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裴云菁仿佛被人夺了舍,向来张狂跋扈,总是竖起尖刺的她,此刻格外柔软乖巧。
苍白的脸上蒙上光晕,断断续续零碎的几个字,听得人心软。
每个人连背影都透出的怜爱与心疼。
姚雪乔被挤在最外侧,脸颊刺痛,不知不觉眼眶湿热。
而这副泪光闪烁,又被她咬着唇逼回去的隐忍神情,早已落入裴承聿的眼中。
他很好奇她为什么总有流不完的泪水,明明遭到裴云菁的陷害,没有摆出他曾见过的,据理力争的姿态,反而缩在角落里,神色艳羡不已。
仿佛想与裴云菁调换,成为榻上伤到腿脚的人。
他不由想起她曾经的手段,怎么她装病装上瘾,还想借心疾抢走属于裴云菁的关怀,用不光明的方式澄清?
纪湘沅抬头看他时,他已收回视线,疏淡冷漠,置身事外的气质。
“二叔,二婶,辛元是审刑院的大夫,他会治好云菁的腿。”
有他这句话,徐敏犹如重获生机。
裴序和老太太也纷纷让开床榻前的位置。
一虬髯男子目不斜视走来,不理会任何人的搭话,不耐烦道:“都出去,吵吵闹闹还要不要她这条腿了?”
对上裴承聿冷淡警告的眼神,他才不自在地摆摆手,客气道:“请几位在外等候好消息。”
房门从里面关闭,姚雪乔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老太太唤春桃带她下去梳洗。
“表妹的脸肿了一块,我记得你跌下马时,没有伤到这处。”裴承聿像是才注意到她脸颊上红肿的皮肉,目光逡巡一圈,等待有人为他解答。
徐敏嘴唇翕动,正要站出来承认。
姚雪乔捂着脸,忽然道:“确实有伤到,只是当时还没显现出来,多谢表哥关心。”
她声音略有哽咽,害怕被人发现便急忙握住春桃,焦急之下暴露更多,离去的背影在宽大的骑装下,单薄可怜。
半晌后,她收拾妥帖回来,已经换回那身海棠红裙。
除了眼角消不下去的嫣红,与来时别无二致,依然是幽冷如白昙,不与他目光交汇。
裴承聿不再说话。
辛元推门出来,“进去看看吧。”
余光中姚雪乔登时亮起眼睛,感激地向他看来,又很快收回。
纪湘沅默不作声将一切收进眼里,进屋后走过去握了握姚雪乔缠着纱布的手,“疼吗?”
水杏眼,樱桃唇,身段身量与印象中重合。
原来她就是那晚的女子。
面具之下天生丽质,眼含春水,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这般柔弱娇软的女子,竟然得了他的青睐?
但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世间岂有男子不会动心。
姚雪乔微愣,不太适宜陌生人的主动。
眼前端丽大方的女子朝她笑笑,“姚小姐,我是纪湘沅,当时那匹马发起狂来,可真把我吓坏了。我看姚小姐的手都磨破了,可见你已使出全力,但咱们姑娘家力气弱,那马又被云菁不小心砸中,如何能控制得住呢?”
她轻柔地摸了摸姚雪乔的手,比划她的手腕,惊叹她在那时的紧要关头爆发力惊人。
这一刻,纪湘沅的手掌柔软且温暖。
姚雪乔很容易被旁人的善意打动,尤其她向着她说话,不似旁人只一味怪罪她。
她感受到被人支持相信的力量。
“多谢纪小姐宽慰,事出意外,我未能妥善处理,害得纪小姐与云菁受伤我深感歉疚。不知纪小姐伤势有无大碍?”
“如今我好好的,云菁也平安无事,姚小姐切莫自责。”
纪湘沅是明艳大方的女子,说话清脆响亮,很有穿透力。
跟来看望的贵女命妇听闻她的话,发出“原来如此”的轻叹,看待姚雪乔的眼神也顿失冷淡,萌生出一丝怜悯内疚。
纪湘沅是未来宰辅之女,远在蜀地时聪颖灵秀之名便传入京城,加之她亦是其中受害者,悉知事情经过的全貌。
既然她没怪罪姚雪乔,说她无辜,那姚雪乔就是清白的。
“纪小姐,你是说今日之事归因于云菁失手,完全是一场意外?”徐敏愣了一下,眉毛微压,老太太也随之看来。
“是啊。裴夫人,老太君,我当时就在场呢。”
纪湘沅点点头,松开姚雪乔,镇静微笑的眼睛看向榻上呆滞的裴云菁,语气熟稔嗔怪道:“云菁,你莫不是眼花了?也怪姚小姐的诈术过于精妙,居然骗过你,让你没发现球已经被我抢走,好生惊险呢。”
裴云菁对上她含笑的眼,略微偏过头去,拽着徐敏小声道:“娘,祖母,我当时太想夺球拿下彩头,谁知看错了……”
徐敏唇角微垂,扯出一丝笑。
老太太心疼地叹口气,抚摸她的小脸,“万幸万幸,你有这份心便足够了,祖母只求你们几个孩子平平安安,别再吓着我。”
为不打扰裴云菁清净,很快人散去。
老太太要到贵妃跟前禀告伤情,欲先行离去。
姚雪乔得了她几声安慰,不在意地笑笑,膝盖颤了颤跪下去,垂首乖巧顺从道:“祖母说的哪里话,裴家早年收留我母亲,如今又收留一个我,这份恩情我以命相抵也难以偿还。”
“二叔二婶待我如亲女儿,云菁也犹如我的亲妹妹,未能及时护着她我内心歉疚不已。如今妹妹醒来,我心里也是松了口气,还请二婶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容我陪伴云菁为她解闷,助她早日康复。”
老太太倍觉欣慰,亲自扶起她,“你们姐妹和睦,无须理会传言。敏娘,乔乔的一片心意,你看如何?”
徐敏笑笑,“再好不过。方才我一时冲动,如今你脸上可还疼,心中可怨我?”
冰凉的手指抚上。
姚雪乔微微摇头,微不可察避开,“二婶爱女心切,我怎会怪罪。”
走出房门,姚雪乔才彻底卸下重担。
在廊下的转角处,她遇上裴承聿。
他正和纪湘沅以及她的母亲纪夫人说些什么,面上挂着轻浅笑意,俊采神秀,可眉宇间的威严清冷让人退却与之亲近的心,只得由他引起话题,又由他戛然而止。
纪湘沅看见了她,向她母亲介绍道:“娘,这位便是在裴府寄住的姚小姐。”
谈话得以继续,纪夫人看她的眼神略有惊讶,辨认出她的眉眼问裴承聿:“可是曾经在公主身边伺候的那位娘子的女儿?”
裴承聿在纪夫人自知失言,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时开口:“姚夫人是祖父救命恩人之女,也是母亲生前至交好友,并非伺候母亲的侍女。纪夫人记错人了。”
他朝姚雪乔走来,没有介绍她们认识的意思。
“表哥。”她察觉他落在衣裙上的目光,略有不自在,但他眼皮一掀,瞥向别处。
“我让人送你回去。”裴承聿习惯发号施令,又或是姚雪乔的意见并不重要,唤来医舍外徘徊不定的袁桓。
袁桓遭褚昭坑蒙拐骗,在这附近转悠,听了裴承聿的吩咐欣然应允。
姚雪乔是他欣赏的一类女子,温和优雅,柔弱娇美,大部分时候都在娴静地倾听旁人诉说,看向她时她也能给出值得考虑的建议,总之很是柔顺乖巧。
犹如春日里娇羞可人的海棠花,不争却艳过百花。
他对褚昭的抱怨烟消云散。
“不必劳烦袁公子。我在此陪同云菁,等候二婶与祖母,同她们一道回府。”
姚雪乔出乎他的意料,眼神坚决。
他觑了眼裴承聿,显然她的表哥也为之新奇,但只是略动下眉梢,“云菁此刻正在休息,不需要你陪伴。”
姚雪乔坚持站在原地,不看他也不看她的表哥,屋檐上追逐的雀鸟吸引了她,飞去不远处的树林。
“那我就在阆苑中四处转转,这里的风景不错。”
她眸中有期待,裴承聿凛冽的字句打破了她的期待:“皇家园林,不容四处窥探。”
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太对劲,袁桓称之为赌气斗嘴。
可姚雪乔的笑只是勾在唇角,完全不同于他家中妹妹们同他玩闹时,似嗔似怒的模样。
而她的笑,直到赶来的郑王世子出现时,才真正到达眼底。
妩媚流采,艳煞春光。
“雪乔,听闻你从马上坠落,可有受伤?”
赵洵不等她回答,举起她的手腕,眼睛好似能穿透纱布,看个不停,“是不是很疼?若是知晓你会受伤,我当初便不该教你骑马。”
语气中浓浓的懊悔,旁若无人盯着她的脸要问出个水落石出。
“疼……”姚雪乔微微挣开他的手。
赵洵瞥见她面颊上淡去的红痕,侧身挡住她,以一副要为她做主的姿态问裴承聿:“表哥,雪乔被人打了脸,谁干的?”
裴承聿漆亮的眼眸闪过一丝玩味,与赵洵背后只露出雪白面孔的姚雪乔对视。
平淡的目光中蕴藏雷霆之势,只留给她的角度。
姚雪乔拽了拽赵洵,道:“阿洵,是我自己摔伤的,与旁人无关。”
“呵。”
赵洵无礼地发出嗤笑,拉住她的手腕心疼一握,凝起锐光的眼眸看向裴云菁休息的屋舍,意味深长道:“若叫我查出是何人动的手脚,必要为你讨回公道,今后绝不在她眼皮下讨生活。”
裴承聿幽邃的眸淡然掠过他,只一眼,赵洵敛起锋芒,却没松开姚雪乔的手。
她做出一副挣扎不过的可怜样,水光盈盈的眼中盛着委屈的泪,在赵洵迫于他视线威压即将松开时恰到好处掉落。
滴在他们紧握的手上,流进贴合的掌中。
尽管缠上厚厚的纱布,她的手依然娇小,只露出白皙细嫩的肌肤,海棠红广袖藏起半截皓白玉臂,若即若离蹭了下赵洵的手腕。
裴承聿无视她小心含蓄的撩拨,姚雪乔反而粉面惊惧,生怕他冲过去强行拆散他们般躲在赵洵身后,低垂着脸。
裴承聿轻笑,似在警告:“阿洵,你没看见么,表妹疼得哭出来了,要回府休息。”
“表哥,你公务在身,裴夫人和老太君她们要照料三小姐,稍后才能回府。正好我下值送雪乔回去。外男送她我不放心。”赵洵瞥了眼出现在此的陌生男子,不加掩饰他的敌意。
好像他不是裴府的外男,名正言顺。
裴承聿良久未开腔,久到赵洵搜肠刮肚要搬出别的借口,他终于施恩般同意。
倒是要看看,姚雪乔阴晴不定置他们的约定于不顾,有没有本事承受她的行为酿成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