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院中人来人往,点灯的,搬物件的,烧饭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而不乱,显得整个院子十分明亮热闹,与孤寂的梧桐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慈谢绝了父亲及云姨娘晚饭的邀请,踏出青荷院时,酉时已过。本想去梧桐院陪母亲用个晚饭,忽然记起师妹昨天拜托自己替换她照顾祖父,便踏着月光,往锡山院赶去。
刚踏入锡山院,迎面遇到侍候祖父的老奴意外道:“少爷来了,温大夫正在里面呢。”
宋慈心知师妹会来,点了点头,轻声踏入正屋。温昭阳正坐在床榻边的小几上,汤药已经熬好,她已在喂老人服药。
“师父,今天的药没那么苦了吧?”温昭阳道:“我可足足加了两块红糖。”
老人嗯了一声:“味道好多了。以后总算不用这么害怕喝药了。”
宋慈走到温昭阳身后,轻轻唤了声:“祖父。”
宋老太爷点点头,问他:“外面不闹腾了?”
宋慈道:“已安置下来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如此是最好的结果了。你母亲常年一个守着院子也不是个事,你多去陪陪她,我这边有昭阳守着,无需挂心。”
“孙儿不孝,”宋慈道,双手按在温昭阳肩膀上:“好在师妹能替我尽孝。”
男人宽厚滚烫的手掌落在肩头,温昭阳立刻如被针扎般,站起身来,提醒道:“师兄!”
宋老太爷目光也是凌厉地看向自己的孙子。
宋慈这一天过得极为疲惫,先是应付钱夫人,再是安排后宅之事,其中医馆还有许多事情等待他处理,压抑已久的情绪,在听到黄芩与黄柏的禀报后,终于崩溃了。他甚至有些鄙夷地笑道:“怎么,师妹青天白日与沈沉钟同乘一骑,招摇过市,师兄只是搭了一下手,师妹便反感至此?”
温昭阳想开口辩驳,但是自知理亏,辩无可辩。她打心里是有点亲近沈沉钟,自知自己可能终身奔波,无缘婚嫁,当时是有点放纵了那份冲动。
宋老太爷闭了闭眼,吩咐道:“昭阳,你先回去休息,我来与慈儿说。”
温昭阳点了点头,端着汤药退下。
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宋老太爷对孙子伸出手,宋慈犹豫一下,将其握住,先开口道:“祖父,若您心疼孙儿,便不要阻止孙儿。”
宋老太爷温和地看着他:“祖父明白。祖父也是希望昭阳能嫁入宋家,与你举案齐眉。可是孩子,事难万全啊。”
“祖父,孙儿不要万全,只要这一全,行吗?”宋慈执拗地红了眼睛:“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父亲弃家不顾,母亲性情暴戾阴晴不定,孙儿只有师妹了。她不能丢下我……”
宋老太爷本来准备了满腔说辞,听到他这一句,心中悸疼,使劲地握着他的手道:“不会的,慈儿,你们永远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祖父,您一定要支持我,师妹这些年大概是因为母亲,对我甚是疏远,只要您支持,师妹会明白的。”
宋老太爷看了他半响,才问道:“慈儿,其实你明白你父亲今日为何会搬回来,对吧?所以你并没有对钱家,对钱芳茂直言拒绝。”
“祖父……”宋慈开口欲辩。
宋老太爷挥了挥手:“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拿你母亲强压你来回避这件事情。之前你或许不明白,但是今天你第一次尝到了权利带来的甘甜。权利今日可以让你家庭圆满,明日还为你带来更多的好处。所以,你不会去拒绝钱家,你只是逃避着,期待这件事情能有其他转机,比如钱小姐看上了别人,主动放弃,比如,昭阳是否能甘心为妾……”
宋老太爷忍着咳意,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最后看着他道:“慈儿,昭阳她确实无心于你,但钱家带来的好处,已在眼前。何不放弃那虚无的爱情,抓住一些实际的东西呢?”
宋慈沉默了许久,还是坚持道:“祖父,我明白。但是若我此刻三十岁,或许会按您的嘱咐,可我才二十岁,我想为自己尽力争取一下。”
宋老太爷虽有些失落,但眼里也透着欣赏:“好,不亏是我宋义章的后代,祖父支持你的决定,不认命,便去闯吧。”
宋慈走出锡山院,一个人沿着宅子慢慢走,最后走到医馆于后宅中间那座孤零零的小屋前。透过十字窗,看到女子似乎正盘坐在床上看书,她看书许久,他便看了她许久,直到深夜,温昭阳吹熄蜡烛。宋慈在黑暗中转身离去。
青荷院中,宋父端坐在厅堂,看着下方跪着的晓秋,眉头紧皱:“你来这里做什么?”
晓秋恭敬地跪在地上道:“老爷,我在家中侍候主母多年,无意知道了一些事情,藏在心里一直甚是恐惧,本想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可是没想到老爷带着云姨娘回来了,也没想到我妹妹惨遭他人毒手,是以压上性命前来,投诚认主。”
宋父在后宅折腾了一天,已经颇为烦闷,催促道:“你能知道什么秘密,速速说来,若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莫怪老爷将你提至夫人面前。”
“多年前,云姨娘是否曾怀过一男胎?只是没有保住,未满六月便小产了。”
宋父捏着鼻梁的手顿住,看向晓秋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此事你是如何得知?按年龄推算,那时你应该还不在府内侍候。”
晓秋垂着头:“是,奴婢进府晚,资历浅,这些事情本来不可能知道。只是为了讨好主母身边的刘妈妈,常用月例买些东西送她。尤其是我妹子,为了成为主母心腹,大半月例填进了刘妈妈的口袋,那一次她吃醉了酒,无意说出了此事,并且嘲讽云姨娘,还说主母尚未产子,云姨娘想率先生下男胎,那是做梦。”
“我姐妹二人深觉异常,不敢再问,那刘妈妈也吃醉了,之后便趴在桌上睡去。”
宋父捏紧了茶杯,神色变化数次,突然道:“你莫不是为了给你妹子报仇,故意来此挑拨离间的吧?”
晓秋猛地抬头,着急道:“老爷请明察,若不是刘妈妈醉酒说出,我这么一个小丫鬟又如何知道云姨娘曾经的旧事?”
“府中人多嘴杂,你从旁人嘴里听说过此事,也不是不可能……”,宋父沉吟着:“毕竟你所谓的机密,只是无凭无据的一句话。”他刚回到府内,实在不想再次掀翻旧事。即便当年真有隐情,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晓秋余光看到屏风后站起的女子,建议道:“老爷若不信,不妨找人扣住刘妈妈,动刑逼问一番,即知真假。”
宋父正在沉吟,云姨娘已从屏风后奔出,跪在宋父身前,哭得梨花带雨:“老爷,求老爷查明真相,还我们那未出生的孩子一个公道吧!”