬显然也想到此节,怔愣片刻才尴尬道:“那...阿柔且随大行台回府,改日再叙。”
“嗯,好。”元令柔心中疑云更甚。新君未立,朝局动荡,宇文泰此刻不该与兄长商议要事吗?这就走了?
元令柔依言回到府中,夜色已深。甫一落座,宇文泰便肃然拱手:“昨日怠慢公主,是臣之过。”
元令柔心中暗诧,这位权倾朝野的大行台,竟如此谦恭?她连忙正色道:“军国大事为重,大行台公忠体国,岂能以私废公?”
宇文泰眉梢微动。他早闻这位公主骄纵任性,如今见她这般识大体,不禁对传言生疑。思忖间,他沉声道:“既如此,昨日未行之礼,今日当补。”
侍从应声捧来鎏金鹿角杯,浓烈的马奶酒气息瞬间盈满内室。宇文泰刚执起合卺酒,忽闻哐当一声,元令柔掩唇跌坐于地,面色由苍白转为病态潮红。乳酪发酵的腥膻混着胃酸翻涌而上,她十指死死攥住衣襟,喉间不断作呕,连金线密绣的裙裾都溅满污渍。
宇文泰皱眉望着泼洒的酒液在地毡上晕开深色痕迹。汉家有“橘生淮南”之说,可这鲜卑贵女入洛才几十年,竟连草原最寻常的酪浆都消受不得?
宇文泰俯身将妻子扶起,烛火摇曳间,她褥群上的金线鸾纹忽明忽暗,腰间那枚白兔宜子孙玉佩轻轻晃动。他目光一凝,那玉兔前爪捧芝的雕工,分明是平城旧制,鲜卑贵族嫁女时必备的吉物。
元令柔仰起脸时,一滴清泪正划过腮边胭脂,在苍白的肌肤上拖曳出浅红痕迹,宛如雪地里零落的梅瓣。他呼吸为之一窒。
早闻“元氏有女,光映殿庭”的传言,只当是汉家文士惯用的浮夸辞令。此刻这双含泪的明眸望来,竟比柔然进贡的夜明珠更灼人眼目。方才因马奶酒泼洒而生的恼意,不知不觉便消融在这盈盈眼波之中。
“取蜜水来。”
侍从奉上的越窑青瓷盛着琥珀色蜜水,宇文泰亲手接过。他生满硬茧的指腹轻触碗壁试温,粗粝的掌心里,那盏甜水微微晃动,映着新妇哭红的眼尾,竟比合卺酒的醇烈更教人喉头发紧。
然而这恍惚只是一瞬,他眸中便恢复了清明。
侍从早已悄然退下,室内唯余二人相对。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光影,忽明忽暗。
“久闻公主通晓汉学,公主可曾读过《韩非子》?”宇文泰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铁,“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先帝自诩聪慧,但臣以为不然。公主觉得,先帝是何时开始犯蠢的?”
这分明是警告。他周身散发的肃杀之气太过浓烈,元令柔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声音却柔似柳絮:“大行台说笑了,先帝君临天下,妾一介深宫女子,岂敢妄议君王?只是《韩非子》亦云:恃交援而简近邻,怙强大之救而侮所迫之国者,可亡也。妾愚钝,唯愿将军怜我元氏孤弱,莫要相逼太甚。”
他骤然逼近,鹰隼般的目光如利剑直刺而来。良久,才沉声赞道:“公主果然聪慧。”
他靠得太近,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激起一阵细微的酥麻。元令柔迎着他炽烈的目光,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谢大行台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