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母硬是掰开宋慈的手，将二人拉开。其实她没怎么用力，儿子便随着自己松开了手。那一瞬间她彷佛感受到儿子失魂落魄的伤心与绝望。

    温昭阳如撒开腿的野兔窜了出去。跑到门边她刹住脚步，擦了擦眼泪，将凌乱的头发略微盘好，镇定地迈出门去，院子里站着梧桐院的七八名侍从，一个个从头到脚的打量她。

    满府里的这些人。头疼脑热时都曾找她诊断过，冻伤擦伤也是她帮忙处理。平日里嘴上一万个感谢，刚才事发紧急，却无一人阻拦一下。此刻却用事不关己的眼神打量自己。

    温昭阳目不斜视，踏出院门时，黄芩黄柏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没事吧，温大夫？”

    “能有什么事？”温昭阳口气不善地怼了回去。

    黄芩和黄柏大大松了一口气。温大夫还能怼人，那便是真的没事了。

    温昭阳不自觉地走到了锡山院。她想冲进去，找人告状，大哭一场。但她只是想想，没有进门，站在院门外擦了一会眼泪就离开了。

    老太爷已没有多少时日，何必再因自己，损伤他们祖孙之情。

    她也不敢再住自己的屋子。害怕宋慈不知何时再次发狂。便将衣柜里藏着的，这些年攒下的银票、银锭、铜板通通装进口袋。准备到长安大街上寻一间屋子，暂时租赁两个月。

    小谢欲言又止跟在她身后。温昭阳将他赶回医馆，独自一人踏出医馆大门，便看到十里长街上，一男子纵马而来，午后的阳光流淌在他的锦袍上，仿佛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身后跟着的小厮架着一辆空马车。

    见到她，沈沉钟英俊的面容上不自觉扬起一抹笑容：“温大夫，正好来找你出诊，这么巧，门口遇见了，你是要去哪里吗？”

    温昭阳摇了摇头。

    沈沉钟下马，走近之后才发现，她鼻梁眼圈红彤彤的，似乎是哭过。沈沉钟微微一窒，目光落到她细嫩的脖颈上，衣襟遮掩不到的地方，藏着两处可疑红痕。

    沈沉钟目光骤厉，沉声道：“是谁欺负你了？”

    温昭阳再次摇摇头，瓮声道：“我没事，你母亲腰病又犯了是吗？我们这便走吧。”

    女子自己爬到车厢里坐好，车帘落下，挡住了他的凝视。沈沉钟目光沉沉地看向宋家医馆，门里站着几个人，忐忑又好奇地看着他们。

    沈沉钟翻身上马，攥着缰绳驱马踏步至车边道：“走！”

    马车像一只小船，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平安长街。马蹄沉稳有力地踏在青石板上，微风吹起车帘，男子刀锋般笔挺的背影映出眼帘。温昭阳莫名觉得他非常生气。

    一路缓行。车马来到城郊。四野开阔，空气清新。

    沈宅是一处简单的四合院，屋后隔着一片油菜花地，有一大片清澈水塘，屋前的院子也极宽大，种着许多花草。院中有一口压水井，小丫鬟正在青石板上压水清洗碗筷，看到温昭阳，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进到正屋，沈母虚弱地趴在床上，见到来人眉头紧皱道：“钟儿，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麻烦温大夫，让你请别的大夫过来吗？”

    温昭阳止住了脚步，看向沈沉钟。

    沈沉钟道：“母亲，您的病症一向由温大夫打理，换成别人不合适，而且宋家医馆大多是男性大夫。”随即转身看向温昭阳，安抚道：“温大夫，不好意思，我母亲是觉得总打扰你，别介意。”

    沈母将头转去床内，叹了口气道：“那便再麻烦温大夫一次，以后不需要了。钟儿你先出去吧。”

    沈沉钟似有心事，未多说，转身阖上房门。

    温昭阳不明白上次看诊还是好好的，怎么沈母突然如此排斥自己，犹豫一下问道：“可是上次针灸后，夫人有什么不适？”

    沈母道：“没有，温大夫医术一向高明，只是……我儿年岁与姑娘相当，未免闲话，还是少接触为好。”

    温昭阳点点头。明白自己是又被嫌弃了。但她心中并不难过，女子行医本就坎坷。且沈母此番不过是第二个缩小版的宋母罢了。何况言辞已经被宋母不知好了多少倍。她扛得住。

    沈母见儿子不在，又开口道：“温大夫可曾许了人家？”

    温昭阳按例把过脉，确认无其他病症后，才开始施针，闻言淡声道：“此为私事，恕不能与夫人闲聊了。”

    沈母心中涌起不悦，还是忍不住道：“钟儿开春即要入京赶考，温大夫见谅，我实在是不想任何人在此时干扰到他的心神。”

    “明白夫人苦心。”温昭阳道：“夫人以后若有需要，便让医馆唐嬷嬷安排其他人过来就好。”

    沈母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这毛病若是能根治就好了。不求长久，哪怕五年十年也好……”

    温昭阳犹豫了一下，本着医者本心，还是跟她道：“此病只有开刀切除突出骨刺才能根治，听说京城的楚国公府有位专治骨伤的医师，若能求得他开刀，夫人病痛或可消除。”

    沈母提起了精神，追问道：“真的吗？这个毛病他也能治？”

    温昭阳道：“只是道听途说，夫人若随沈公子同去京城，有机会不妨问一问。”

    “好，如果真有机会，治好后会深谢你的指点之恩。”沈母态度渐渐好了些。

    一炷香后，毫针拔除，沈母终于能躺下了。估计又是一夜未睡好，不一会便陷入熟睡。温昭阳出了门，沈沉钟正站在廊下，递上诊金后道：“出去走走？”

    温昭阳摇头：“回城后还有其他事，沈公子，就此别过了。”

    “温大夫！”沈沉钟唤住她，突然上前，掏出一条手绢，遮住温昭阳脖颈，双手环绕过她，似是将人拥在怀中般，双手灵巧地在她后颈处打了个缘结。

    温昭阳摸了一下脖颈，忽的脸色苍白，抬头看着沈沉钟：“你看到了什么？”

    沈沉钟避而不谈，低头牵起她的手道：“走吧，出去聊一聊。”

    温昭阳不明所以，就这么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屋后湖畔。水波清澈，隐约可见水底铺就得砂砾与鹅卵石。

    “是宋慈做的吗？”沈沉钟问：“需要的话，我带你去报官。必定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温昭阳摇摇头：“宋夫人及时赶来，没有发生更严重的事情。”

    沈沉钟又问：“不告他？那你准备怎么办呢？继续留在宋府？还是在外面租赁一间屋子？”

    温昭阳觉得他说话古怪，疑惑地看向他。

    沈沉钟眉眼冷峻，慢慢与她剖析道：“宋慈此人，看似母爱父慈，家庭圆满，医术非凡。实则母爱暴戾，父爱缺失，除了一个只知道教导医术的祖父，身边只有你自小陪他长大，对他来说，已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块血肉，岂能抽筋剥皮的挖掉？即便你躲出宋府，他也不会甘心罢手的。”

    “你越是躲着他，他的得失心只会越强，不知哪次酒后可能便会再次丧失理智。你师父尚在，他或许会收敛一二，一旦老人故去，他只会越来越愤怒。甚至可能不惜强娶你为妾室。而宋夫人，只要能娶钱家小姐为正妻，说实话，她也愿意满足儿子这一点私心。所以温大夫，你的处境十分危险。”

    温昭阳犹豫片刻，轻声道：“那我便提前离开。”

    她本想侍候师父终老后再远遁他乡，没想到钱宋联姻，会将宋慈逼到这个地步，害得自己连最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了。

    沈沉钟铁口直断道：“无用的。你孤身一人路上奔波，他想抓你，易如反掌。比起在宋府有宋母看管，荒郊野外，他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温昭阳不敢置信道：“你的揣测是否过激了？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人品，不至于卑劣至此……”

    沈沉钟未辩驳，修长的手指落到女子脖颈间，隔着手绢，准确地按在了那两处红痕上。温昭阳闭上了嘴巴。

    “那怎么办？”她看着沈沉钟：“你这么说，一定是想到了办法吧。”

    沈沉钟终于露出笑意，英俊的面容上，目光闪亮：“为今之计，唯有你嫁人，有了丈夫依靠，才能彻底切断他的妄念。”

    温昭阳觉得有些好笑：“嫁人？我不配的。”

    “何必妄自菲薄。”沈沉钟目光倾覆在她的脸上，如水般一寸寸拂过她的眉眼：“想娶你的男子，多于过江之鲫。”

    温昭阳避开他的目光，看着远处湖面：“你不知道的，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嫁人生子……”

    “因为，淘金城屠城案？”沈沉钟突然道。

    短短几个字，温昭阳彷佛被人打了一闷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同在锦州城，他查到宋家的底细可以理解，但是自己的身世，除了宋老太爷，就连宋母和宋慈都不知情，他是从何探知？

    沈沉钟转过身来，笑了笑：“若是有心探查，这些都是可以推导出来的。包括你温大夫，你在永立三十二年与宋老太爷从北境边关而来。且上回弘福寺，你告诉我，你与玄一法师的相识过程，因他言你命硬，全族而终，唯你独活。你便掀翻了他的摊位，此举应是他所言非虚。我便去查阅了永立三十二年的北境大事历。唯有一件与你身世相符。那便是淘金城屠杀案。”

    沈沉钟敛起笑意，目光沉沉地，彷佛陷于工笔史书中，慢慢描述着：“衰败多年的边关淘金城，再次发现狗头金，县令言若海喜不自禁，将其送于京城献给圣上。全天下的淘金人闻风而动。眼看着小城就要再现蓬勃生机，未料匈奴铁蹄先至，一夜之间长刀屠城，火烧四野。”

    “想来那霍都单于是听说了狗头金传言，发兵占领淘金城，企图独吞金脉。未料到次日楚国公带领的玄甲军攻来。霍都单于只能狼狈而逃。然而过去了多少年，也从未听说淘金城再次发现金脉。或许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那狗头金为真，只是一颗沧海遗迹，凑巧造成后续一系列的惨剧。二是，这整个事件或许起于人心设计，有人谎称发现狗头金，营造淘金城再现金脉的假象，借此令衰败小城繁荣起来，累计政绩，企图就此平步青云。”

    沈沉钟看着温昭阳：“温大夫，作为淘金城遗孤，你觉得会是哪种可能？”

    温昭阳惊得呆在原地。此人只凭她出现此地的时间及玄一卜命，便草灰蛇线般推导出了十余年前的远方旧事。

    温昭阳不禁后退了两步，仔细打量这位江陵才子，一省解元。他就平淡地站在湖边，墨发被风吹动，如云似鹤般，闲散于旷野，俊朗疏阔的眉宇间，却藏着令人参悟不透的深意。

    “多智近妖。”温昭阳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