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四月,高欢遣大将司马子如叩关挑衅,宇文泰亲率大军驻守灞上。元令柔闲来无事,便又入宫向乙弗皇后习画,她欲编纂药典,在这没有相机的年代,绘图记录药草形貌,是必不可少的本事。

    椒房殿内,兰烟袅袅。乙弗皇后携元令柔焚香净手后,亲自取来画笔与褚麻纸。那笔杆是素朴的青檀木所制,不似洛阳贵族偏爱的镶金嵌玉,只简简单单地裹了一层清漆。笔毫却是上好的中山紫毫,锋短而劲,沉甸甸地压手。

    皇后命侍女徐徐展开《女史箴图》摹本,指尖轻点画中冯婕妤的面容,温声道:“凡画,先观气象,后定骨法。你看顾恺之的笔意,细处求工,却又不失气韵。这婕妤当熊一节,衣纹如春蚕吐丝,面容似月映寒潭,笔致密而不滞,稳而不僵。”

    说罢,她让元令柔先在纸上勾画横线:“试试腕力如何。”元令柔微微一笑,这有何难?

    她前世执手术刀时,能在毫米级的神经血管间游刃有余,区区横线岂在话下?笔锋落纸,力透麻纹,横平竖直如墨线弹就。

    皇后眸中掠过惊喜:“阿柔天资过人!”

    “既如此,不妨试试勾勒人像。”皇后指着画中侍女,又体贴道,“若觉太难,可从花瓶入手。”

    见元令柔勾画曲线时稍显迟疑,皇后执起她的手,引笔轻移:“钟繇《论书》有云: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作画如行云流水,最忌犹豫。”她手腕忽然一转,“你看,这一笔要如惊鸿掠水,意到笔到。”

    在皇后的悉心指点下,元令柔笔下渐渐浮现出一个古朴典雅的花瓶。虽只寥寥数笔勾勒,线条却圆润流畅,瓶身弧度恰到好处,竟透出几分灵动的神韵。

    乙弗皇后端详片刻,眼中漾起赞许的笑意:“阿柔初执画笔便能得此形神,实属天资过人。”

    元令柔闻言,唇边刚浮起的得意之色立刻收敛。她太熟悉这种先扬后抑的教导方式了,当下屏息凝神,静候那个但是。

    果然,皇后执起画纸对着光,温声续道:“然画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线条虽已得形,却少了几分顾恺之所说的'传神写照'之妙。”

    她将画纸轻轻放回案上,“阿柔平日若得闲,不妨多临摹些古画,笔底功夫最是骗不得人的。”

    元令柔恭敬应下,却听皇后又温声道:“清明将至,长安城外泾水畔的老龙潭,正是踏青的好去处。”她执起茶盏,盏中茶汤映着窗外新柳:“那处潭水清可见底,崖壁间飞瀑如练。”指尖轻点案上画册,“阿柔若得闲,不妨去采些野趣,或可入画。”

    长安自古有“八水绕城”之说,西汉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曾赞叹:“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元令柔往日只觉此乃文人雅士的溢美之辞,直至五月至,长安城内暑气蒸腾,又逢几日暴雨,蚊蝇肆虐,她才惊觉这八水环绕之势,竟成了疫病滋生的温床。

    元令柔当即雷厉风行地颁布了数道命令。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府中众人道:“自今日起,所有饮水必须煮沸三刻方可饮用,违者重罚。”又命人在各院添置铜盆胰子,严令上下饭前必以皂角净手,连指甲缝都要细细刷净。

    最叫她挂心的还是孩子们。她特意将几位乳母召至跟前,盯着她们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公子小姐们的衣物每日需用沸水煮过,喂食前必须洗手三遍。若让我瞧见谁偷懒……”话未说完,手中的茶盏已重重顿在案上,惊得乳母们连连称是。

    布置完这些,她又翻检库房,命人取来细白棉布,一部分填入艾叶、藿香等药材,缝制成驱蚊香囊悬于床帐;另一部分则按她的指点,裁作双层布片,中夹薄棉,两侧缀以丝带。

    果然,未及数日,长安城内便传来疫症爆发的急报。宇文泰人在灞上,事务皆由苏绰处理,虽日日议事,奈何这些北镇武将不通医理,而当地豪族又趁机兼并土地。一时间,长安城内人心浮动,市井萧条。

    五月初二,宫闱传出噩耗,皇帝元宝炬染疾卧床。乙弗皇后不顾传染之险,日夜侍奉榻前。宇文泰只得急调独孤如愿驻守东宫,护卫太子安危。

    闻此消息,元令柔再难安坐,当即命人备轿入宫。

    福娘慌忙劝阻:“公主三思,此病过人如虎啊!”

    元令柔神色坚毅:“当日陛下不惜性命护我自洛阳至长安,今日他染疾,我岂能畏缩不前?”

    实则她心中另有计较:疟疾,霍乱皆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现代医学也早有治疗方案。此去只需辨明病症,对症下药即可。若当真遇上古籍未载的奇症,那也只能说是元宝炬命数使然。

    长安宫室虽沿用洛阳旧称,梁柱间的修补痕迹却昭示着王朝的沧桑。昭阳殿内青砖墁地,屏风上鲜卑武士狩猎图栩栩如生,案头堆积的奏疏旁,一盏汉式青铜雁足灯静静燃着,映照出几分胡汉交融的朝堂气象。

    乙弗皇后闻报元令柔入宫,急遣心腹太监王恒远远拦阻:“公主速回!此病过人,万万不可近前!”

    元令柔却径直穿过回廊,直至昭阳殿前。见殿外跪着一众奴仆,更有啜泣之声不绝于耳,她不由蹙眉:“王公公,让他们散了吧,在这儿哭,本宫怕惹娘娘伤心了。”

    待王恒领命而去,元令柔取来蒸煮过的棉布制成口罩,这才推门入内。殿中几位太医正捧着发黄的医书争论不休,皇后挺着六月身孕,正跪坐榻前为皇帝拭汗。见元令柔进来,皇后泪眼婆娑:“妹妹......”

    “娘娘且宽心。”元令柔连忙扶起皇后,俯身检视元宝炬症状。但见皇帝寒战不止,触诊脾脏肿大,心下已然明了:“陛下近日可曾被蚊虫叮咬?可有头痛呕吐?”

    皇后拭泪道:“太医说是瘴气入体。”

    “可曾腹泻?”

    “这倒不曾。”

    “瘴气必伴腹泻,此症当是疟疾无疑。”元令柔斩钉截铁。

    一旁太医冷笑:“公主倒是比太医院还笃定,不如这太医令让与公主来做?”

    元令柔闻言大怒,竟然质疑她的专业水平,于是声音骤然高了两分:“陛下连日不适,诸位可曾见效?确实该让贤!”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忙打圆场:“不知公主可有良方?”

    元令柔这才注意到这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缓了语气道:“《肘后备急方》有载:青蒿一握,水二升浸,绞汁服之。”

    老太医捻须沉吟:“青蒿常用,效验平平啊。”

    “需用冷水浸取!”元令柔急道,险些说出高温破坏青蒿素,忙改口,“古籍明载,此物遇热则效减。”

    老太医恍然大悟:“城南郊野青蒿正茂,老臣这便去采。”

    皇后当即取中宫印信交与王恒:“速调羽林卫快马采集!”

    “要黄花蒿,叶子深绿,气味浓烈的那种。”元令柔又嘱咐:“陛下高热,当以湿布冷敷,或以烈酒擦身退热。”

    “本宫来。”皇后执意亲为。

    “再备淡盐水与蜂蜜水,以防津液耗伤。”

    不多时,御膳房送来盐汤并杏仁粥。王恒低声劝道:“娘娘用些膳食吧。”

    元令柔这才惊觉皇后竟终日未食:“娘娘保重凤体!陛下病中,太子年幼,六宫还要仰仗娘娘主持。”

    皇后却凄然一笑:“陛下若有不测,我们母子随去便是。”话出口方觉失言,素来谨慎的她竟说出这般大逆之言,显是心力交瘁所致。

    “娘娘且去歇息,此处有我呢。”

    “陛下未安,本宫岂敢合眼。”皇后勉强咽下几口粥羹,忽闻殿外悲泣之声愈盛,蛾眉紧蹙:“为何还在啼哭?”

    王恒慌忙出去查看。元令柔见状进言:“不如给宫人们分派些差事,忙碌起来反倒不易慌乱。可命宫女们缝制驱蚊香囊分送各宫,再着内侍们洒扫宫道,焚烧艾草除秽。”

    皇后微微颔首,正要吩咐,却见王恒仓皇奔入:“禀娘娘,不知是哪个混账太医,在外散布陛下病危的谣言,如今阖宫上下人心惶惶!”

    话音未落,但见皇后素来温婉的面容骤然涨得通红,纤纤玉指紧攥帕巾,竟将绣着金凤的绢帕生生扯裂。“报与丞相!”她声音颤抖却异常凌厉,“着宇文泰彻查,究竟是谁在诅咒君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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