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饭点,食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几名顾客。
四方木桌上,放着两碗清汤面。看着面汤上的一块素鸡、两片香菇、三片青菜,温昭阳感受到了现实的残忍。这么两碗面花的钱,足够她在平安长街上吃十碗肉酱面!天知道,她这么抠门的人,只有在发月例时,才舍得出去吃上一碗肉酱面。肥瘦相间的猪肉丁,用酱油爆炒后浇在泛着油花的面汤上,再淋上一勺香喷喷的辣油,不比这素面强上百倍?
看着一旁埋头吃得津津有味的玄一法师。温昭阳不心疼银子了,她心疼这个家伙。
他们认识十年了,他就一直吃这些?
玄一吃得正香,看温昭阳不动筷子,反而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奇怪道:“看什么?不吃给我吃。”言罢,快准狠地夹走了温昭阳碗里的素鸡。咬上一口,淡淡的鲜香汤汁涌入口腔,玄一满足地叹了口气:“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我现在能吃两碗!”
温昭阳将自己的面端给他:“都给你吧,我吃个菜包就行了。”
玄一倒是毫不客气地端过她的面碗,边吃边道:“你师父怎么样了?”
温昭阳叹了口气:“怕是撑不过三个月。”
玄一没说话,良久,一只手拍上温昭阳的肩膀,他难得一本正经道:“别怕,你还有叔呢,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若是宋家待不下去了,就来我这边,保管饿不着你。”
温昭阳即嫌弃又心疼道:“叔,不是我说,你天天吃这些寡淡无味又贵得离谱的东西,活着有什么趣味。”
玄一冷笑一声,拉开衣服内的布兜,里面的银票如废纸一般卷在一起:“心疼上我了?还是心疼心疼你自己吧,我一天赚的银子比你一年赚得都多!”
“!!!”温昭阳瞪大了眼睛,片刻后,心情复杂道:“是我冒昧了,早知道不请你了。”
玄一已飞速地扒完了面条,抹了抹嘴,匆忙道:“我先走了,午餐不谢!”
温昭阳连忙叮嘱他:“正事可别忘记了!”
“记着呢!”玄一背对她挥挥手。
温昭阳松了口气,咬着菜包想,元娘此劫算是能安稳度过去了。正出神,沈沉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道:“温大夫和玄一法师很熟?”
温昭阳一见是他,放松下来:“还行吧。好几年前我第一次逛弘福寺,经过他的摊位,吵了一架。”
其实当时是玄一年轻没经验,当时的摊位上也没有几个客人,恰逢温昭阳路过,玄一脱口道:“嚯,你这丫头好硬的命格,族谱都死光了吧,偏你还能活下来!”
温昭阳当时就掀了他的摊位。哇哇大哭,把他吓得手足无措,从后山摘了一个顶甜顶甜的蜜桃,才把她哄好。后面几年他因为口无遮拦,又被香客揍过几次,断胳断腿之类的,都是温昭阳给他医好。
沈沉钟笑道:“有趣的情谊!”
温昭阳白了他一眼:“有趣个鬼!刚才他还说我身上有冤魂缠绕,若不是有事求他,非再撅他一顿不可。依我看,他就是看谁都有毛病,不盘算点坏事出来,他都干不了这行。”
沈沉钟含笑不语,心中却道:“那也未必。”
玄一法师给他批的命格就很好,三元及第,官运亨通,只是姻缘略差了些。母亲也因着这个,强硬地推掉了锦州城所有的求亲。就怕他被姻缘拖累。
三元,他已中一元,开春赴京,他真能如玄一所说,中榜状元吗?
此时的弘福寺,往生堂内,烟火袅袅。晓秋跪在蒲团上,给妹妹点了香,燃着的黄纸落在铜盆里。她低声道:“妹,你能听到姐姐的话吗?你放心地去吧。姐姐会为你报仇的。黄芩、黄柏、宋家少爷,主母,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们……还有温昭阳,少爷不是喜欢她吗?喜欢她却舍不得动她,偏偏主母把你调进秋实院,害得你走上死路……”
晓秋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不过,也许没了希望地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就比如我们,妹妹,你说是不是?”
她本是家里长女,顶顶聪慧,三四岁开始便帮着家里烧火煮饭,为了在家能有一口饭吃,什么苦活累活都能干。然而娘亲在她十岁那年生下了双胞弟弟。家里一贫如洗,几乎吃不上饭,哪里有钱养这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呢。爹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她与妹妹卖给了人牙子,拿到钱的那一刻,他们喜笑颜开,如释重负。对着哭求的两个女儿没有似乎不舍。
好在,在她甜言蜜语地恭维之下,人牙子还算有点良心,给她们选了一户口碑好的人家。人牙子说,别的富户,打伤打死奴仆都有,唯有这宋府从未听说过。她谢了又谢,带着妹妹满怀喜悦地进了宋府。
入府之后她也曾反复告诫妹妹,低调干活就好,千万别冒尖,如果成了主子的心腹,成年后就不容易出府脱籍。但是妹妹不听话,一心巴结夫人。仗着美貌与讨好,她终于被夫人调入了秋实院。
入秋实院那天,妹妹还跑来兴奋道:“姐,以后我真做了姨娘,生下一男半女,便求少爷,将姐姐奴籍消了,再寻户殷实人家,给姐姐风风光光嫁出去!”
她可怜又愚蠢的妹子。以为可以青云直上,却不知已被人推上黄泉路。
晓秋眼泪横流,她使劲地擦了擦,哭过这一场,她发誓绝不再哭,她要看着宋家乱!宋家哭!
院子里,黄芩、黄柏在晒着太阳,黄芩一脚踩在花坛台阶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看着往生堂里跪着的女子,疑惑道:“你说,她会不会诅咒我们啊?”
应是极为悲伤的时候,这女子却背脊挺直,彷佛有着什么信念支撑着她。
黄柏也看着那道背影,皱着眉头道:“那有什么办法,难不成你跑过去跟她说,你没办法,你也不想,她就不恨你了?”
黄芩骂了一声,嘟囔道:“这叫什么事啊。”
待到晓秋从往生堂柔柔弱弱地出来,仿佛已换了个人一般,她展颜微笑道:“辛苦两位小哥送我来此,我请两位用顿便饭吧。”
黄柏道:“不必了,你去吧,我们带了干粮。”
晓秋用纱巾点了点眼角,伤感道:“两位小哥不要误会。咱们都是下人,身不由己,我妹子的事,是她咎由自取。怎么也怪不到两位身上。”
黄芩松了一口气:“你能明白就好。”
晓秋继续道:“她本就任性傲慢,我多次劝她不要异想天开,她反倒骂我畏手畏脚活该做一辈子下人。”
“两位小哥,你说,摊上这么个不懂事的妹子,是不是倒霉。只怕如今主母也是对我不喜,说不定会将我赶出府了。”
“这个……”黄芩黄柏对视一样,按主母的脾气很有可能。
“拜托两位小哥,若是有机会一定为我求求情,晓秋粉身碎骨也会报答两位的恩情!”晓秋眼含泪光,盈盈下拜。与晓雪三分相像的脸庞,透着清秀柔弱地美。
她必须要让这些人对自己放松警惕,如此才能一击即中!
宋府,梧桐院。
在宋夫人的频频示好下,这一场拜访可谓是宾主尽欢。从插花,品香到养身之道,再到厨房精心烹饪出的拿手菜肴。钱夫人彷佛真的就是来和好姐妹相聚一下,对儿女婚事决口不提。直到午后,钱夫人神情疲惫,提出告退之时,宋夫人急了,试探道:“夫人,不如我让慈儿护送你们回府休息可好?今日的长街上堵得很,我不太放心。”
钱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宋大夫医馆忙碌,无需劳累他。我们自己回去便好。”
宋夫人佯装难过道:“看来夫人是不喜欢我这个儿子了。”
钱夫人哈哈一笑:“这是说得哪里的话,宋慈这孩子我是极喜爱的,下次吧,下次你若是想我了,便带上慈儿,一起来我家。”
宋母心中大喜,钱母说的是家,不是府。
她忙道:“这个自然!夫人,我定会好好准备,下次登门绝不失仪!”
钱夫人见她是个明白人,笑着点了点头。
待前府车辆远去,宋父急忙赶到梧桐院道:“怎么样?事情可谈妥了?”
宋母慢慢饮了一口茶,眉宇间有一股抹不开的忧愁:“八九不离十了,只是话未说明罢了。”
“还未说明?”宋父愣了一下:“钱府还在顾虑什么?”
宋母叹了一口:“他们要慈儿亲自上门提亲。父母或媒人只怕都没用。”
宋父道:“这有何难?叫慈儿只管去就是了。”
宋母瞪了他一眼,气道:“你不妨问问你那个好儿子去。他若是这么听话,我还用费这翻功夫吗!”
宋父惊道:“慈儿竟然不肯?这是为何?”
“为何?自然是为了老头子领回来的那个孤女!她竟不知羞耻地勾引慈儿!偏生慈儿性格执拗,只怕一时半会,咱们是劝不动他的。”
“那怎么办?”宋父着急道。
宋母冷哼一声:“我本想着事缓则圆,等老太爷不在了,便将这个温昭阳远远赶走,慈儿总不会抛家舍业追她而去。慢慢自然就断了。但现在钱府在等我们表态,我们没有时间,只能快刀斩乱麻!”
“你要干什么?”宋父问。
宋母放下茶杯,笑得很是坦然:“自然是,给温昭阳找个好、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