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照霞山房时,姚雪乔的耳中似乎还残留喧闹与喝彩,闹哄哄的,连扑腾扑腾的心跳也颇觉聒噪。
春桃在归置她买来的物件。
那枚兔子面具被姚雪乔随手扔到桌上,可准头不好,摔到地上。
“丑死了。”
她想叫春桃扔掉,话又堵在口中,何必和物件计较。
倒要感谢裴承聿的先见之明,否则她脸上的羞愧懊悔岂不是都叫他看干净?
没准他内心又在耻笑她“不安分”,真拿他当人人觊觎的奇珍异宝了?
她如今只有灭顶的难堪,不忍直视她胡乱肆意拉扯人的手。
传闻果真不假。
裴承聿忽然松开她的手,是因为认出青梅竹马纪湘沅。
“小聿哥哥……”姚雪乔那时低声念叨,头一次听人这样称呼他,不清楚他们的关系,眼神疑惑。
裴承聿的脸也沉得要滴出水。
“纪小姐是母亲闺中好友的女儿,与我自幼相识。她离开京城时年纪尚小,没习惯改口,表妹莫要多想。”
他难得讲这么一大串话,姚雪乔只听出心虚。
分隔多年仍能一眼认出青梅,像被捉奸似的松开她的手。
可他总是高高在上,不容置疑,幽沉的眼睛透出认真的意味,无声逼迫她相信他所说的话。
若是往常,姚雪乔会乖乖听话。
但手上仍能感受到残存的温热。
她异常大胆,直视他冷淡的眼眸,试图挑起情绪:“知道了,聿怀表哥。”
这个称呼,于他们而言,堪称禁忌。
但裴承聿仿佛忘却那夜的错乱,没有追究她挑衅的称呼,沉稳道:“表妹整日奔波,也是时候回府好生歇息。”
“玉春楼的戏我还没去看。”
他恍若未闻,眼神中天生的强势与威严,亲眼盯到她败阵,乖乖登上马车。
自此相别,裴承聿回到审刑院官廨,处理边境军中传来的密信,顺理成章留下过夜。
军务紧急,连峰对此见怪不怪。
可翌日,落日西沉,裴承聿拟好呈献给皇帝的奏疏,仍没有收手的意思,“汝阳王世子的卷宗拿过来。”
汝阳王是皇帝同母的弟弟,其子抢夺良田据为己有,皇帝不欲为这等小事苛责弟弟,只让裴承聿略作惩罚,并不着急要结果。
莫非皇帝改主意了?
连峰不敢妄加揣测,等裴承聿一一看完,月华已经铺满庭院。
已至深夜,尽管逸云山房有侧门进出府邸,绝不会打扰到府中其他人,而裴承聿也无须考虑此事。
但他就是没有回去,接连好些时日。
直到梨园的马球会上,再次看见姚雪乔。
他也没有特意去看她,可她就坐在老太太身旁,海棠红裙花瓣般铺散,雪肤红裙不可避免钻入视野之中。
甚至能闻到她发肤之间的香气,不再是木兰香。
清冽如雪,夹杂梅香的淡雅柔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梅雪香。
她换上他送的裙子,熏染与他一样的香,坐姿端庄全神贯注,看向他想要她嫁的那些男子,似在认真考量。
“那个挥舞球杖,最为骁勇的是谁家儿郎?”老太太放弃为他相看,一心筹划姚雪乔的婚事,也眯起眼。
底下的人互相看看,也都认不出。
姚雪乔倒是一眼认出,声音清脆:“是褚府尹的表弟,袁桓。”
一听姓袁,老太太记起来,点点头:“浓眉大眼的,和褚昭有些相像。乔乔如何认得?”
“他和褚府尹来过表哥的书房,我远远见过一次。表哥可还记得?”姚雪乔眼中带着嫣然笑意,心照不宣看向他。
裴承聿温声和老太太道:“那日祖母正在歇息,袁桓不便去澄明堂打扰。待这场结束,他会和褚昭一同拜见您,您老可得备好彩头。”
皇帝热衷打马球,每场球赛的彩头极为丰厚,其余宗室贵族也纷纷拿出心意。
球赛结束,袁桓过来了。
他举止颇有世家公子风范,谢绝老太太的礼物,反而献出得胜后皇帝赏赐的翡翠。
老太太自然不会收小辈的东西,略作问候他的母亲,也就是褚昭的姑母。
“五娘嫁去南边后再没回过京城,我都快忘记她的模样,见到你又一下子记起来。”
“母亲在家中时常说起少年时在裴府的事,外祖母早逝,老太君您待她格外慈爱。若不是恰逢兄长大婚,她是如论如何也要随我入京,见一见您的。”
老太太对褚五娘的儿媳很感兴趣,目光不由看向和袁桓兄长一般大的裴承聿。
可裴承聿只轻轻抿一口茶,装作没听见。
褚昭眼见老太太心情不好,转移话题:“姚表妹也在,怎么没和三表妹她们去打马球?”
姚雪乔被他点到,“我技艺不精,还是不给云菁添乱了。”
听他这熟稔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姚雪乔见过多次。
老太太笑道:“你倒是会认,这就亲亲热热叫上表妹了,算我没白疼你。”
褚昭就坐在裴承聿身边,看向老太太的同时也觑着他的反应:“老太太拿表妹当亲孙女似的疼爱,我怎能没眼力见,自然也要将表妹当成亲妹妹。不如我来教教表妹打马球?正好我家中几个妹妹也爱玩,下次可以约上表妹一同打球。”
他句句不离“表妹”,这个表哥仿佛比裴承聿还货真价实,非要说到他脸上出现点不对劲出来。
弄得老太太都起疑心,眼神在褚昭和姚雪乔之间游动。
裴承聿只是不咸不淡看他一眼,轻如鸿毛。
姚雪乔不习惯他莫名其妙的亲热,又不好驳他的笑脸,只微微笑道:“多谢褚表哥,只是我实在手脚笨拙,反应迟钝,怕是要辜负褚表哥好心。”
说话间,裴云菁的侍女小跑过来。
“刘家小姐忽然身子不适,三小姐请表小姐代她上场,要拿下祖母绿头面送给老太君。”
这番说辞真是滴水不漏,姚雪乔哪有拒绝的余地。
刘小姐本就是听说她技艺不精,自告奋勇加入她们的。
若她再扭扭捏捏不肯上场,便是刻意拿乔作怪,不想成全裴云菁的一片孝心。
裴云菁孝心真不真她不知道,倒是存心想作弄她,害她出丑。
姚雪乔心中惴惴,推脱不了只好跟着侍女过去。
褚昭和袁桓也一同跟来,说是要临时传授她几招独门秘技。
褚昭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姚雪乔听得云里雾里,也没领悟多少。
反倒是袁桓简洁明了,“眼睛追着马球,心无旁骛,找准机会捞回来,交给你信任的人即可。”
反正以她半吊子的水平,也没人指望她进球,这种决定胜负,肩负重任的事交给裴云菁便好。
她最爱出风头。
“多谢袁表哥指点。”
两位表哥在更衣的屋舍外止步,姚雪乔进屋穿戴,裴云菁从屏风后绕过来,领袖风范十足。
姚雪乔揪着不合身的衣服,疑问:“刘小姐原先好端端的,生的什么病?”
裴云菁似被踩中尾巴,差点跳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说的好像她的病与我有关系。她可比你强得多,你来替她倒霉的是我,你以为我愿意?”
“正好,我也不愿意。”说完,她伸手去解腰带。
“你……”裴云菁咬咬牙,到底软下来,按住她的手,“好了,就当我求你。一会你只管骑在马上,什么都不做,既不会伤着也不会出丑,这样总可以吧?”
傻乎乎待在那才出尽丑态,姚雪乔不松手,等她说实话。
“彩头任你挑选,我只要赢。”
裴云菁目光灼灼,拽着她凑上来神神秘秘道:“当然,你要肯出力帮帮我更好,你也不想输给纪湘沅,不是么?”
纪湘沅与她无冤无仇,姚雪乔说不是,被她衣裳的熏香吸引,“好奇怪的味道。”
“没见识,这可是西域异香。”
裴云菁嘟囔着嘴,哼一声继续道:“你当纪夫人等不及似的,提前带她回京做什么,还不是听说陛下放话年底前务必给堂哥定下亲事,担心别人捷足先登了呗。”
刻薄,轻蔑,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沾沾自喜,好似裴承聿是什么人人争抢的仙桃。
姚雪乔没忍住呛她:“与我何干?”
裴云菁盯着她的脸看,不看出捻酸吃醋的痕迹不罢休,“你少装蒜,堂哥不让我提,难道你还真以为我忘记你和他在船上那点事吗?”
她指的是那艘乌篷船,姚雪乔被噎住,其中内情无法言说。
裴云菁只当她默认,推她出去。
到球场上,双方会面,姚雪乔一眼看清为首的女子。
正是纪湘沅。
裴云菁对和裴承聿有牵扯的女子敌意很重,裴承聿是那诱人的仙宫蟠桃,她就是桃园的守林人,总是严防死守生怕有人啃上一口。
这片桃林她只放许盼儿进入,因此她们二人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死死防住纪湘沅,不给她碰到球的机会。
因皇帝热爱,马球风靡全国。
姚雪乔身为官宦人家的女儿,多少会一些。
但她没什么胜负欲,赢了自然好,输了又何妨,做不到裴云菁那样喊打喊杀,非要抢来那颗球。
她举起球杖试图插手,却又不会真的触碰到那颗人人争抢的球,尽量保持人与马游离在纷争边缘,不受牵连。
可球是不长眼的,莫名其妙落在她的球杖边。
姚雪乔想起袁桓的话,四周人人虎视眈眈,她别无选择,只能信任裴云菁。
但裴云菁辜负了她的信任,忽然愣了一下,球杖挥太慢。
好在许盼儿眼疾手快,挡住纪湘沅,却又将球还给她。
姚雪乔宛如拿了烫手的山芋,冲又冲不出去,装模作样闯了下,掉头逃跑。
球当然是带不走的。
但是裴云菁火眼金睛,这时却被她的一套假动作绕进去,率许盼儿紧紧追赶她。
姚雪乔只好拿起球杖指给她,纪湘沅已经赶着球掠过,英姿飒爽。
裴云菁和许盼儿对上眼神,高高挥起球杖。
而纪湘沅早已擦身而过,裴云菁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眼神透着凶狠。
姚雪乔本能后退,但为时已晚。
身下的马被击中马腿,发了疯似的嘶鸣,高高抬起前蹄,朝满面惊愕的裴云菁踏去。
纪湘沅调转马头想去搭救,反而惊到了姚雪乔的马,使其更加疯狂。
姚雪乔情急之下拽紧缰绳,指甲嵌入掌心,几乎要断裂。
可她的力气只是杯水车薪,电光火石之间,马踢翻裴云菁,只听她惨叫一声。
少女坠落,在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
又是一声,是纪湘沅。
好在她已有准备,死死抱住她身下那匹马的脖子,才没摔下去。
马球场顿时乱作一团,贵女们纷纷纵马后退,发狂作乱的马剧烈喘着粗气,在御马夫控制下还不消停,直到将姚雪乔甩下才安生。
姚雪乔跌坐在地上,连腿都是软的,天地在耳边震颤,浮生万物飘渺遥远抛却她。
她双眼空洞地看着鞋履裙摆自她眼前纷乱掠过,走向裴云菁。
唯有一双走过又折返,定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